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传记中道德生命的张扬

2007-12-29 00:00:00张新科
人文杂志 2007年5期


  内容提要 中国古典传记中优秀传主的生命具有不朽的价值,传主的自然生命结束了,但他们的道德生命会在后代复活,并产生影响。在复活的过程中,都要经过时代道德的净化,并升华为更高层次、服务于时代的新的生命。在净化过程中,除了受时代环境的影响外,还要受历史因素、心理因素、美学因素的影响。
  关键词 古典传记 道德生命 复活 净化 升华
  〔中图分类号〕I207.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07)05-0128-06
  
  人以其自然属性来说,生命总会终了,走向死亡。但是,人又具有社会属性,这就决定了人的生命的社会属性。人的生命是有意识的生命,中国古代传记中那些优秀人物的生命、精神会在后代复活,犹如潺潺流水,滋润着后人的心田。本文所说的“道德生命”的张扬,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当然,在复活、继承的过程中,要经过本时代道德的净化,升华为更高层次的生命。
  
  一、生命的复活
  
  柏格森的生命哲学认为,生命基本特征,是生命的绵延与生命的冲动。所谓“绵延”,是说生命具有一种超空间的无限延续的特征,生命是一股无限的“流”,正是由于生命的绵延性,世间才有生命创造一切的、不断地“创化”过程。我们认为,在这一点上,柏格森的认识是可取的。我们所说的生命的复活,指的就是生命的绵延性,即优秀传主的道德生命在后代的张扬与延续,而不是宗教意义的复活。由于古代传记中所表现的人的生命,体现了人的本性、本质,因此,它具有永久的审美力量。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中说:“任何有生命的东西,按照我们的理解,在其身上见到他(它)应有的那种生命,那就是美的;任何东西,凡显示出生命力或使我想起了生命力的,那就是美的。”(注:钱中文译文,载《文学评论》1986年第3期。)古代传记中那些优秀人物的生命力量,犹如一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照耀着后人。
  由于受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的影响,这种生命复活的情况也不大相同。有的在当时就能复活,引起无数人心灵的激荡,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会超过狭小的范围,走向广大的世界。有的在当时并不被重视,甚至遭贬,随着时代的发展,它的生命价值被认识、肯定,逐渐地由小到大,扩展到整个世界。有的在当时被认同的范围较小,以后也将向更广的范围扩大。《史记》中所描绘的汉代名将李广,才气无双,以射箭名闻天下,但他的生命道路极为坎坷,壮志难酬,一腔悲愤,最后被迫自杀。当时,“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一代英雄名将的倒下,在当时就引起了如此巨大的震动。到司马迁写传时,李广的生命也还产生着鼓舞力量。司马迁在赞中评价说:“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其顽强的生命力为司马迁所肯定。到了唐代,李广的生命复活于诗歌中的也甚为普遍:“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高适《燕歌行》)“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出塞》)李广的形象,千百年来,一直活在人们的心目中。屈原,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在当时并没有受到人们的重视,战国时代的历史典籍中也未见他的影子。“自屈原沉汩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在他死后的一百余年里,一直默默无闻。直到贾谊吊屈原,他才逐渐复活过来,直到司马迁《史记》第一次给他立传,并给他以“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的高度评价,才使屈原的生命正式复活。此后千百年来一直受到人们的敬慕,乃至于在1953年被列为世界文化名人,得到了全世界人民的赞扬。就以司马迁来说,在当时被处以腐刑,打入冷宫,他的著作也被称为“谤书”,其名声可想而知。班固的《典引》记载汉章帝曾说:“司马迁著书,成一家之言,扬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这可以说代表了当时一种总的潮流。因此,汉魏历代统治者对司马迁抱以嫉恨敌视的态度。直到唐代,司马迁在史学史、文学史上的地位才得以充分肯定,其后,司马迁及《史记》一直受到人们的重视,1956年,司马迁也进入了世界文化名人的行列,他的生命的价值得到了全世界人民的肯定。由此看来,古代传记文学中优秀传主生命的复活也存在一个时间和空间问题。虽然这种生命可以走向永恒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但起步的迟早、范围的大小仍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现实。
  古代传记中生命的复活,会在后代产生巨大的效应,这种效应实际上是不同时代的人在心灵上的感应、沟通,它所产生的力量决非一般的手段所能致。复活,主要是生命激情的重现,古代传记中那些富有生命力的人物,“即使他们不曾把浓密的黑暗一扫而空,至少他们在一闪之下已给我们指点了大路。”(罗曼•罗兰语)由于民族心理的积淀和前代优秀人物的生命价值的真实保留,会在不同的时间、空间引起人们心灵上的共鸣,前人的生命激情得到再现,生命价值得到增大。南宋灭亡之际,民族英雄文天祥出生入死,与元朝统治者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据刘岳申《文丞相传》所载,文天祥被囚燕京,“时时为吏士讲前史忠义,闻者倾动。”他于狱中写的不朽杰作《正气歌》,热情歌颂了历史上十余位建功立业、并为正义斗争的人物,如张良、苏武、嵇康、张巡、颜杲卿、管宁、诸葛亮、段秀实等,文天祥正是从他们那里得到了生命的激情,吸取了精神力量。而文天祥本人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生命热情,又给后人以巨大的影响,正是这种生命激情的再现,我们的民族历史上,出现了成千上万的文天祥,成千上万的屈原、司马迁……,自始至终涌动着生生不息的活力。
  生命激情的再现,复活,可以不受民族地域的限制,在广大的世界范围中产生效应。人类的生命,不管是何种民族,都有其本质上的相同(尽管存在着一定的差异性)或相似,因此,各民族之间生命激情的复活、互感,也存在着相当大的范围。贝多芬,这位伟大的德国作曲家,他的不朽,不仅仅在于他的音乐建树上,更重要的是他的生命的力量在后人的心目中得到了永恒的存在。法国作家罗曼•罗兰正是受到贝多芬生命激情的感染,才以生花之笔给他立了传,于是,贝多芬在法国复活了:“那时候法国几百万的生灵,被压迫的理想主义者的一代,焦灼地等待着一声解放的讯号。这讯号,他们在贝多芬的音乐中听到了,他们便去向他呼吁。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谁不记得那些四重奏音乐会,仿佛弥撒祭中唱《神之羔头羊》时的教堂,——谁不记得那些痛苦的脸,注视着祭献礼,因它的启示而受着光辉的烛照?”(注:罗曼•罗兰《贝多芬传》,傅雷《傅译传记五种》第122页,三联书店1983年版。)在中国,贝多芬也复活了。《贝多芬传》的译者傅雷先生说:“疗治我青年时世纪病的是贝多芬,扶植我在人生中的战斗意志的是贝多芬,在我灵智的成长中给我大影响的是贝多芬,多少次的颠扑曾由他搀扶,多少次的创伤曾由他抚慰——且不说引我进音乐王国的这件次要的恩泽。”(注:傅雷《贝多芬传译者序》,《傅译传记五种》第116页,三联书店1983年版。)贝多芬复活了,在世界各国都显示出他的生命的力量,而且愈来愈广泛,愈来愈深入。同样,中国古代传记中的优秀人物如孔子、屈原、司马迁等,也已超越国界,走向世界,受到世界人民的称赞。
  生命激情的复活,不是一个简单的复制品,它经过净化、升华后,将起到“催化剂”的作用。主旋律会得到进一步强化。关键一点,就是强化人的主体意识,生命意识,今天亦是如此。人的生命运动,不仅是一个生存过程,而且是一个发展的过程。要发展,要前进,就必须充分发挥人的内在潜能。柏格森生命哲学在谈到人的生命的冲动时指出:所谓生命的“冲动”,是指内在于生命中的“生命欲”或意志,有了这种冲动,生命就变化发展。他还认为这种生命的冲动是创造进化的动力。人是有意志的,这种意志推动着他的生命的发展。战国时代的商鞅变法,无疑对我们有深刻的启示作用。《史记•商君列传》载,商鞅以雄辩和果敢打消了秦孝公的疑虑之后,又去瓦解保守势力的阻挠。杜挚之流提出的“圣人不易民而教,智者不变法而治”,“不劳而成功,吏习而民安”,“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等论调,从头至脚充斥着惰性气味,是对活力的一种压抑和摧残,是对生命的窒息。人的生命要发展,就不能在这种窒息的环境中生存,必须打开窗子,吸收新鲜空气。于是,商鞅决心要做这种工作:“常人安于世俗,学者溺于所闻”,“智者作法,愚者(受)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被)拘焉。”“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他要作法、更礼、反古,洗掉情性。法,一个个制定出来,一个个施诸实践。终于,秦国获得了新生。不过数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用李斯的话说:“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魏、楚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谏逐客书》)在这场活力与惰性的交战中,惰性失败了,生命得到了更充实的发展。尽管商鞅本人最后被车裂了,法也被肢解了,可它对黎民百姓控制的精髓却继续保留,而且被加强。后来的秦始皇和李斯就在他奠定的基础上造就了一统帝国的宏伟圣殿。不仅如此,商鞅的这种革除旧弊、以求发展的生命活力,在后代也愈来愈被重视、继承、强化。一代又一代,在中国的历史大舞台上,出现了多少个商鞅式的人物!没有活力,就没有生命,更没有生命的发展,即使时代发展到了今天,在中国的大地上,仍需要有这样一种消除惰性、寻求活力的精神。商鞅的生命意识,对于今人仍有发聋振聩的作用。
  
  就创造意识而言,这也是生命发展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古代传记中,不乏这样精英的人物。创造,有各种各样的形式,但其最终目的仍离不开生命。创造的动力乃是生命的冲动,即人的意志;创造的过程是人自身能量的释放;创造的结果是为了更好地生存发展。这是一个循环的永不终结的系统。在中国古代,一大批富有创造意识的优秀人物通过传记这个载体得到了后人的承认,并对后人的创造具有极大的鼓舞作用。古典传记中大量的优秀人物如思想家、理论家、文学家、军事家、医学家、天文学家等,在不同的领域做出重要贡献。他们的创造,为我们民族的生命注入了活力。在创造过程中,生命得到了发展,活力得到了疑聚。正是由于人类有这种区别于动物的强大力量,人类才能够不断进化、发展,生命愈来愈呈现出汪洋澎湃的气势。优秀人物的创造意识,不仅给后人以启迪、鼓舞,而且,他们在某些方面的创造给后人开辟了道路,未竟事业,有人继承;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后人可以做到。前人已经探索过的,后人将继续开拓,以求新的发明,新的创造,可以说,传记文学中优秀人物的生命河流,沾溉着后人,渗透到后人的心灵深处。时代的隔膜没有了,生命汇成了一条浩瀚的大海,更具魅力,更具活力。
  优秀传主生命的复活,对于启发今人正确认识生死观、价值观也有重要的作用。一个人的人生价值是同社会目标相联系的。只有用自己的辛勤劳动实现社会的总体价值目标,才能使自己价值得到社会的确认,更充分地实现个人的人生价值;也就说,只有将个体的、小我的生命与整个人类、整个民族的联系在一起时,才能显示出它的价值。人的生命的价值并不以生命的长短为标准,而是以对社会的贡献大小来衡量。只要树立了这样的价值观,那么,对于生与死就会有一个明确的看法。在这里,要把自然生命的生和死与道德生命的生和死区别开来,两者并不完全成正比例,相反,有时可能是反比例。自然生命的“生”并不等于道德生命的“生”,自然生命的“死”并不意味道德生命的“死”。在死亡威胁面前,有的人选择了生,有的人选择了死,这种相反的抉择,正表明了人的价值观、生死观的差异性。我们的先哲孔子说过:“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注:《论语•卫灵公》。)孟子更有一段发人深思的议论: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避)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注:《孟子•告子上》。。
  “义”之价值高于生命,人在必要时应当“舍生取义”,而那些不辨礼义而贪求富贵、贪生怕死的行为更是不足取的。“义”的高扬正是人的生死观的重要表现。古代传记中的优秀人物,那些为了真理,为了理想,为了社会而献身的人物,其生命的价值就是在“义”的高扬,在血的奉献中体现的。他们的这种选择,这种价值,给后人留下的不只是一般的生生死死,更重要的是一种崇高的精神;不只是血,重要的是火,照亮了前进的道路。
  传记文学中生命的复活,具有上述重要的效应。随着时代的不断变化,这些效应也会产生一定的变化,但从主流来说,它将像“永不消失的电波”一样,给人以生命的信息、生命的力量。
  
  二、道德的净化
  
  古代传记文学中生命的复活,不是照相式的复制,而是与每个时代的道德标准有密切关系。都要经过本时代道德的净化,并升华为更高层次、服务于本时代的新的生命。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独特的政治、经济、文化氛围,有自己的道德标准,对于前代遗留下的东西要进行一番过滤,净化,以适应新时代的需要。由于道德标准的不同,同一个人物在不同的时代可能会产生不同的评价,即使同一时代,由于各人所持标准的不同,也会对同一人得出不同的结论。比如孔子,他诞生在春秋末期,入世进取,颇有雄心。其思想有保守的一面,也有民主进步的一面,后代人们,由其现实的利益和要求出发,各取所需,来重新建造和评价孔子,以服务于当时阶级的、时代的需要。于是,有董仲舒的孔子,有朱熹的孔子,也有康有为的孔子,孔子的面貌随着时代、阶级不同而变异,离原型有相当的差距或偏离。可以说,孔子成了一个变形人物,后代的重塑,已经失去了他原来的真实的生命。再如屈原,在汉代曾引起广泛的争议。淮南王刘安对屈原的人格进行了高度评价,认为“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此后的司马迁,采纳了刘安的评价,并进一步指出正是由于志洁行廉,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致使他“死而不容自疏”,其人格伟大可以与日月争辉。扬雄对于屈原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但他对屈原的人格没有作更深的了解,“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以为处世应当明哲保身,“遇不遇命也”,任凭命运的安排。实际上这是对屈原精神的一种变相否定。班固在《离骚序》中引述了淮南王刘安对屈原的评价后指出:“斯论似过其真”,接着发表了他自己的看法:“且君子道穷,命矣。故潜龙不见是而无闷,《关雎》哀周道而不伤,蘧瑗持可怀之智,宁武保如愚之性,咸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斯为贵矣。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竟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罹,遭受)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洁狂狷景行之士。”班固对屈原的评价基本上是否定的。他认为屈原的行为是“露才扬己”。他要屈原“明哲保身”以处世,“全命避害,不受世患。”班固之后,王逸作《楚辞章句》,对屈原人格进行了高度评价,并对班固的评论作了尖税的反驳。他评论的出发点是虽然是儒家的“杀身成仁”,但的确是看到了屈原人格的伟大。他认为,一个人如果不顾廉耻,逃避现实,毫无救世之心,或者屈从主上,苟且偷安,即使长命百岁,有何意义?屈原的伟大,正在于他“进不隐其谋,退而不顾其命”,这是绝世之行,不能不引起人们的钦佩。汉人对于屈原的不同评价,除了道德因素外,应该说还与评论者的思想、经历、人生态度有密切关系。从总的倾向上,汉人对屈原的生命价值持肯定的态度。
  道德不仅具有时代性,而且具有继承性,积淀性,不同的时代会有相同的或相近的道德标准。人们抛弃某种道德体系,肯定另一种道德体系,表面上看来,完全是由于人们的善恶观念的变化决定的,诚如恩格斯所说,人们的善恶观念总是处在变化之中,“善恶观念从一个民族到另一个民族,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变得这样厉害,以致他们常常是互相矛盾的。”(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132页。)但这种善恶观念变化的动因是什么呢?人们为什么肯定某种行为是善的或不善的或恶的呢?除了物质生活条件的决定作用外,我们还应从人本身寻找原因,就是历史沉积淀下来的人类共同的道德心理结构——追求个性的全面自由发展。同样,为什么不同的时代会有相同或相近的道德标准呢?我们也应注意到这个积淀下的人类共同的道德心理结构。以中华民族为例,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形成了一种爱国精神和祖国统一意识。如果哪一位帝王、哪一位英雄为此做出贡献乃至于牺牲生命,那么,他就会受到历代人的称赞。黄帝、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成吉思汗、朱元璋等对统一祖国作过重大贡献的帝王人物以及那些为统一祖国积极奋斗的英雄人物都为后人所肯定;相反,出卖祖国、搞祖国分裂、消极颓废、无所作为的人则受到人们的唾弃。再比如陈胜、吴广,汉代的司马迁对于他的生命价值予以充分肯定,体现出当时的道德标准。我们今天再来认识陈胜、吴广,虽然时代相差两千余年,但对陈胜、吴广仍持肯定态度。当然,对于这两位农民起义的领袖的认识,要比司马迁全面、深刻得多。总之,不同的时代有相同或相近的道德标准,这也体现了历史发展的连续性,继承性。
  
  古代传记中生命的复活要经过一个净化过程,在净化过程中,除了受时代环境的影响外,还要受历史因素、心理因素、美学因素的影响。
  历史因素,是传记本身而言的。传记中所表现的人物是过去的历史,过去的人物。要使这种生命继续复活,传记作者就必须掌握人性的真实与光辉。如同我们过滤一般的物质一样,杂质愈少,这种物质就愈显干净,愈显珍贵,如果杂质太多,这种物质的纯洁性就要受到影响。古典传记作品记载了大量的历史人物,它的“杂质”,就是那些虚假的事实和毫无生命力的材料。传记作者在写作时,已经对这些杂质进行过处理。但在复活时有必要再进行过滤。有些传主随着时代的文化发展,可能会被后人又掺进一些杂质。因此,过滤杂质,是一个连续性的过程,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传主的生命活力。由此看来,净化过程中的历史因素包括两个方面:从传记作者来说,他在描写一个人物时,受材料少的限制,可能会掺进一些虚假的事实;或者受材料多的纠缠,可能会真假不分地混杂在一起。传记作者过滤杂质,就是要消除这两种弊端,给后人树立起一个真实而有富于生命的人的形象。从复活这一方面说,如果作者所写的人物的生命是真实的,伟大的,那么,就会在每个时代复活。前代的复活到后代的复活中间总有一段距离,在这个过程中,作者所写的原型可能又被揉进一些杂质,如作者的时代为A,复活的时代为B、C、D……,A与B、B与C、C与D……之间都有时间界线,A代产生原型后,可能掺入杂质,因此,B代要把这些杂质剔除;B代复活后,又可能掺入杂质,C代又可称B代为历史,D代又可称C代为历史……。所以,历史因素始终存在于净化过程。
  心理因素,指复活过程中时代、个人对历史人物的情感作用和心理沟通。传记作品,不仅仅是事实的简单排列,还要从事实中寻找出人物活动的动机,并且发现人物个性。这种心灵的沟通不可避免地要受到主观因素的影响。因此,作者往往会把自己的情感渗透在历史人物身上,有些甚至是借历史人物之酒浇自己胸中的块垒。司马迁在写《屈原贾生列传》时,把自己的一腔悲愤深深地渗入整个传记中,这是由于作者与传主的经历、遭遇有相同之处所致,正如李景星在《史记评议》中所说的那样;“通篇多用虚笔,以抑郁难遏之气,写怀才不遇之感,岂独屈贾二人合传,直作屈、贾、司马三人合传读可也。”后人在复活屈原的过程中,仍带有一定的感情色彩,这种感情与司马迁的感情基本上是一致的。当然,经过复活、净化过程后,人们从屈原身上得到的不是投江自杀这种行为,而是他那种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和顽强不屈的斗争精神。至于用什么样的行动方式去爱国、去斗争,则是次要的事情了。每个时代有自己的时代心理、情感(或时代风尚),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理、情感,在净化过程中,如果情感因素太大,就会影响原型的客观性,影响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当然,要消除这种因素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在净化过程中尽量减少这种主观性,尽可能地保持历史人物的原貌。
  净化过程中还要受美学因素的影响。复活的历史人物,不仅要真实性,而且应具有美的特征,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净化过程中,那些最富生命力、感染力的东西应当放大,把握到原形的整个灵魂,使历史人物既给人以生命的启迪,又能给人以美的享受,别林斯基认为:“一个普通画家会给你的朋友画出十分相似的肖像,但这仅仅是肖像,而不是艺术品。如果让狄米诺夫或勃留洛夫来画这幅肖像吧,——你会觉得,就是镜子也永远不如这幅肖像能够把你朋友的模样忠实地复制出来,因为这不仅是肖像,而且是一件艺术作品,这作品不仅抓住了外部的相似,并且还把握到原型的整个灵魂。”(注:《别林斯基论文学》中译本第17页,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别林斯基虽然谈的是艺术创作,但也适应于传记文学中生命的复活。把握灵魂乃是生命复活的关键所在,就是说,复活、净化后的人物,将是一种具有广泛概括性的精神,而不仅仅是一个外壳。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我们不一定这样做,我们要的是这种顽强的毅力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屈原投江自杀,我们也不一定这样做,需要的是屈原精神,那种“上下而求索”的意志和对祖国的炽热之情。我们所要放大的、张扬的正是这种生命的活力,所要提示的,显现的正是这种生命的活力,所要揭示的,显现的正是这种生命的真谛。郭沫若先生在抗日战争时期创作了著名的历史剧《屈原》,复活了屈原的生命,但是作者是要“把这时代的愤怒复活在屈原时代里去”,是要“借屈原的时代来象征我们当前的时代”(注:《序俄文译本史剧<屈原>》,载1952年5月28日《人民日报》。),深切的爱国爱民思想和英勇无畏的斗争精神,是屈原的生命力所在。面对沉入黑暗中的祖国,他以满腔悲愤,呼唤着咆哮的风,去“吹掉这比铁还沉重的眼前的黑暗”;他呼唤着轰隆隆的雷,把他载到“那没有阴谋,没有污秽,没有自私自利”的地方去;他呼唤着闪电,要把闪电作为他心中无形的长剑,“把这比铁还坚固的黑暗,劈开、劈开、劈开!”他呼唤着在黑暗中咆哮着、闪耀着的一切的一切,“发挥出无边无际的怒火把这黑暗的宇宙,阴惨的宇宙,爆炸了吧,爆炸了吧!”他渴望“这熊熊地燃烧着的生命”,为祖国和人民“迸射出光明”!屈原精神的复活,加深了当时的人民对祖国前途的忧患,燃起他们心中的怒火,鼓舞人民更加坚定地拥护共产党打退反共高潮、挽救时局的正确主张,与国民党反动派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这种复活,确是把握住了人物的灵魂,既给人以生命的力量,又给人以美的享受。作为以心传心、以心感心的文学作品,要达到感染的作用,在净化中就必须特别注意美的因素。
  传记文学中生命的复活、净化,是沿着痛苦之路行走的。它肩负着历史,又面对着现实,回照着未来。历史、现实、未来,是一个互有联系的整体。历史,决不会仅仅是历史的陈迹,它仍然是现实的土壤,是未来的参照系。因此,历史人物复活,也不仅仅是简单的复活,而是与现实、未来有密切的呼应关系,要受到各种因素的制约、影响。最终,经过痛苦,生命将获得新生,如同“凤凰涅NB032”一般。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杨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