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单位”合理性的选择与演变

2007-12-29 00:00:00
人文杂志 2007年1期


  内容提要民族国家等社会结合体是近现代历史哲学家构建理论体系的主要“历史单位”。随着人类历史由地域走向世界的历程,“历史单位”也随之不断演变。其中20世纪思辨历史哲学的代表文明形态史观把最基本的历史单位定义为“文化”或“文明”,产生了世界范围的影响。“文明”既总结了以往历史哲学关于历史单位的思考,又是人类“世界历史”形成的反映。唯物史观的社会有机体理论是囊括全部社会生活的总体性范畴,超越了文明形态史观的不科学性和唯心主义色彩。
  关键词 历史单位 民族 文明 社会有机体
  〔中图分类号〕B03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07)01-0027-04
  
  20世纪的历史哲学理论中影响最大的是文明形态史观,它肇端于德国学者斯宾格勒,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是其集大成者。它用“文化”和“文明”为最基本的历史单位来解释人类历史的演变,虽然遭到诸多职业史学家的攻击,但是却产生了轰动性的世界影响。甚至在20世纪90年代仍出现诸如“文明冲突论”等令人瞠目的观点。因此,反思近代历史哲学关于历史单位的理论,有助于澄清认识,更为准确地把握唯物史观的社会有机体理论。
  
  一
  
  世界近代史是人类从地域走向世界的历程,社会结合体在这一过程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此,什么样的社会结合体才能构成历史研究的基本单位问题,随着近代历史哲学兴起而浮现出来,成为近现代历史哲学家构建不同理论体系的主要依据。在历史研究中最常用的方法是历史过程论和历史比较论。由于在近代工业文明发端以前,人类主要从事的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活动,生产的国际分工没有出现,各国学者在历史研究中采取的主要是以编年史为主的历史过程论。随着人类历史向世界历史的演进,生产国际分工逐渐凸现,学者们开始用世界历史的眼光审视人类社会的发展演变,研究各民族国家之间的差异和相通之处。这样历史比较论才得以成立,历史哲学才成为可能。
  17世纪意大利历史学家维科是最早用世界历史的眼光审视人类社会的发展演变的,他从哲学高度把握了人类历史的共同点。他认为,世界历史是多元发生的,在人类历史初期不存在统一的民族和国家,各部落、各民族往往是互相隔绝的,因此,历史研究的单位是民族体。由于各个民族在拥有某种宗教、举行结婚仪式和埋葬死者等方面具有共同性,这是人类之所以能建立起未来联系的基础。历史的任务是研究各民族体 “全部众多而复杂的制度的起源”②〔意〕维科:《新科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12、145页。。“描绘的是每个民族在出生、进展、成熟、衰微和灭亡过程中的历史”②。
  德国古典哲学深受维科思想的影响。康德虽然着重考察整个人类的发展规律,从“世界公民”的观点来考察“普遍的历史”,但其历史哲学的前提仍然是人类被分割为民族这一事实。他认为:民族的特性是建立宗教和语言的基础上,并把民族与国家联系在一起,国家是民族的对外战争的必须而形成的,但本质上是社会成员之间的权利关系。赫尔德则把“人性”和“文化”即民族性作为一个民族区别于其他民族的特性。他认为,每一个民族都是在一定的自然环境中形成独特的人性和文化的,人性一旦形成就不会再发生改变。黑格尔的历史哲学虽然本质上是客观唯心主义的,但也把人类历史的最基本单位视为民族,民族最初是以家庭、部落等形式向前演进的,最后才形成国家,并指出“一个民族最初还不是国家。一个家庭、游牧民、部落、群体等等向国家状态过渡,一般说来,就是理念采取民族形式的实在化。”〔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355页。所以真正构成历史的单位是“民族国家”。
  研究历史不仅要从一国一民族的内部,而且要从其外部,即从一国一民族与他国他民族的关系中进行研究。人类史是人类不断地从地域走向世界融合的过程,自从历史进入世界史以来,世界各民族是互相影响、互相渗透的。尤其是世界进入以商品经济和市场经济为基础的发展阶段以来,由于生产和消费越来越趋于世界一体化,国与国之间的影响越来越加深,在这一态势下,忽视国与国、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关系,显然不能完整地揭示历史发展规律。传统历史哲学的重心是在一国之内,探寻不同民族和国家共同的演进规律。而文明形态史观的重心是突破一国的范围,把理论研究的视野伸向国外,从一个更大的整体和更宽的文化氛围去探寻历史演进的共同规律,虽然落脚点有错误,但是这一新视角的合理成分恰恰是传统历史哲学所忽视的。
  在20世纪,民族国家作为历史单位的观点受到了以斯宾格勒和汤因比为代表的“文明形态史观”(亦称文化形态史学)的严重挑战。斯宾格勒把自己的历史理论称为“文化比较形态学”,认为历史的单位是所谓的“文化”,历史只是若干个相互之间没有亲属关系的文化结构的历程。“文化”,是指一群人在艺术、宗教、哲学和政治等方面表现出的对待世界的统一观念和精神倾向。文化创造了民族而不是民族创造了文化。但是,他却没有说明古典文化同它的后继者西方文化之间的关系,西方文化又是如何产生和衰落的等问题。汤因比正是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历史研究的最小单位是文明而不是国家,“我所说的文明,是指历史研究的最小单位”〔英〕汤因比:《文明经受着考验》,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90页。,历史单位是历史研究中可以自行说明问题的研究单位。其理由有三:一是文明比国家范围更广,其范围与宗教传播范围相当;二是文明比国家历史更长。三是文明的精髓是文化,它是历史变动的最深刻原因。“宗教是文明生机的源泉。一旦失去对宗教的信仰,就会带来文明的崩溃和更替……西欧各民族的近代宗教史将成为认识整个人类现状、展望文化未来的一把钥匙。”〔英〕汤因比、〔日〕池田大作:《展望二十一世纪》,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5年,第39页。由于汤因比认为各种文明形态是此种文明所固有的宗教的反映,因而其历史观从整体上讲还是唯心主义的。
  虽然文化形态史观颠覆了以民族、国家为单位的历史哲学,但是他们仍然与传统的历史哲学有着很强的内在逻辑关联。其一,近代历史哲学的兴起否定了“神”的历史,开始了“人”的历史的探索,从维科开始就颠覆了中世纪的神学历史观,从民族、部落这样现实的社会成分出发把握历史的客观规律,去除了历史研究中的神秘主义色彩和宗教道德的教诲,这实际上是科学化和现代化的努力。
  其二,近代历史哲学超越了以往的民族史、国别史和断代史,在于它带有民族、文化比较论的色彩。它把不同民族、国家和文化的特性放在一起进行综合的比较,探寻不同民族、国家共同的演进规律,带有超越单一民族、国家的世界性的眼光。当然,由于时代的局限性,他们主要是站在欧洲中心主义立场上看待世界历史的。
  
  二
  
  思辨的历史哲学家们观点诸多也并不相同,一个不断探索和深化的过程,总体上反映了历史变迁的客观事实,但在内容上有着相当多的共同之处。其一,历史的单位都与民族有关。维科直接把民族作为历史单位,黑格尔、斯宾格勒、汤因比等人则不限于单一民族,但仍然是以民族为基础的。其二,使一个民族或若干民族的人群聚合在一起从而构成历史单位的纽带都是政治的或文化的东西。因此,思辨历史哲学的历史单位实质上都是精神性的单位。维科把宗教作为最基本的社会制度;康德、汤因比等人以宗教作为划分历史单位的基本依据。其三,一定历史单位的人群只是精神文化发展的载体,人自身的发展以及人们的社会关系的发展不在历史单位的视域中,至少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例如,汤因比就是把宗教作为历史单位发展的主体,文明从第一代到第二代再到第三代的演进,都是以高级宗教的产生和存在为目的的。其四,历史的单位不仅有一个空间范围的大小问题,而且还有时间上下的界限。历史单位的产生是以某种精神文化为标志的;而当一种精神文化衰亡以后,不管作为其承载者的民族(或民族群)的命运如何,一个历史单位总是不复存在了。即使再有精神文化发生,也只是一个新的历史单位的诞生了。最后,按照思辨历史哲学各自的设定,历史单位本身没有历史性,其范围大小基本上是固定不变的。其实,民族或民族群作为历史单位,只是近代历史的现象,而思辨历史哲学恰恰把自身所处时代的这种现象投射到全部历史,从而没有看到历史单位的历史性。
  
  思辨历史哲学关于历史单位的划分是以精神为基础的,偏重于唯心主义的,并非以对社会经济的分析和考察为基础。虽然并不科学,但是却有诸多值得借鉴之处。一、历史发展从而也是历史研究的基本单位应当是一定地域内按照某种方式联结起来的人群或人群共同体。共同的经济生活既把该人群维系为一个整体,又体现了其内在的一致性或基本特征。这种经济生活的性质不是指抽象地看待的生产力状况与生产关系的性质,而是指从事和组织经济活动以至衣食住行等实际生活过程的特殊方式,开发自然资源的特殊的工艺技术、分工状况,以及渗透于其中的自然环境、人种体质和心理素质的特点。汤因比提出的自然挑战的性质和应战的特殊方式,确实从一个角度体现了人和自然所发生的关系是多样化的。这对于历史单位特性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政治组织的统辖、精神文化的积淀,强化了历史单位的特征,也影响到它的范围,诸如疆域的改变和文化的传播就可能造成历史单位的重新组合等等。但起决定作用的仍然是经济生活。
  二、历史单位并非先定的、不变的,而是有一个历史地形成和改变的过程。人之初,在孤立地点上形成了若干原始群,以后演变为氏族、部落;进入阶级社会又演变为部族、民族以至民族群。每一时期的历史单位并不相同,它们的范围是历史地扩大的,其内容特点也经历了若干次重大变化。
  三、历史单位作为一定范围内人群共同体,应当看作历史变迁的主体。人类历史的历史首先是个体发展的历史,是人们不断地从野蛮走向文明、从必然走向自由的历史;是人们的实践活动、生产能力发展的历史;是人们的社会关系发展的历史。人类历史区别于动物史的一个特点在于,改变了的东西主要是其创造物而不是物种(生物学意义上的)本身。在历史上发生巨大变迁的是人们创造的社会制度、物质文明和精神文化,即人的实践活动的结果。因此,不能把某种文化或社会制度的衰亡等同于人群共同体的死亡即历史单位的灭亡。人群共同体(历史单位)具有历史的延续性,没有这种延续性就没有社会的进步、文化的积累。当然也要看到,作为历史单位的人群共同体由于其创造物的反作用而发生变化,甚至由于自然的或人为的原因发生整个群体的灭亡。
  如果要对以上几个方面进行概括,用一个概念来表达历史单位的话,“民族精神”、“文化”、“文明”等等思辨历史哲学的概念显然都不适用。只有历史唯物主义的“社会有机体”这一概念可以准确地表达上述有关历史单位的基本内涵。
  
  三
  
  唯物史观揭示的是社会有机体运动发展的一般规律和过程,社会有机体是马克思终生的研究对象和历史哲学的思想主线。这主要体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和《资本论》等著作中。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提出了唯物史观的一系列最为重要的范畴,揭示了社会生活辩证运动的最基本规律。虽然其中的一些规律和范畴还不够规范和系统,但是马克思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揭示整个社会的运动发展规律,他潜在的研究对象就是整个社会有机体。19世纪50年代,《资本论》对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经济学研究,并提出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新范畴——社会有机体。“现在的社会不是坚实的结晶体,而是一个能够变化并且经常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机体”。《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12页。社会有机体范畴蕴涵了一切以往研究成果而又充分展现这些成果的总体性范畴,这是把握马克思历史哲学的思想基石。相对于维科、黑格尔等人以民族、国家为对象,斯宾格勒、汤因比以文化和文明为对象,马克思建立在社会有机体基础上的社会形态理论有着质的飞跃。
  从成熟的社会机体看,社会有机体是囊括全部社会生活的总体性范畴,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社会不是由个人构成,而是表示这些个人彼此发生的那些联系和关系的总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20页。。而人的关系是包括经济关系、政治关系、思想关系、血缘关系、伦理关系在内的一切关系的总和。这种关系本质上不是一种抽象的思想关系,而是一种物质的社会关系,是以物为中介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总和,是包括社会生活条件在内的社会生活全过程的总体性概念,是以社会存在为中介的一切原生的和派生的社会关系的总和。
  作为社会形态基础的生产方式是划分社会生活阶段性的主要标准,而社会经济形态只是社会形态的质的表现。如果我们把社会形态看作是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统一,那么,社会经济形态主要是指社会形态的基础,即一定社会的生产方式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产关系。把社会结构的不同层次混同于一个内容,其结果只能是既失去了社会历史研究的严密性,又缩小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范围。长期以来,我们很少研究生产力本身的发展规律,很少研究构成整个社会基础的人类个体和人群共同体,很少研究科学、技术、文化,很少研究个体和群体的行为规律,无不与这种思想方法有关。
  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真正对象是社会有机体,它不仅研究社会有机体的横向结构,而且研究社会机体形成、发展、变化的纵向历史演进;不仅研究社会机体的外在形式,而且研究社会机体的内容本身;不仅研究社会机体质的变化规律,而且研究社会机体量的变化规律;不仅研究社会机体的宏观整体,而且研究社会机体微观要素和细胞,研究这一社会有机体与其他社会有机体的关系,因此,要整体地概括、理解和把握这一切,就必须把社会看作不断运动的活的机体,这正是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精粹之所在。
  由于马克思的社会有机体是以社会经济形态为质的规定,因而具有坚实的唯物主义基础,它既避免了斯宾格勒、汤因比以文明或文化为历史单位的过于宽泛、过于精神化的研究,同时又体现了斯宾格勒、汤因比的理论精神——即超出一国范围从一个更高更宽的视角研究历史。社会是一种有机体,因而它是不断运动发展变化的,历史上,社会有机体经历了氏族、部落、部族、民族、国家等不同的发展阶段,在今天,一种更高的社会共同体正在显现,例如欧洲联盟和东南亚国家联盟。因而在不同的历史阶段,社会有机体的具体表现形式是不同的,它既可以指某一具体的人群共同体,同时也是对各种人群共同体的一种抽象,它是既包容又高于一切具体社会共同体的总体性范畴。
  社会有机体范畴的提出,其意义十分重大。首先,它是从发展、变化和不断再生的角度,提出了社会内部有机的总体性联系。其次,确立了不同社会有机体间相互影响、不断再生的新视角。尤其是在当代,在以商品、市场经济为基础的时代,一国的发展几近不能离开世界,因此囿于一国的研究,已不能适应时代的需要,只有站在世界历史的高度才能真正把握历史演进的规律。社会有机体学说的提出,正是反映了历史进入世界历史的需要,但是它又是唯物主义的,马克思终生认为,现实生活的基础是物质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因此,只有以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为基础的社会有机体才是现实的有机体,在古代,它可以是氏族、部落和部族,在现代,它主要是指民族国家。汤因比、斯宾格勒提出了国与国之间的文化、宗教影响,但是文化宗教是社会生活的反映,而不是物质生活本身,因此,离开了现实的政治、经济联系,把文明、文化作为历史研究的基本单位,是过于唯心主义的。马克思历史哲学是体现汤因比、斯宾格勒研究精神又高于汤因比、斯宾格勒的真正历史哲学,马克思哲学精神在当代依然是不可超越的。
  
  作者单位: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公共管理学院
  责任编辑:张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