林语堂与中国旧体诗词

2007-12-29 00:00:00王兆胜
人文杂志 2007年1期


  内容提要 由于历史原因和观念偏向,学界往往笼统地将中国古代文学与现代文学分开,于是一些具有承继性的关系被人为割断。中国现代旧体诗词、中国现代作家与旧体诗词关系的被忽略即是其典型例子。林语堂与中国旧体诗词有着重要的关联,这主要表现在:将之看成中国人的宗教信仰,一生都坚持以旧体诗词表情达意,以诗意的情怀看待世界和人生。当然,在对旧体诗词和新诗的融会和建构等方面,林语堂尚缺乏理性的自觉和探求。
  关键词 林语堂 旧体诗词 宗教信仰 创作实践 诗样的人生
  〔中图分类号〕I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07)01-0078-10
  
  如果说,迄今为止的中国现代诗研究有何不足,那么狭隘的视野和单一的理念为其一。这具体表现在:第一,过于强调其“新”质,相对忽略其由“旧”变“新”的复杂过程,尤其不顾它“旧”的前奏和价值存在,这就造成研究者一味求“新”,甚至简单否定其“旧”质的倾向。于是,一部中国现代诗史即是与古代诗词相分的历史。第二,由于恪守新诗所谓的“纯洁”和“正统地位”,中国现代旧体诗词自然被打入另册,研究者对之当然置若罔闻。林语堂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新诗人,因之他与旧体诗词的关系更是从未引人注意,这是一个被历史和现实遗忘的角落。
  
  一、诗论
  
  由于中国新诗是在“打倒”旧诗的基础上产生的,所以中国现代“诗论”谈“新诗”者多,而涉及“旧诗”者少,即使谈论“旧诗”往往也是批评大于褒扬,形式大于内容。林语堂则不同,他较少谈到“新诗”,而谈旧诗的时间和地方却比较多。尤其重要的是,对新诗多有批评,而对中国古典诗词林语堂则给予极高的评价,这大大超越了许多形式层面的旧体诗论者,也整体地超越了中国现代作家和学者的视野、观念和境界。
  对“新诗”比“旧诗”进步和优越这一判断,中国现代作家几乎众口一词,因为按照“进化论”的观念,新诗当然是对旧诗的“革命”和“超越”。因之,胡适才能得出结论说,中国诗歌有着诗体的“四次大解放”。他说:“文学革命的运动,不论古今中外,大概都是从‘文的形式’一方面下手,大概都是先要求语言文字文体等方面的大解放。”南方的骚体作为长篇的抒情韵文对于《三百篇》的“风谣体”,是第一次解放;汉以后的五七言删除没有意思的煞尾字,对于骚体是又一次解放;“最大的解放从诗变为词”,从不合语言自然的近体诗到句法参差、比较自然的词曲,是第三次解放;“近年来的新诗发生,不但被打破五言七言的诗体,并且推翻词调曲谱的各种束缚;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这是第四次的诗体大解放。”胡适:《谈新诗——八年来一件大事》,陈金淦编《胡适研究资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371、376页。这种认识如果从形式上看,尤其从“自由”的角度观之,并非毫无道理,也给人一定的启示。但是,它最大的问题是概念化、简单化和主观化,给人一种附会感和生硬感!难道骚体的煞尾字如“兮”真是“没有意思”吗?删除了它就是文体的“解放”与“自由”吗?如此理解“解放”和“自由”,显然是简单化和表面化了!再如,不是以“好”和“坏”,而以“诗体”的解放与自由来判定诗的高下,也是胡适诗论的不足。还有,在胡适看来,新诗的“完全”自由,不受束缚,是令人赞叹的“第四次解放”,其实,失了规约的“自由”,并不是也难以获得真正的自由。
  林语堂好像没有这些先在观念,其对于“新”、“旧”的看法,包括对于“新诗”与“旧诗”的论述,也就超越了胡适等人的局限,具有一种卓尔不群的认识,这既需要胆识,更需要实事求是的精神,还需要眼光与个性。他在20世纪三十年代曾说:“今人所要在不落伍,在站在时代前锋,而所谓站在时代前锋之解释,就是赶时行热闹,一九三四年以一九三三年为落伍,一九三五年又以一九三四年为落伍,而欧洲思想之潮流荡漾波澜回伏,渺焉不察其故,自己卷入漩涡,便自号为前进。”林语堂:《今文八弊(中)》,《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东北师大出版社,1994年,第120页。林语堂又说:“今日白话诗之所以失败,就是又自由随便,不知推敲用字,又不知含蓄寄意,间接传神,而兼又好用韵。随便什么长短句,末字加一个韵,就自称为诗。”林语堂:《论译诗》,《林语堂散文经典全编》第1卷,九洲图书出版社,1995年,第301页。对唐诗与白话诗的差别与高下,林语堂还用形象的比喻说:“我想女人略带含蓄静娴,才有意思。这如唐诗,可以慢慢咀嚼。美国女子,就如白话诗,一泻无遗,所以不能耐人寻味。”林语堂:《说斐尼斯》,《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6卷,东北师大出版社,1994年,第454页。很显然,林语堂对白话诗并无好感,它远远不能与中国旧诗尤其是唐诗相提并论,因为它太随便自由,缺了含蓄节制,失了韵致滋味。
  与鲁迅等中国现代作家的另一不同是,林语堂对中国旧体诗不仅没有贬低,反而给予极高的评价,这既与其两脚踏中西文化的观念有关,又与他对中国文化与中国人心灵的独特认识有关。鲁迅虽不是对中国旧体诗一概否定,但却将之与中国文化一起视为“不撄人心”者。他说:“虽然,上极天帝,下至舆台,则不能不因此变其前时之生活;协力而夭瘀之,思永保其故态,殆亦人情已。故态永存,是曰古国。惟诗究不可灭尽,则又设范以囚之。如中国之诗,舜云言志;而后贤立说,乃云持人性情,三百之旨,无邪所蔽。夫既言志矣,何持之云?强以无邪,即非人志。”接着,鲁迅肯定了屈原诗之“放言无惮”,但终因其“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末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鲁迅:《魔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68、69页。因此,鲁迅认为只有西方才有“魔罗诗力”,并向它看齐。这与鲁迅所言的,“读中国书昏昏欲睡,而读外国书则让人精神抖擞”是一样的思路。林语堂是如何看待中国旧体诗呢?他说:“如果说宗教对人类心灵起着一种净化作用,使人对宇宙、对人生产生一种神秘感和美感,对自己的同类或其他生物表示体贴的怜悯,那么依著者之见,诗歌在中国已经代替了宗教的作用。”“诗歌教会了中国人一种生活观念,通过谚语和诗卷深切地渗入社会,给予他们一种悲天悯人的意识,使他们对大自然寄予无限的深情,并用一种艺术的眼光来看待人生。诗歌通过对大自然的感情,医治人们心灵的创痛;诗歌通过享受简朴生活的教育,为中国文明保持了圣洁的理想。它时而诉诸于浪漫主义,使人们超然于这个辛勤劳作和单调无聊的世界之上,获得一种感情的升华,时而又诉诸于人们的悲伤、屈从、克制等感情,通过悲愁的艺术反照来净化人们的心灵。”林语堂:《中国人》,郝志东、沈益洪译,学林出版社,2001年,第240页。鲁迅是站在“不撄人心”的角度来批评中国诗歌;而林语堂正相反,他是站在宗教的情怀,站在艺术人生的角度,赞美中国诗歌的。鲁迅反感于中国诗歌的“无邪”,希望用西方的“魔罗诗力”打破平衡与和谐,从而改变这社会和人心;林语堂则推崇中国诗歌对人心的“抚慰”和“净化”之功,而社会和人生的和谐与安宁也正缘于此。显然,这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和价值判断,反映出二人不同的文化观、价值观和审美观。究其因,可能与他们对中国文化的根本看法有关:鲁迅是否定的,认为其弊端是“吃人”和“不撄人心”;林语堂是否定中有欣赏,认为其长处是有着成熟与智慧的人生,懂得生活的艺术。
  
  关于此,陈独秀、李大钊等人与鲁迅的观点相近,他们都认为中国文化主“静”,是落后的根源,应该用西方的观念给予扫荡。杜亚泉(伧父)虽然也认为“我国社会为静的社会”,“由静的社会发生静的文明”,但他不认为这是中国文化之弊,而是中国社会安定的根本,如果不葆有这一“固有文明”,而是“假托于西洋思想以扰乱之”,“是犹望魔鬼之接引以入天堂也”。因之,他认为这是现代人心迷乱的结果。林非:《鲁迅和中国文化》,学苑出版社,2000年,第3页。在此林语堂与杜亚泉的观点较近,区别只在于:林语堂并不像杜亚泉那样反对新文化,而是希望在坚守中国文化本性的情况下,融合西方文化之精神。最典型的例子是,他谈到自己的女性观时说:“我理想中的新女性,第一身体要比以前健康;第二中国女子都有依赖性,不及西洋女子的独立精神,这也许是社会的态度压迫她们的结果。中国女子不及西洋女子的活泼,但静和的态度却胜过她们;将来的女性,要在活泼与静和两种性格中和起来;第三性道德要比现在解放,我反对男子可以解放性欲,可以嫖,可以离婚,再娶,而女性不能自由。”黄寄萍:《林语堂夫妇访问记》,见施建伟编《幽默大师》,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第260页。看来,林语堂不是希望用西方女子的“活泼”代替中国女子的“静和”,而是将二者“和”起来,取长补短、相得益彰。对中国旧体诗词的看法也是如此,林语堂认为它的“静”、“和”思想具有宗教的抚慰作用,这是理解天地道心,参透人生智慧,掌握生活的艺术的关键。
  对于旧体诗词的形式,中国现代启蒙者一直认为它已不能适应新形势,必须进行改良甚至革命。黄尊宪最早提出“我手写我口”的诗歌观,他表示:“欲弃去古人之糟粕,而不为古人所束缚,诚戛戛乎其难。虽然,仆尝以为诗之外有事,诗之中有人;今之世异于古,今之人亦何必与古人同。……要不失乎为我之诗。诚如是,未必遽跻古人,其亦足以自立矣。”黄遵宪:《人境庐诗草·自序》,钱仲联笺注《人境庐诗草》,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第20页。胡适更直接地说:“形式上的束缚,使精神不能自由发展,使良好的内容不能充分表现。若想有一种新内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因此,中国近年的新诗运动可算得是一种‘诗体的大解放’。”胡适:《谈新诗——八年来一件大事》,陈金淦编《胡适研究资料》,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371页。林语堂则不作如此观,相反,他倒充分肯定中国旧体诗词的形式美。他说:“中国诗歌精巧,从不冗长,从来没有极大的伟力,但于创作完美的感伤的瑰宝、构勒神妙的情景却十分合适。它的节奏美使它充满了活力,它的神韵使它通篇生辉。”另外,林语堂对于中国诗歌内在的表现形式,如比喻、象征、印象主义、立体感等都十分推崇,认为这是非常适合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精神的。他说:“我们对中国诗歌内在技巧和精神比它的格律更为感兴趣。”林语堂举李白的《月下独酌》诗为例,说明“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等诗句所表达的至高的精神境界,虽寥寥数行,但对世界和人生意味深长。用林语堂自己的话说就是:“这远非一个简单的比喻所能解释,这是一种诗的信仰,亦即天人合一的信仰,使生活本身与人类情感共振。”林语堂还引“踏花归来马蹄香”、“蜻蜓飞上玉搔头”的诗句说:“这种暗示型的印象派技巧,引发出了一种含蓄地表达思想与感情的所谓象征性思维。……这种思想捉摸不定,而促发这些思想的景物又是那么清晰生动,两者形成鲜明的对照。”林语堂还非常赞赏中国旧体诗词的体恤之情,认为它是“中国诗歌最为有趣的地方”,因为“诗歌基本上是饰以情感的思想,而中国人又总是用感情来思维,很少用理性去分析。无怪乎中国人把腹部看作一切知识和学问的贮藏所”。这样,中国诗人就会让苔藓“攀登”门前的台阶,令草色“走入”窗帘,“这儿看不到科学家毫厘不爽的细致观察,而只是诗人出于爱心的敏锐感觉,像情人的眼睛一样敏锐,像母亲的直觉一般可靠而正确。这种体恤,与大千世界共享人类情感。”林语堂:《中国人》,郝志东、沈益洪译,学林出版社,2001年,第241-252页。这种对中国诗歌内在形式和精神品格的把握与体悟,可谓独具只眼,有深入骨里之妙!它将中国诗歌形式与中国之心和天地境界融通起来,展示了精巧严整与浩瀚自由的辩证关系。当然,林语堂也认识到诗的局限,并站在词的魅力角度肯定其价值意义,他说:“其实五律七律至五绝七绝,二十字或二十八字,整齐排比,命意遣词,不容稍懈,故言已尽而意无穷。……唐诗的好处便在此,短处也在此。……宋词脱了律诗的束缚,而jy6BsbTkhjzpMR2twE/hUwmQIxFJuTKrHBs+mphtctA=抑扬顿挫,更得曲折之妙,自有其魔力。……觉得音调之美,自是唐诗所无的。”林语堂:《白话的音乐》,《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6卷,东北师大出版社,第313-314页。可见,林语堂并不简单地否定旧体诗词,如胡适所认为的是“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而“不能不先打破”。
  总之,林语堂对于诗歌的见解是独特的,他最大的长处是不随势而动,而是独抒己见,不论是对白话诗的不满与批评,还是对旧体诗的赞赏与高扬都是如此!今天,当一味向西方学习并忽略甚至无视中国文化传统遭遇困境时,林语堂的诗歌观和文化观就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而且林语堂是一个“东西文化融合”者,这就避免了“西化派”与“国粹派”的双重误区。不过,林语堂的不足是,他较少谈到白话诗的长处,也较少涉及旧体诗的不足,对诗歌的论述也缺乏系统性、理论性和建设性,这可能与其主要兴趣点不在于此,与其对诗歌的认识多停留在感悟层面有关。但不论怎么说,在旧体诗词向现代新诗转换的大背景下,在中国新文学作家纷纷崇尚新诗而忽略旧诗的情况下,林语堂的诗论值得给予足够的重视。
  
  二、诗词创作
  
  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有一个特殊现象,这就是他们一面是新文学的积极倡导者,一面又不能忘怀于旧体诗词,像周作人和郁达夫颇爱旧体诗词,且创作数量可观,水平也属上乘。鲁迅并不喜欢旧体诗,并表示:“旧诗本非所长,不得已而作,后辄忘却,今写出能记忆者数章。”鲁迅:《致杨霁云》,1934年12月9日,《鲁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589页。但是,他所作的旧体诗竟多达四十多首!林语堂一生主要从事散文随笔、小说创作和学术研究及翻译工作,而在诗歌上用力不多。不过,我们仍可发现他创作了二十多首诗词,且它们基本上都是旧体诗。遗憾的是,迄今为止,学界对此从未给予关注和探讨。
  林语堂曾于20世纪二三十代写过三首白话诗,它们最大的特点是戏谑笑骂的文风,带有强烈的喜剧意味,其目的也是在自由放任中针贬时弊,如针对胡适批评王统照翻译硬伤所做的《劝善歌》,林语堂作《劝文豪歌》。除此之外,林语堂尚有二十多首旧体诗词,占其整个诗作的大部分,反映了他对旧体诗词的偏爱,也反映了其审美情趣。鲁迅曾批评新诗“没有节调,没有韵,它唱不来;唱不来,就记不住,记不住,就不能在人们的脑子里将旧诗挤出,占了它的地位”。鲁迅:《致窦隐夫》,见《鲁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556页。这也从反面说明旧体诗形式的重要性。梁启超亦强调旧体诗词形式之不可废,即使改革与革命也要“以旧风格含新意境”、“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和“独辟新界而渊含古声”,梁启超:《饮冰室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2、51页。某种程度上说,梁启超看到了旧体诗词形式的承载力和魅力所在!林语堂当然也看到了这一点,并愿意以旧体诗词这一形式进行表达。概括起来,林语堂主要从现实批评、回顾记事、应酬辩白和抒怀立志四个方面进行旧体诗词创作的。
  
  一是现实批评。在语丝期间,林语堂与鲁迅等一起并肩战斗,所以他曾以大无畏的“斗士”闻名于世。进入三十年代,林语堂虽有隐退但其战斗锋芒并未立即暗淡。这在批判现实的文章包括旧体诗词中都有表现。如在《梳、篦、剃、剥及其他》中对兵、匪、军阀和官僚等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他说:“兹引童谣之意为诗曰:梳由土匪篦由兵,/毛发几根烂额轻。/犹恐青丝除未尽,/仍烦军阀剃刀灵。/治标不及治本要,/老总何如老爷精?/皮剥筋抽光滑滑,/飘魂犹得颂圣明。”在《一个中国人》中,林语堂又剖析国民的劣根性,用的也是讽刺幽默笔法,举重若轻,谈微言中,给人以深入骨里的艺术效果,此诗写道:“一个中国人,闷得发慌;/两个中国人,便好商量;/三个中国人,不能成事;/四个中国人,麻将一场。”两首旧体诗对于现实的讽喻,林语堂的直率憨厚和狂放不羁跃然纸上,从中也可见杜甫、白居易和苏东坡诗词对他的影响,强烈的批判精神中不乏悲悯的情怀和人生的幽默感。
  二是回顾记事。林语堂在四十岁时作旧体长诗《四十自序诗》,记述了自己的家庭背景、成长历程、人生信仰、兴趣爱好和心灵世界,全诗如下:“我生今年已四十/半似狂生半腐儒/一生矛盾说不尽/心灵解剖迹糊涂/读书最喜在河畔/行文专赖淡巴菰/卸下洋装留革履/洋宅窗前梅二株/生来原喜老百姓/偏憎人家说普罗/人亦要做钱亦爱/踯躅街头说隐居/立志出身扬耶道/识得中奥废半途/尼奚尚难樊笼我/何况西洋马克思/出入耶孔道缘浅/惟学孟丹我先师/总因勘破因明法/学张学李我皆辞/喜则狂跳怒则嗔/不懂吠犬与鸣驴/制条啮笼悲同类/还我林中乐自知/论语办来已两载/笑话一堆当揶揄/胆小只评前年事/才疏偏学说胡卢/近来识得袁宏道/喜从中来乱狂呼/宛似山中遇高士/把其袂兮携其裾/又似吉茨读荷马/五老峰上见鄱湖/从此境界又一新/行文把笔更自如/时人笑我真聩聩/我心爱焉复奚辞/我本龙溪村家子/环山接天号东湖/十尖石起时入梦/为学养性全在兹/六岁读书好写作/为文意多笔不符/师批大蛇过田陌/我对蚯蚓渡沙漠/八岁偷作新课本/一页文字一页图/收藏生怕他人见/姊姊告人抢来撕/十岁离乡入新学/别母时哭返狂呼/西溪夜月五蓬里/年年此路最堪娱/十八来沪入约翰/心好英文弃经书/线装从此不入目/毛笔提来指腕愚/出洋哈佛攻文学/为说图书三里余/抿嘴坐看白璧德/开棺怒打老卢苏/经济中绝走德国/来比锡城识清儒/始知江戴与段孔/等韵发音界尽除/复知四库有提要/经解借自柏林都/回国中文半瓶醋/乱写了吗与之乎/幽默拉来人始识/音韵踢开学渐疏/而今行年虽四十/尚喜未沦士大夫/一点童心犹未减/半丝白须尚且无。”这首七言叙事诗共76行,五百三十二言,它对仗工整、节奏铿锵、气势磅礴、开合自如、详略得当,尤其是自由精神和幽默的情调贯穿始终,让人想到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和李白的《将进酒》,是林语堂旧体诗的代表作。其中的名句有“喜则狂跳怒则嗔 不懂吠犬与鸣驴”、“近来识得袁宏道 喜从中来乱狂呼”、“宛似山中遇高士 把其袂兮携其裾”、“我本龙溪村家子 环山接天号东湖”、“一点童心犹未减 半丝白须尚且无”,这是作者喜怒笑骂、才华横溢、自由奔放的心灵书写,活龙活现地勾勒出林语堂的神态和气度。
  三是应酬辩白。中国旧体诗的一个功能是应酬往来、互为对答,有时还有辩论之意。白居易与元稹、苏东坡与子由多是以诗交流,苏东坡与僧友还常以诗斗智。林语堂的旧体诗也有此用,《和京兆布衣八道湾居岂明老人五秩诗原韵》就是他和周作人的自寿诗,表达了对周作人的理解和友情,其诗曰:“京兆绍兴同是家,布衣袖阔代袈裟。/只恋十刹海中蟹,胡说八道湾里蛇。/织就语丝文似锦,吟成苦雨意如麻。/别来但喜君无恙,徒恨不能与话茶。”
  与郭沫若交恶后,林语堂先后用四首旧体诗回敬他。一是在《“五十以学<易>”辩》中说:“近游桂黔道上,汽车颠波不堪,无法看书,只好口占一首,以嘲读经无识强作解人之辈。”因为郭沫若以嘲弄的口吻讽刺林语堂不懂《周易》,所以才有林语堂如下的诗句:“十五圣人便志学/犹学青梅竹马儿/强作解人浑无识/穷年终是破鼓皮/五十学个甚东西/年少过庭学诗日/老年知命研《易》时/未闻桃李门墙满”。后来,林语堂去国时又写了《赠别“左派”仁兄三首》,进一步表达了自己对郭沫若等人的不满情绪,其中也包含了放开心胸、不相争斗、互相勉励的决心,当然诗中不乏作者对郭沫若等的不屑与轻蔑之意。其一曰:“关山故国动离愁/达巷党人我心忧/读易原难闻吠犬/弹琴何必对犁牛/落花无意顾怜盼/流水有情空绸缪/莲社高贤酬应剧/我今去也攒眉头”。其二曰:“故国河山尚未还/无暇清理旧新冤/胸有成竹总宜让/手无寸铁可放宽/骂街何补家国事/饮醋合该肚皮酸/且看来日平寇后/何人出卖旧家园”。其三曰:“文人自古好相轻/井蛙蝌蚪互品评/缺垣断釉称割据/ 跳梁没水誉奇能/规规若失语东海/适适然惊闻北溟/有识悠然付一笑/蚊雷终究是虫声”。
  当林语堂七十大寿时,张群等人寄来贺诗,林语堂诗兴大发,和之以酬谢。诗中既感叹人生,又表明不留恋美国,叶落归根的决心。其中两首内容如下:
  三十年来如一梦,鸡鸣而起营营,催人岁月去无声,倦云游子意,万里忆江城。自是文章千古事,斩除鄙吝还兴,乱云卷尽盜纹平,当空明月在,吟咏寄余生。
  七十古稀,只算得旧时佳话。须记取,岳军曾说发轫初驾,冷眼数完中外账,细心评定文明价。有什么了不得留人,难分舍。
  四是抒怀立志。林语堂曾以《言志篇》大谈人生理想,其中有这样的话:“我要有能做我自己的自由,和敢做我自己的胆量。”《林语堂散文经典全编》第1卷,九洲图书出版社,1998年,第524页。由此可见,林语堂是一个有着理想抱负,并善于表达的作家。在旧体诗词中林语堂也有此倾向。八岁时,林语堂曾自作小诗表达了自己谦和的人生观。诗曰:“人自高,终必败。/持战甲,靠弓矢。/而不知,他人强。/他人力,千百倍。”又如对李香君,林语堂崇拜有加,他说:“李香君是我所崇拜的奇女子,就在这一点。我在上海时,曾收到香君像一幅,并题歪诗一首,以前曾登过《论语》。抄录于此,此结此无题而似有所感的文章。”诗云:“香君一个娘子/血染桃花扇子/气义照耀千古/羞杀须眉男子/香君一个娘子/性格是个蛮子/悬在室中壁上/叫我知所观止/如今这个天下/谁复是个蛮子/大家朝秦暮楚/成个什么样子/当今这个天下/都是贩子骗子/我思古代美人/不至出甚乱子。”这是林语堂有感于李香君这位弱女子的爱国、正义、英气与美好,而写下的正气之歌,也可以说,在李香君身上寄寓了林语堂的女性理想和人性光辉。
  林语堂是红学研究家,他曾为曹雪芹写了两首词,表达了自己的复杂感情,其内容如下:
  叹一枝仙笔生花,偏生得美玉有瑕。若说没续完,如何学者说虚话?这猜谜儿啊,教人枉自嗟呀,令人空劳牵挂。一个是泮宫客,一个是傲雪花,想此人能有几枝笔杆儿,怎经得秋挥到冬,春挥到夏。
  都是文学因缘,俺只念十载辛勤。空对着奇冤久悬难昭雪,终惹得曲解歪缠乱士林。
  创办《论语》杂志是林语堂的文学和人生理想,它以提倡“幽默”为主旨,希望能改变世道人心。然而,这一努力却遭到不少人误解和误读,鲁迅就曾给予毫不留情的批评。为此,林语堂多有感叹与伤怀。于是在《论语周年秋兴有感》借诗抒怀,他说:“晨起,欲为论语周年作卷首语,而秋风萧杀,令人悲恻。偶吟‘半月论语治天下,天下不治可奈何’之句,以附篇首,而愈写愈凄凉,不能自己。原卷首语所欲言,无非关於幽默之笑含有同情之泪数语;文未成而意已尽,幽默之泪,就诗中求之可也。”其诗曰:“半月论语治天下,/天下不治可奈何?/愿把满腹辛酸泪,/化作秋蝉唱秋歌。/秋风吹来声悒悒,/遍野哀鸿残蜩急;/古道凄凉炊烟断,/枯树啼鸦散还集。/树下老夫形影寂,/鸦肥人瘦消颜色;/仰见老马自归来,/游子远征归不得。/老夫老马皆瘦磔,/共与枯枝或三绝。/眼前秋意太凄怆,/且教老鸦毋噪聒。/秋风吹来声恻恻,/老叟家中徒四壁,/欲驾瘦马已无轭,/欲种禾秧苦难觅,/唱秧歌,唱秧歌,/无秧可种将奈何?/老马嘶,老夫默。/啼笑皆非语何益?/袋中尚有几文烟,/烟杆持来细细吸。/此中意味有谁识?/老夫梦,梦如何?/春满庭前觉太和,/儿孙堂下笑呵呵,/田陌行人齐上坡;/池中花动知鱼过。/秧里风吹见田螺;/远道牧童吹箫去,/壮丁村妇应声和,/响彻云汉贯银河;/老夫乐,梦里唱秧歌。”这是林语堂较为伤感的诗,其意境颇似杜甫的《石壕吏》、《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和白居易的《琵琶行》,其志难酬、心有悲鸣的心境令人感喟。另外,诗中“树下老夫形影寂,/鸦肥人瘦消颜色;/老夫老马皆瘦磔,共与枯枝或三绝。/”明显受李白《月下独酌》的影响,是从中“化”过来的。
  
  林语堂七十六岁时长女自杀身亡,他肝肠寸断写下《念如斯》这首词寄托相思。词曰:“东方西子,饮尽欧风美雨,不忘故乡情独思归去。/关心桑梓,莫说痴儿语,改妆易服效力疆场三寒暑。/尘缘误,惜花变作摧花人,乱红抛落飞泥絮。/离人泪,犹可拭,心头事,记不得。/往事堪哀强欢笑,彩笔新题断肠句。/夜茫茫何处是归宿,不如化作孤鸿飞去。”
  最能表现林语堂情怀的是《杂说》中的诗。诗前说:“冒孔家牌者,非今日之《论语》,乃隋朝的王通。本刊偷《论语》之名,不偷《论语》之实。文中子偷《论语》之实,不偷《论语》之名。兹联语五则:道理参透是幽默,性灵解脱有文章。/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对面只有知心友,两旁俱无碍目人。/胸中自有青山在,何必随人看桃花?/领现在可行之乐,补生平未读之书(录袁子才与人书语)。”这是林语堂志向之集中体现,也是以旧体诗形式对文学、文化和人生观所做的最精彩概括。不论是思想的丰盈深刻,还是诗歌形式的工整自然,抑或是语言的纯粹精妙,甚或是境界的高远放达,此诗都具有代表性。
  林语堂还在《生活的艺术》一书“人生态度”中说:“我曾写过一首诗概括道家思想。”其诗曰:“愚者有智慧,/缓者有雅致,/钝者有机巧,/隐者有益处。”在《说斐尼斯》一文中林语堂又说:“话说我们勾留庐干湖十日,本是旧游之地,加上买饴弄孙,早晚门前垂柳处便可垂钓,真可留连忘返。”“只恐无人会垂纶意。所以闲中亦占‘浪淘沙’五首以寄兴。”这是林语堂的晚年之作,闲适与欢快成为其主调,道家的超然潇洒跃然纸上。诗云:
  可饮湖光色可餐,偏疑此地是桃源,
  青山近水波映碧,隔领遥峰雪摩天。
  远岸弦声度水凉,遥波彩晕染斜阳,
  暮云收尽歌声断,漫猜何处是潇湘。
  且喜梢头好鹧鸪,随波發發羡闲凫,
  鸿声雁影真还假,山色空有且无。
  约莫黄昏日已斜,凝思故国旧烟霞。
  山头只欠飞来塔,讨得心安便是家。
  明月照人在扁舟,新愁旧恨付东流,
  画舫截破水中月,两袖清凉赛入秋。
  在《瑞士风光》一文的开篇,林语堂写就一首包含仙风道骨和一派天然的词,其内容曰:
  庐干盛夏湖光好。早也堪游,晚也堪游,怎不开怀上扁舟?
  老婆对我不嫌老。既不伤春,又不悲秋,俯仰风云独不愁。
  钓翁之意非关钓。扑面杨枝,合我心期,水底行云荡漾时。
  何人解赏此中意?这是鹭飞,那是鱼追,白首陶然共忘机。
  ——调寄采桑子,作于庐干Lugano湖上
  在词后林语堂解释说:“近日游兴初发,好作俚词。这原不足道,只是向来词人,自立格调。若言所谓格调,温柔中带忠厚,纤丽中求婉约,自是不错。惟统观全体,不是伤春,便是悲秋,什么梦断魂消,什么不堪回首,那堪愁雨,泪簌簌,好作妮子态,我想不必。……故拙作表出‘独不愁’三字之意。”林语堂:《无所不谈合集》,《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6卷,东北师大出版社,1994年,第447-448页。这是林语堂此词超凡脱俗和自立格调的关键所在!如果追根溯源,此词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好读书,不求甚解”的意味,也让人想到白居易的“置琴曲机上,慵坐但含情。何烦故挥弄,风弦自有声”。
  林语堂旧体诗词的形式既有五言、六言又有七言,但往往以七言律诗为主。可见他受唐诗影响之大!有人称:“中国诗的体裁中最特别的是律体诗。它是外国诗体中所没有的。……各朝‘试帖诗’都以律诗为正体。”朱光潜:《诗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108页。在结构章法、节奏韵律和用词遣句等方面,林语堂的旧体诗词表现出自由随意化的特点,有的还注入大量俗词俚语,这明显受到白话诗的影响。还有,幽默讽喻也是林语堂旧体诗词的一个特点,作者有时批判现实、批评论敌,有时又自我解嘲。这就避免或减轻了沉重的悲剧感和酸涩苦味,而带来了通脱豁达与闲情逸致。
  当然,林语堂的旧体诗词创作也有局限。一是过于随意地理解诗词的自由。如在格式基本不变时,他强调自由随便,这往往限制了作品的凝练精粹。二是自觉的建构意识较为薄弱。林语堂在实践上对旧体诗词和新诗进行了某些融通,但缺乏理论自觉,更缺乏艰苦卓绝和大胆的探索精神,这就使其诗词创作停留在感性层面,难有真正意义上的突破。事实上,如何在保持旧体诗词格式基本不变的前提下,进行诗词改革和创造,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课题。林语堂的诗词创作迈出了重要的一步,但没有走向广阔和深入。
  
  三、诗样的人生
  
  旧体诗词对于林语堂诗歌观和诗词创作产生了较大影响,不过,其影响远不止于此,还涉及到更广泛和更深入的层面和维度。如林语堂的小说和散文多有旧体诗词的引述,他的“译诗”也与旧体诗词息息相关。就后者而言,林语堂一生英译了不少中国旧体诗词,他还时常将外国诗歌译成中国旧体诗词的形式。在送给妻子的礼物上,林语堂刻有自译的James Whitcomb Riley的诗《老情人》,其形式就是旧体诗。除此之外,旧体诗词对林语堂人生和生命有着深刻的熏染和渗透,即培育和锻造了他“诗化人生”的一颗灵心。
  鲁迅曾直言不讳道:“我是散文式的人,任何中国诗人的诗,都不喜欢。只是年轻时较爱读唐朝李贺的诗。他的诗悔涩难懂,正因为难懂,才敬佩的。现在连对这位李君也不敬钦了。”鲁迅:《致山本初枝》,1935年1月17日,《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612页。以“散文式的人”自喻,表明鲁迅对自我有清醒的认识和理解,也是将文体与作家人生相互参照的范例。依着鲁迅的思路,林语堂则是一个“诗样的人”。
  一般意义上说,“诗”和“散文”也没有绝对的界限,尤其到现当代以来,“诗”与“散文”互相靠拢和同化,更可作如是观。但它们毕竟是两种不同的体裁,而当“诗”指旧体诗词时更是如此。朱光潜称:“我们可以下诗的定义说:‘诗是具有音律的纯文学。’这个定义把具有音律而无文学价值的陈腐作品,以及有文学价值而不具音律的散文作品,都一律排开,只收在形式和实质两方面都不愧为诗的作品。”朱光潜:《诗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116页。中国旧有传统是“有韵为诗,无韵为文”,朱光潜在此显然将“音律”作为“诗”的核心。对此林语堂有类似的看法,对于苏东坡“东坡四年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这首诗,林语堂认为:“此诗音韵谐和,犹如一粒小宝石,有轻灵自然之美。中国诗的韵律很严,……不知何故,苏诗的韵,总比别人的用韵自然。”林语堂:《苏东坡传》,张振玉译,《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1卷,东北师大出版社,1994年,第14页。林语堂还谈到 “李白‘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坝陵伤别。’我们念下去,自然觉得三、四、七言夹杂,音节特别悦耳。”林语堂:《白话的音乐》,《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东北师大出版社,第314页。这里林语堂强调的是旧体诗词音律的魅力。我认为,有无“和谐之韵致”,是林语堂与鲁迅人生类型相区分的重要之点。
  众所周知,鲁迅的思想和人生都充满强烈的矛盾冲突,有着较大的不协调,也缺乏生活的节奏、情趣和韵致。这在现实与理想、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生活与心灵等关系中都有所表现。有学者认为:“鲁迅意识的特点是:既有整体性的反传统思想,又对某些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在认识上,道德上有所承担,二者之间,存在着深刻的、未解决的紧张。”林毓生:《鲁迅的复杂意识》,乐黛云编《国外鲁迅研究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第40页。鲁迅在生活上也无节奏规律可言,甚至是混乱无序的,更无多少情趣可言。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01页。许广平:《欣慰的纪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82-83页。在此,林语堂与鲁迅形成了鲜明对照,他虽自称是一团矛盾,但追求的却是“矛盾中的和谐”。工作和生活有时虽然紧张,但却从不违背生活规律,而是掌握了生活的艺术。他说:“我想文化之极峰没有什么,就是使人生达到水连天碧一切调和的境地而已。”林语堂:《今文八弊》,《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东北师大出版社,第115页。有了这一前提,林语堂才能将一切矛盾化解,于是他有了一系列“矛盾中的和谐”的著名论断,如“努力工作,尽情享受”、“行为要严谨,文章可放逸”、“喜欢革命,讨厌革命家”、“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我的头脑是西洋的产品,而我的心却是中国的”,另如他自称是“现实的理想家”和“热心肠的讽世者”。在生活上,林语堂明确表示:“我对于生命,对于生活,对于人类社会,总希望能采取个合理、和谐而一贯的态度。”林太乙:《林语堂传》,中国戏剧出版社,1994年,第135页。这样,即使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林语堂也不破坏生活的节奏及其和谐,他说:“我正在写《生活的艺术》一书,想赶在本月底完稿,每日三千字一段,自九时半至十二时坐在书斋工作,像机器一样。”之所以能如此,其秘诀即是“早睡早起,夜眠充足,眠足则翌晨坐在窗明几净,一面抽烟,一面饮茗,清风徐来,鼻子里嗅嗅两下,胸部轩动,精神焕发,文章由口中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念出,叫书记打好初稿,倒也是一种快乐。夜眠不足,文章便吐不出来。”林语堂:《关于<吾国与吾民>》,载《宇宙风》第49期,1937年10月16日。可见,与鲁迅的矛盾分裂和失序乏味相比,林语堂有着和谐统一和自然有序的人生观,他不会因为任何因素打破和有损于其平衡感和生活的艺术。因为人生中和谐的节奏与快乐的趣味是富于诗意的。
  
  从这一角度就容易理解:林语堂何以给陶渊明极高的评价,因为他们都是和谐人生的爱好者,都是有生活情趣的理想家。他说:“陶渊明这位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和中国文化上最和谐的产物,不期然而然地浮上我的心头。陶渊明也是整个中国文学传统上最和谐完美的人物,……在那些较渺小的诗人和作家心目中,他永远是最高人格的象征。”“陶渊明的心灵已经发展到真正和谐的境地,所以我们看不见他内心有一丝一毫的冲突,因之,他的生活也像他的诗一般那么自然而冲和。”林语堂:《生活的艺术》,《林语堂名著全集》第21卷,东北师大出版社,1994年,第120-121页。其实,这也是林语堂自己的诗意人生理想。
  与鲁迅的没有生趣形成鲜明对照,林语堂认为“尘世是惟一的天堂”,并表示“人生太美好了,我恨不得长生不死”。他还在《诗样的人生》中说:“我以为从生物学的观点看起来,人生几乎是像一首诗。它有韵律和拍子,也有生长和腐蚀的内在循环。……我们应当能够体验出这种人生的韵律之美,像欣赏大交响曲那样地欣赏人生的主旨,欣赏它急缓的旋律,以及最后的决定。”“如果我们抱着这种生物学的人生观念,循着季节去生活,那么除自大的呆子和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之外,没有人会否认人生确是像一首诗地那样生活过去的。”林语堂:《生活的艺术》,《林语堂名著全集》第21卷,东北师大出版社,1994年,第32-33页。这里,林语堂强调和谐的韵律之美充满诗意,四季也好人生也罢都是如此,它不会因高低急缓和成长死亡而感到“不美满”,因为没有和谐的韵律就没有生命和人生,也就失去了诗意。
  鲁迅有着沉重的人生观,而林语堂则是潇洒和超脱的,这是鲁迅为“散文式的人”,而林语堂是“诗样的人”的第二个表现方面。鲁迅曾表示自己要肩起沉重的闸门,让青年人过去。他的人生也确实是痛苦压抑的,不要说県徨于无望,在孤独者的伤逝中也透出多少伤感与无奈。有学者称鲁迅和周作人有着“两颗复杂的、痛苦的灵魂”孙郁:《鲁迅与周作人》,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页。林语堂也有生命的本质悲剧感,但他与鲁迅不同的是并不沉溺其中,而是对之进行超越。他说:“纵令这尘世是一个黑暗的地牢,但我们总得尽力使生活美满。”林语堂:《生活的艺术》,北方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29页。在晚年长女自杀身亡,林语堂悲痛欲绝,次女问爸爸:“‘人生什么意思?’‘活着要快乐’,他简单的说。”林太乙:《林语堂传》,台湾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第338页。这就是林语堂超脱苦难与沉重,使自己潇洒自由的诗意情怀。林语堂颇爱苏东坡这个人物,如苏东坡在遭逢爱妾朝云病亡和流放海南后仍然快乐无限。林语堂赞之曰:“但是他那不屈不挠的精神和达观的人生哲学,却不许他失去人生的快乐。他写信给朋友说:‘尚有此身付与造物者,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故人知之,免忧煎。’”林语堂:《苏东坡传》,张振玉译,东北师大出版社,1994年,第173-174、358页。这种超脱精神与林语堂何其相似。看来,苦难和不幸之于人生并不可怕,关键看你是否有一颗诗心。
  第三,林语堂的“诗样的人生”还表现在他有浪漫的梦想、幽默的情怀和率性而为的童心,这与鲁迅形成鲜明对照。鲁迅也有“梦”,但他的梦往往与现实纠结一处难以分开,因之缺乏浪漫的情怀。鲁迅直言他“不爱‘幽默’,并且以为这是只有爱开圆桌会议的国民才闹出来的玩艺儿,在中国却连意译也办不到”。鲁迅:《“论语一年”——借此又谈萧伯纳》,《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567页。鲁迅也有任性而为的个性,但缺乏透明的童心,这在《五猖会》和《风筝》等作品中都有体现。可以说,鲁迅是一个对未来无梦的绝望主义者。有学者在谈《希望》一文时指出:“《野草》是‘绝望’者的梦,而此篇正是以‘希望’为题,并且认同了这样的断语:‘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王乾坤:《鲁迅的生命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324页。林语堂很少陷入人生的虚无感,他认为在没有意义的人生求得“意义”,这虽有些虚幻但却正是人生之智慧。而深入“虚妄”难以自拔则非明智之举,是迷惑的根本原因所在!
  林语堂首先是个会做梦的人,并且充满浪漫的风采。他曾写过《以放浪者为理想人》,其中充满浪漫的梦幻,是一种挣脱“现实”规范的自由飞翔。林语堂说:“我对人类尊严的信仰,实是在于我相信人类是世上最伟大的放浪者。人类的尊严应和放浪者的理想发生联系,而绝对不应和一个服从纪律、受统驭的兵士的理想发生联系。……人类放浪的质素,终究是他的最有希望的质素。”“哲学的唯一效用是叫我们对人生抱一种比商人较轻松较快乐的态度。”林语堂其次是个喜欢幽默,并将之提升为生活智慧的人。在《论幽默感》中他说:“幸而人类的心智尚有一种力量,能够超脱这一切观念、思想、志向而付之一笑,这种力量就是幽默家的微妙处。幽默家运用思想和观念,就像高尔夫球或弹子戏的冠军运用他们的球,或牧童冠军运用他们的缰绳一样。他们的手法,有一种因熟练而产生的从容,有着把握和轻快的技巧。”林语堂:《生活的艺术》,《林语堂名著全集》第21卷,东北师大出版社,1994年,第13-15、83页。在此,幽默与思想、逻辑和判断就产生巨大的偏向,甚至是在不同维度下的自由超越,换言之,一个有诗心的人,往往用幽默消解现实的困难与障碍,以太极推手的功夫化解人世间的压迫。再次林语堂是个童心未泯之人。在《四十自序诗》结尾他说:“一点童心犹未减,半丝白须尚且无。”晚年这颗童心更为饱满,他喜欢与孩子一起玩耍;面对香港女招待的崇洋媚外,他竟扮着洋人以美妙的英语捉弄她们;他还习惯于在吃饭时将胡椒粉放入鼻孔打喷嚏,据说这样非常舒服;他吃西瓜最乐于体会汁水随下巴流至胸膛。林语堂曾这样谈童心:“人生在世,年事越长,心思计虑越繁,反乎自然的行为越多,而脸皮越厚,比起小孩子,总是少了一个什么说不出的东西,少了个×。我想还是留点温情吧。大人不要失其赤子之心,应该留点温情,使心窝中有个暖处。不然,此心一放,就成了牛山濯濯的老奸巨滑了。”参见王兆胜《林语堂大传》,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364-365页。明代思想家李贽提出“童心”说,“突出了‘趣’,作为‘性灵’核心,神往于‘赤子’的‘无拘无束’之乐,之韵。”吴调公:《论公安派三袁文艺思想之异同》,见《公安三袁选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5页。林语堂推崇“性灵”和“童心”,显然是为了打破束缚,回归本性,求得快乐。这样他才能保持一颗诗心获得真正的大自由。
  诗是现实开出的花朵,是高山之上生出的白云,是欢乐与苦难人生育化的梦幻,因此,它才是潇洒、诗意和具有超越意向的,才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有人这样谈诗:“一切伟大的诗都是直接诉诸我们底整体,灵与肉,心灵与官能的。它不独要使我们得到美感的悦乐,并且要指引我们去参悟宇宙和人生底奥义。而所谓参悟,又不独间接解释给我们底理智而已,并且要直接诉诸我们底感觉和想象,使我们全人格都受它感化与陶熔。譬如食果。我们只感到甘芳与鲜美,但同时也得到了营养与滋补。”梁宗岱:《谈诗》,李振声编《梁宗岱批评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第91页。这里虽没将诗推为“宗教”,却强调了其灵境、快乐、参悟宇宙人生和想象力,也具有诗意的性质。旧体诗词是中国文人、文学和文化的梦,也是一个“戏眼”,它的诗心具有点亮和照明之功,在许多现代诗人远离和背离它时,林语堂淋浴在它的“大光”中,于是他变得周体通明。
  中国现代文学翻过、甚至撕下了中国古代文学的书页,旧体诗词也被弃如蔽屣,且随风而逝。但林语堂却拾起了它们,并以无限的深情沉溺于这些破旧和发黄的诗意之中,于是他的灵魂在天宇中飞翔。我们很难想象旧体诗词在林语堂心中的分量,对于他到底起到多大的作用?我们只知道诗——这个中国人的美神时时与他为伴,尤其在林语堂作为一个游子飘游世界时更是如此!在法国时,林语堂教女儿背诵唐诗,当读到崔护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林语堂禁不住泪流满面。林语堂一生服膺中国古诗的哲学观,据次女称:“父亲的人生态度,可以他所喜欢的李密庵的《半半歌》表示出来,……那也就是子思所提倡的中庸哲学,介于动与静之间,介于尘世的徒然匆忙和逃避现实人生之间;他认为这种哲学可以说是最完美的理想了。”林太乙:《林语堂传》,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29-230页。林语堂还将古人的《乐隐词》八首和苏东坡的“行香子”二首译成英文,晚年常陶醉于这些词的意境中其乐无穷!他说,这些“诗文养神之功,胜于安谧万万。……诗文除陶淑性情以外,似乎没甚用处,但就此一点已有动心忍性之功,不可小觑。”林语堂:《译<乐隐词>八首》,《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6卷,东北师大出版社,1994年,第328页。看来,说旧体诗词是林语堂人生和生命的伴侣,并已深入他的思想和灵魂并不为过。这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恐怕无人能与之比肩!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
  责任编辑:杨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