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学术演讲成风,不佞也难能免俗,或大学,或学术机构,或省市、中央部门的热心此道者,诚诚相邀,却之不能,便也有几次误入这以口说学的“迷途”。加之研究生的授课,更是责无旁贷。当然可以辩解说,我国原有讲学的传统,宋人尤长于此,明人继之不衰,只有清朝施行文化专制,惟恐知识人士不顾“天良”,把背地里的“腹诽”变成当众的“口谤”,索性取缔了讲学活动。晚清变法维新的潮流不可遏止,爱新觉罗氏的统制欲坠摇摇,讲学之风遂又兴起,而尤以欲“营一隅而为天下昌”的义宁父子(陈宝箴和陈三立)所倡立的湘省南学会,讲论之风最著。
南学会的讲论每月四次,讲论范围分为四科,皮锡瑞主讲学术,黄遵宪主讲政教,谭嗣同主讲天文,邹代钧主讲舆地。演讲时,听者可以发问、辩难,和今天的学术研讨会非常相似。南学会举行成立庆典那一天(光绪二十四年戊戌二月初一、公历1898年2月21日),湖南巡抚陈宝箴亲临会场,以《论为学必先立志》为题发表讲词。皮锡瑞讲的题目是《论立学会讲学宗旨》;黄遵宪讲《论政体公私人必自任其事》;谭嗣同讲《论中国情形危急》;乔树NC023讲《论公利私利之分》,都是关于变法维新的内容。《湘报》第一号对演讲的情形作了报道:
本年湘士大夫创设南学会,假孝廉堂为会所,每月以房、虚、星、昂之日为讲期。二月初一日,为南学会开讲第一期,陈大中丞、徐学使、黄廉访,咸会官绅士民,集者三百余人。堂上设讲座,下排横桌,听讲者环坐焉。初会时,履交错,士大夫周旋问答,言笑晏晏,在所不免。钟十二下,主讲诸公就坐,会者毕坐。堂上铃声作,执事者唱毋哗,咸屏息敬听。首皮鹿门学长开讲,继之者黄廉访、乔茂萱比部、谭复生观察,最后陈大中丞宣讲。讲毕,堂上铃声作,众皆起,鱼贯趋出。于是士大夫啧啧称羡,以为贤长官用平等之仪,讲会学之旨,情比于家人,义笃于师友。此事为生平所未见,不图今日见三代盛仪也。闻湘省之风者,可以与起矣。
如此热烈、自由、亲切、体现民主精神的聚会讲论,只有现代政治体制下方有可能实现,可是1898年的湖南做到了。南学会的讲论会,据《湘报》记载,总共举行了十三次,演讲人除皮锡瑞、黄遵宪、谭嗣同、乔树NC023外,另有邹代钧、李维格、曾广钧、欧阳中鹄等。陈宝箴讲了两次,第二次演讲的题目是《论不必攻耶教兼及周汉事》,把震惊中外的周汉事件作为一个案例,阐述他的宗教观点及“有教无类”的多元文化思想。可以想见,如果不是慈禧太后在1898年秋天发动政变,变法维新的势头得以良性的发展下去,晚清到民国的国家面貌大约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这也就难怪陈宝箴的裔孙、晚清大诗人陈三立的哲嗣、我们的史学家陈寅恪先生,当百年之后回忆起戊戌党祸时,还要写出“家国旧情迷纸上,兴亡遗恨照灯前”这样极沉痛的诗句。我们在陈寅恪的《诗集》中,还可以找到很多类似的例证,比如“儿郎涑水空文藻,家国沅湘总泪流”、“死生家国休回首,泪与湘江一样流”等等。总是把自己的“哀伤”和戊戌之变和对湖南的“记忆”联系在一起。本书有关陈寅恪的两篇文字,都涉及到了这方面的内容。尤其《陈寅恪学术思想的精神义谛》,是我为《陈寅恪学记》一书写的前记,对陈寅恪的“哀伤”与“记忆”作了专题论述。我以为这是理解陈寅恪的诗歌创作,理解他的学术世界和精神世界的一把钥匙。另一篇《王国维陈寅恪与中国现代学术》则是讲演稿,读者从行文语气可以看出来,连听众回应也予保留。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王、陈的关系原比较特殊,所以王的遗嘱郑重委托:“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这无异于文化托命。吴是诗人吴宓,国学研究院主任,陈寅恪的哈佛同学,一生都以寅恪为友。
陈回报于王的,一是1927年静安先生逝后,写了一首挽诗,其中名句:“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以及“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常为研究者所引用。二是同年又写了一首挽词,题作《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词长112句,等于为王国维写了一篇诗体的学术传记。而《挽词》前面的“序”,则可以看作是陈寅恪先生的一篇文化宣言。尤其序中对王国维死因的诠解:“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提出了“殉文化说”,被对王、陈具了解之同情的学者奉为圭臬。三是1929年为清华大学的王国维纪念碑撰写碑铭,重释王的死因,曰:“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提出:“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四是1934年所作之《王静安先生遗书序》,把王书的学术内容和治学方法概括为“三目”,即第一、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第二、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第三、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则知王者,真陈寅恪也。本人近十余年来,花在陈身上的时间最多,但研陈必涉王,故亦写了一些有关王国维的文章。《王国维的诸种矛盾和最後归宿》,就是我的一次演讲稿,试图通过对王的精神世界的追寻,为其最后归宿找到一些伏脉隐因。
论传统文化和文化传统的两篇文字,是为一次特别的演讲专门写的文字稿,比较系统地阐述了我对相关一些问题的看法。我把中国传统文化的特征归结为十三个方面的内容,其中讲到传统社会的政治结构时,我提出,中国古代并没有“爱国”这个概念,但非常重视“天下”。“天下”包含“社稷”和“苍生”两部分。“社稷”的原意是对土神和谷神的祭祀,后来用来指国家政权。和“社稷”连用的是“江山”,“江山”就是指疆土、国土。“社稷”和“江山”加起来,相当于国家。“苍生”本义是指长得很乱的草木,后专指百姓。我由此得出了一个公式:
社稷+江山=国家
社稷+苍生=天下
这个公式颇能反映中国传统社会的政治结构的特征。
中国作为世界四大文化圈之一的文明古国,其古代文明的灿烂辉煌是有目共睹的,但中国的近代文明却落在了西方的后面,现代性赖以生存的科技革命,我们中国没有发生。原因何在?这道据说是“李约瑟难题”,我在《百年中国文化传统的流失与重建》一文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认为农民起义循环往复的发生,和每到历史转变的关键时刻就有文明程度落后的少数民族占据中原,是中国不能及时走向近代的重要原因。而晚清以还伴随西潮冲击和帝制瓦解出现的传统价值的失落,又让现代社会的文化整合呈一极困难的局面,直到今天仍然是尚未完结的问题。因此,联合国科教文组织驻中国代表汉学家让—吕克•多梅纳克提出的:“是什么使得中国与自身脱离?”龙应台在《紫藤庐和星巴克之间》所说的:“传统不是怀旧的情绪,传统是生存的必要。”让我感到极大的兴趣。我近年的研究题旨和我主编的《中国文化》杂志,不无祈望为中国文化传统的重建稍尽绵薄的寸草之心。
中国二十世纪大师级学术人物中,陈寅恪和马一浮是我的偏好,以至于李泽厚认为我偏爱过甚。但“爱”是一种情感,“好”是兴趣的归宿,改变亦恐不易。故本书也选录了一篇谈《马一浮的学术精神和学问态度》的文章,以便和王、陈的学术精神有所比照。《人文与社会科学研究的几个问题》和《“文化自觉”和“美美与共”》,倒是原味未变的演讲,由我的学生根据录音整理后,再经我手订润色而成。我相信我是有所为而发,其针对性考虑到了“虚”、“实”两个方面。《红楼梦与红学》也是“原味”演讲,时间在2006年11月24日,是最近的一次。本来我怯于讲《红楼》,由于广西师大出版社就要出我一本关于《红楼梦》的书,配合“造势”,不得已而为之。我们中国文化研究所的廖齐先生帮助我把录音记录成文字,我一看还挺有意思,包括讲后的答问互动,内容也颇充实。于是也入选,只不知读者看了是否会与我有类似的感受,我不敢预期。
最后,需要谈谈《论“国学”》这篇文章。从二十世纪初年开始,国学这一概念就提了出来,章太炎“独欲任持”,影响昭著。二十年代成为流行,致有北大国学门和清华国学院之设。但异议的声音亦不绝于耳。主要是国学这一笼统的概念和现代学术分科的关系不容易得到圆解。现代学术分科的结果,已经使得国学独立义涵的应用性大为减弱。胡适倡议“整理国故”时就已经提出,要文学的归文学,哲学的归哲学,史学的归史学。所以北大和清华的两个国学机构只各自维持四年的时间,以后便不再。连写《国学概论》的钱宾四先生也说:“学术本无国界。国学一名,前既无承,将来亦恐不立。特为一时代的名词。”(《国学概论》弁言)马一浮更从学理上给以论证:
国学这个名词,如今国人已使用惯了,其实不甚恰当。照旧时用国学为名者,即是国立大学之称。今人以吾国固有的学术名为国学,意思是别于外国学术之谓。此名为依他起,严格说来,本不可用。今为随顺时人语,故暂不改立名目。然即依固有学术为解,所含之义亦太觉广氵凡笼统,使人闻之,不知所指为何种学术。(《马一浮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页9)
马一浮对传统学术的名理及佛学的义理有极深湛的研究,解一词名一物必从学理出发追寻正解。“国学”一名“为依他起”,就是他找到的学理上的依据。所以连续给了两个否定性的语词,一曰“不甚恰当”,二曰“本不可用”。
但自去夏开始,中国的“国学”突然热动起来,大学成立国学研究院,小学设置国学班,互联网上如火如荼的遴选“国学大师”,大有以“国学”作为现代性的指标之势。我本人的研治领域虽并未逾出传统学术文化的范围,但“国学”的概念,惶恐而不敢用。我主持的中国文化研究所及《中国文化》杂志,尽管以“深研中华文化,阐扬传统专学,探究学术真知,重视人文关怀”为期许,但国学的概念并未进驻我们的视野。此无他,无非觉得“国学”一词终难脱却“自秘”、“自固”、“自赏”的嫌疑,与学术乃天下之公器的理念,与国际间学术文化交流互动的需要,似有不尽相合之处。因此我对国学的发生缘起及其演化过程,作了一番梳理,提出我们当今应该缓用、少用乃至不用国学这个概念,或至少不必那样“热”。但是,如果仅仅在它的狭义的范围,即将国学楷定为“六艺之学”,我又认为并非不可用。说“六艺”即《诗》、《书》、《礼》、《乐》、《易》、《春秋》是我们的国学,无论国内国外的学者想必无更多的异词。我只是一隅之见,质之明学之君子,不知然否?
本书所收的十篇文章,或讲或论,均不出学术思想和文化传统的范畴,故即以《学术精神和文化传统》名书,并向帮我整理《人文与社会科学研究的几个问题》、《“文化自觉”和“美美与共”》和《红楼梦与红学》三篇演讲稿的年轻友人致以谢忱。
附言:我的《学术精神和文化传统》一书即将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此引端不曾发表过,仅以此祝贺《人文杂志》的五十岁生日。《易》曰:“仰观天文以察时变,俯察人文以化成天下。”以“人文”名刊,其怀抱也大矣,其心志也远矣,能不贺乎,能不贺乎。刘梦溪七月二十一日于中国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