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四岛，拨云见日？

赵博渊

继1月下旬日俄进行试探性的战略对话，结束双方长达4年的沉寂之后，俄罗斯总理弗拉德科夫亦将在2月访问日本，再加上年内俄国防部长访日和日本首相访俄的既定计划，所有的迹象似乎都在表明日俄之间的坚冰正呈现消融的趋势，而双边关系当中最敏感的政治死结——北方领土争端也在会谈内容里提及。

早在去年12月，日本外相麻生太郎就曾提出解决北方领土问题的新方案，即将四岛按照总面积对半分，将齿舞、色丹、国后以及最大的择捉的1/4划归日本，剩余择捉的3/4则划归俄罗斯。这个折中方案是迄今最具建设性的对策。但日本官方声称仅为麻生个人想法，不代表政府意见；俄罗斯则不置可否，态度微妙。但无论如何，新方案至少为问题的解决提供了更大的可能性。

平分四岛，麻生的大智慧？

平分四岛方案可谓惊世骇俗，外相麻生也因此名声大噪。笔者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在感叹麻生语不惊人死不休之余，质疑该方案能否获得国内的认可和支持。意料之中的是，麻生在国会遭到本党和在野党的猛烈抨击，而首相官邸也在稍后出面划清界限，声称这仅仅是麻生的个人建议，并不代表官方意见。不久，麻生就知趣地缄口不言了。

这无疑是麻生放出来的试探气球，可惜刚一冒头就被国会的马蜂们扎破。但笔者一直很怀疑该方案是否出自麻生本人的原创。尽管这一方案看起来确实很符合麻生的炮筒性格，却与日本官方针对北方四岛问题的一贯立场相去甚远。在强调个人创意绝对服从集体意志的日本政坛，恐怕借麻生十个胆，他也不敢在如此重大严肃的外交课题上如此造次。更何况，就近年麻生的种种表现来看，尽管作过不少努力，但麻生的对俄方针并未出现多少松动：北方四岛要么干脆不还，要么就完璧归赵。

就在麻生献策之后，日本北方政策担当大臣高市早苗也在北海道表示：“在确认四岛主权归属后（与俄罗斯）缔结和平条约的外交方针没有变化，不坚守这一点，则至今我们作为依据的国际法便不能再使用。”看来，麻生是自作多情，吃力却不讨好。在日本国内，民众普遍认为麻生是在向俄罗斯“献媚”，以期把俄罗斯吸引到谈判桌前，早日达成个人政绩。而俄罗斯更不领情，外长拉夫罗夫在电视节目里语气平淡地说：“就算在公开场合表明大胆的见解，也不会对推进缔结和平条约有所助益”，明确表示俄罗斯不会接受麻生的提案。平平淡淡一句话，把麻生推到了一个里外不是人、自取其辱的尴尬境地。

不过，关于该方案的提出还存在另外一个版本，似乎更能解释麻生何以会“自作聪明”了。早在去年11月，日本公明党代表太田昭宏访俄期间，在与俄外交部会晤时由俄方主动提起了北方四岛问题。当时俄第一副外长杰尼索夫就提出了分割四岛的原则性意见。太田当时没有表态，反倒是俄方希望日方好好考虑，并转达了普京总统对解决领土争端的诚意。不过，关于如何分割四岛领土俄方并没有给出成熟可行的具体方案。

如果消息属实，那么麻生不过是从原则上转达了俄国人的建议而已。但麻生的奇谈怪论背后的真正推手恐怕来自首相官邸。俄国人只给出游戏原则，但具体操作方案出炉的过程大致如下：太田回日后转达了杰尼索夫的原则性提议；首相官邸进行了认真磋商后，制订了面积两等分和四岛均沾的方案；再由麻生到国会进行试探。一旦遭到激烈反对，就让麻生充当挡箭牌，承担所有的抨击，而首相官邸适时出面，以安定人心。应该说，麻生舍下脸皮，顺利地完成了安倍交给的任务。

相比以前的一味强硬，新方案显然是进了一大步，且更富于弹性。一旦双方确定了分割四岛的大方向，那么在如何分割上仍旧有不小的商讨空间。按照各自以往的立场，俄方的底线是归还面积小、战略价值也小的齿舞，色丹，而保有占四岛总面积93%，资源也更丰富的国后、择捉二岛，而日本则一直主张四岛一并归还。如果双方打算妥协，那么最终方案的关键还在于国后、择捉二岛的分割。由此看来，莫斯科似乎真的打算让步了。

新方案的可行性

麻生提出的新方案用数字来表示，就是日方占有3 +1/4，而剩余的3/4则归属俄方。客观地讲，麻生的新方案提得很巧妙：既用面积两等分以示公平，又用四岛均沾来满足国内民众的民族自尊心。但正如日本外务省流传的一句老话说的那样：对俄外交是高风险，高回报。如果麻生方案获得日俄双方的认可，那么他将赢得极高的政治资本及声誉。反之，则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大隈重信。

否定并抨击麻生新主张的不仅仅有国会议员，几乎整个日本都不认可他的方案。《产经新闻》还专门发表题为《麻生外相在琢磨啥》的社论文章，称“外交最高责任人在国会的发言恐会葬送日本战后一贯坚持的‘返还四岛大原则”，指责其在事关国家利益和国家主权的重大问题上过于草率。社论说：“正在全国顽强开展‘返还四岛运动的活动家和普通国民，对外相的发言产生了疑虑和动摇，外相有义务尽早说明真实意图何在。”《产经新闻》还说，“这四个日本固有的岛屿从未变成他国的领土，而是由斯大林在战后单方面非法占领的。即问题的渊源百分之百是前苏联的不是，因此单纯从算术和技术性出发寻找解决方案，本身就是没有道理的。”社论最后强调，“如果放弃‘四岛返还要求，就会成为先例，导致其他与国家利益和主权相关的问题被迫向他国让步，必会留下千古祸根。”麻生在国内的处境可谓：冷嘲和热讽共鸣，唾沫与板砖齐飞。

而在俄罗斯，一些青年人则聚集在日本大使馆门前示威，抗议麻生发言“侵犯了俄罗斯领土”。俄官方也没觉得自己占到什么便宜，至于俄媒体的报道力度亦不弱于《产经新闻》。

由此可见，无论是日本还是俄罗斯，民意和舆论是麻生方案难以跨越的巨大障碍。所以，讨论新方案的可行性恐怕只能限于技术层面。

在历史上，日俄双方曾经有过一次通过谈判和妥协解决北方领土的成功经历，即1875年《库页-千岛群岛交换条约》的签署。当时日俄双方分别占据了库页岛和千岛群岛的南北半部，在英美的建议下，日本拿南库页岛换回了北千岛群岛。日本的成功取决于两个条件：一者，库页岛本是中国领土，日本不过在借花献佛；二者，沙皇俄国大陆情结浓厚，视土地重于海洋，否则也不会那样干脆地放弃北千岛。但这两个条件今天都不具备。日本既无土地可供交换，俄罗斯亦非昔日的那个土财主，再加上俄对北方四岛实施了实质性占领，日本毫无优势可言，唯一可用的只有外交手段，所以北方领土问题的发球权一直都牢牢掌握在俄罗斯手上。

今天所说的北方领土问题其实只限于南千岛群岛，即通常所说的北方四岛。这一争端始于二战后苏联对四岛的军事占领。对于身为战时敌手、战后美国忠实盟友的日本，苏联警惕异常，地处海上要冲的北方四岛不久成为遏制日美的前哨站。整个冷战期间，从远东重镇海参崴出发的苏联舰只绝大多数是从国后、择捉二岛中间的国后水道进入太平洋。对俄国人而言，在海军急剧扩张，势力远及印度洋和南中国海的冷战时代，他们尚且不愿归还四岛，即使态度最松动时也仅仅愿意归还齿舞、色丹两岛；如今冷战阴影仍在，而俄太平洋舰队今非昔比，只能据国后水道之险以守。可以想见，要俄放弃这个军事门户可谓与虎谋皮。

根据麻生新方案，国后全岛和择捉的1/4归属日本，那么，不管是择捉的任何1/4部分划归日本，俄罗斯都不可能独自享有国后水道。一旦俄舰打算进入太平洋，即便顺利通过宗谷海峡，只要进入狭窄的四岛海域，就会暴露在日本的监控之下。而日美两军业已实现信息资源共享，日本监控到的俄军动向同时也将被美军获悉，这恐怕也是俄方最不想看到的场景。概而言之，国后水道之于俄罗斯实不亚于巴拿马运河之于美国。俄方近年加强对国、择二岛的开发，就表达了永久占据的决心；反过来，如果分割，也提高了居民安置费的筹码。

谁在推动日俄会谈？

19世纪的尼古拉一世沙皇曾经指着已被俄罗斯侵吞的中国黑龙江口庙街（即尼古拉耶夫斯克）一带的地图对幕僚们说：“俄罗斯国旗无论在何地升起，就不应当再降下去。”而苏联外长柯西金针对冷战边界说：“二战结束时所确立的边界，如有一处变动，就可能波及其它。”但也就是这个日渐强大的俄国铁公鸡，却在去年11月突然主动提出解决领土问题的新思路，令人吃惊之余，也让人打量俄罗斯突然示好背后的国家战略通盘考虑。

细心人或许还记得安倍晋三上台之初施政演说里提到俄罗斯是日本的“重要邻国”。如此“盛誉”实乃近年来所罕见。当时日本国内就纷纷猜测，认为安倍内阁将会改变小泉的不接触方针，在对俄外交上有一番作为。这样就可以将不擅长经济的安倍打造为跟鸠山一郎、岸信介、中曾根康弘等量齐观的外交安保型内阁负责人。更何况，日本入常还得仰仗俄罗斯支持。事实也似乎在朝这个方向发展，安倍上台后外交动作频频，甚至不惜在朝鲜问题上搅美国的局，显示日本外交多元化趋向。2月8日，安倍和麻生同时出席“归还北方四岛”全国性集会，未待对华关系明晰，便又在对俄关系上寻求突破，可见安倍内心是何等焦虑。

与安倍一样，普京这一年来的日子也不算好过：与前院的乌克兰仍旧是龌龊不断，与格鲁吉亚的外交风波虽然结束，但互相敌视的状态不减；发生核危机的伊朗和朝鲜都与俄罗斯接壤，而在去年岁末又因为石油税问题跟铁杆盟友白俄罗斯割袍断义；现在，美国的导弹系统甚至要布置到波兰和捷克，军事威胁直接摆到了俄罗斯的家门口。夸张一点说，除了寒冷的北冰洋，俄罗斯正生活在一堆火药桶的包围圈里。这也不能怨别人，俄罗斯近年来频频使用能源大棒已经产生了巨大的负面影响，引起了各国的警惕与反感。这种对立情绪一旦形成，就不会因为克里姆林宫的几句辩白而烟消云散。俄罗斯必须改变树敌过多的局面，而相比硬如磐石的小泉，身段柔软的安倍就成了普京试探的交往对象。

不仅如此，如果把日美俄三角关系做个梳理，就不难发现，日美关系一密切，俄国人心里就紧张，在领土问题上也不肯松口。1956年日苏复交，关系有所回温，北方领土问题也还没有成为死结。但就在1960年新日美同盟建立以后，双边关系就急转直下。美国人声称，如果日本承认国后、择捉是苏联领土，那么也应该承认同样被军事占领的冲绳是美国领土。而苏联人也不甘示弱：只要日本国土上还驻扎外国军队，苏联就不会和日本签订和平条约，而北方领土也就此成为双边关系中的死结。有心人或许会发现：冷战结束后的近5年时间里，日本在领土问题上占了上风，这固然有俄有求于日的缘故，但俄罗斯希望和日本交好也是重要因素。然而，1996年日美同盟强化后，俄罗斯又重新恢复了以往的强硬。

综合各种迹象来看，随着小泉和布什的相继离去，日美同盟将因为日本崛起而发生一些新变化，可能会进入一个更加平等的新时期。日本在政治领域的日益独立自主也已成为一个越来越明晰的发展趋势。莫斯科也许认为自己应该努力加速这一过程的实现，日俄交好在客观上会起到一个分化美国阵营的作用。

在普京的战略构想中，远东地区最有利于俄罗斯的情况应该是：朝鲜继续吸引美国的精力，消耗美国的外交能量；中日两国互相牵制，防止出现任何一个大国一枝独秀的局面。而要保持远东的战略均势，俄罗斯必须同时保持与中日两国的良好关系，否则，任何厚此薄彼的倾斜外交都可能导致远东地区的势力失衡。

日俄渐行渐近，就像上世纪70年代中日交好一样，乃时势所趋，安倍和普京不过是在顺应潮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