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焱
埃德温的中国印象是在一张没有成见的白纸上勾画的,但是并非所有像他一样的西方人都感受到中国的变化,也并非所有人都渴望了解变化中的中国。
一些外国人认为,生活在中国如同乘坐高速火车,列车前进方向明确,乘客却不知道下一个拐弯的地方。新西兰人埃德温·马厄(Edwin Maher)就是这样一位乘客。
他在澳大利亚广播公司工作了20年,是墨尔本众所周知的电视主持人。2003年的一个偶然事件让他来到北京,加入中国政府50万之众的境外专家队伍。2004年,他成为中央电视台英语频道(CCTV9)第一位洋面孔新闻播音员。他的亮相被海外媒体看成共产党国际宣传策略的重大转变,各种采访纷至沓来,埃德温自己成为新闻。
最近,他又收获一份意外,荣膺中国友谊奖,受到温家宝总理接见。友谊奖是中国政府授予在华外国专家的最高荣誉,一说起9月30日在人民大会堂与温总理的短暂接触,埃德温仍然激动不已:“去大会堂的路上,我们坐的大车有警车开路,以前从没有警车护送过我。那天,温家宝总理走到我面前,用英语对我说‘祝贺你,很高兴见到你。温家宝是我最喜欢的中国领导人,他具有许多领袖气质和魅力,是一个很自然而友好的人。那天是我人生中的一个亮点。”
埃德温在中国收获了许多人生亮点,这些亮点大多是他融入中国社会过程中遭遇的种种意外。在他看来,这些不期而遇就是高速列车行驶过程中的诸多拐点。埃德温来中国的4年中,中国不断向世界声明要以有别于西方的发展方式保持经济快车的高速前进。这趟冲进国际体系的东方快车引发了西方世界诸多质疑。毕竟,这个体系的缔造者和维护者是西方国家,他们必须思考“另类中国”将带来什么?在与国际体系的磨合过程中,中国同样正以“不知道下一个拐弯在哪里”的方式融入。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埃德温的拐点折射出中国的拐点,它们反映了东西方不同制度、思维和文化的碰撞。而最能说明这种碰撞的,就是洋面孔走上中国国家电视台屏幕的过程。
装中国酒的外国瓶
CCTV9于2000年9月25日正式开播,节目以新闻为主,口号是“世界了解中国的窗口”。长期主管CCTV9的中央电视台海外节目中心主任盛亦来说:“英文频道是办给外国人看的,英文必须地道,最地道莫过于土生土长的外国人。从设计英文频道时就考虑逐渐引进英语国家的人做主持人。比如ABC(美国出生的华人)、BBC(英国出生的华人),也不排除洋人。但是,最早的时候计划未得到上级认可。”
让一个西方人主持中国国家电视台的新闻节目,这件事从酝酿到实现有些波折是可以理解的。首先,CCTV9代表中国形象,外国人有资格吗?其次,新闻是政治,国家电视台的性质决定了CCTV9向世界传播中国政府立场和观点的使命。中国和西方国家意识形态差异迥然,西方播音员在政治上是否安全?
很快,这些疑虑被打消了。2001年,时任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局长的徐光春提出,“在世界舆论中要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在重大问题上必须要有我们的声音”、“要通过5年左右时间,使CCTV9在世界上产生相当的影响力;通过10年左右的时间,使CCTV能同CNN、BBC抗争。”
实现这些目标至今仍然具有相当难度,但是它反映了中国政府积极参与国际竞争的勇气。在这样的背景下,CCTV9不断改版。2004年,CCTV9将自己的口号由“中国的窗口”改为“中国和世界的窗口”,即在报道中国同时,用中国视角报道世界。这次改版的一大亮点就是“用外国瓶装中国酒”,埃德温就是在这一年的3月开始担任CCTV9的新闻播音员。《中央电视台年鉴2005卷》中记载:“英语母语人士参与主持,不仅太大提高了英文国际频道的播报水平,增强了可信度,而且进一步突出了国际频道的特色。”
洋面孔在CCTV9的亮相立刻在英语世界引来广泛关注,各种境外采访纷至沓来,共同的疑问是:一个具有如此丰富新闻经验、在西方主流电视台功成名就的主持人怎么跑到共产党的宣传机构来了?较早报道此事的是香港销量最高的英语报纸《南华早报》。2004年4月6日,该报用半个版的篇幅报道了埃德温,题目是《CCTV力求摆脱喉舌形象——雇佣澳大利亚播音员是国家电视台国际频道吸引西方观众的第一步》。报道中引用了对埃德温的采访:“有些新闻可能被认为政治上敏感,但这并不影响我帮助观众理解新闻。这些新闻和其他新闻一样,都要清晰地读出来。”
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回答,即新闻工作者的职责是帮助观众获取新闻事实,因此不能在播报新闻时流露、阐述出自己的政治观点。这样的回答既专业又保险,避免了纠缠意识形态分歧。但是外国记者的好奇心并没有得到最大满足,即如何看待共产党的宣传机构?
3年来,不断接受海外记者采访的埃德温一直十分谨慎地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想卷入意识形态的纠葛。笔者提出了同样的问题,他表现出更多的坦诚:“对CCTV新闻报道方式的批评的确存在,但是每个国家电视台都要面对批评。比如澳大利亚广播公司,有人说它太右了,也有人说它太左了。国家电视台都有这样的问题,让所有人永远满意是不可能的,你只能在某些时刻取脱某些人。国家电视台受政府控制是事实,无法改变,只能接受,我不是来中国改变制度的。在一个机构工作意味着选择了一个团队,这个团队有队长,也有规矩,因此要守规矩,不想遵守规矩就退出。从我这个外国人的角度看,在现有体制和环境的界限内仍然可以尽最大努力提高节目水平。外国专家的任务正是如此——传授我们的技术和经验。”
埃德温的新闻生涯开始于1965年的新西兰广播行业,他转行电视时,屏幕还是黑白的。谈到政府与媒体的关系,埃德温想起了自己在新西兰的工作经历,政府对媒体的完全控制一直持续到70年代。再早的时候,新西兰有许多私人电台,当政府意识到电台越来越流行时就关闭了所有私人电台,只剩下政府一家。那时候全国每天只有晚上9点一档广播新闻,内容大多是政府各个部门的新闻稿。“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70年代,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变化总要发生,有的时候来得比较慢。”
在过去的3年半里,埃德温感受到中国新闻界发生了许多变化。比如时政访谈节目开始直播,这有利于不同观点的表达。敏感事件的报道也更加平衡,去年国民党罢免陈水扁的努力失败后,CCTV9同样报道了结果。再有,听众通过电话越来越频繁地参与直播的广播节目。埃德温认为这些变化是“显著的”。在采访中,埃德温笑着对笔者说:“你的文章不翻译成英文吧?那样的话可要给我惹麻烦了。”
和谐社会
埃德温的玩笑话反映出西方世界对中国的看法,西方舆论对中国政府与媒体的关系基本持完全否定的态度,这种成见来源于
对中国政治制度的陌生感和神秘感。埃德温的一些澳大利亚朋友经常问他:你不怕成为中国政府的代言人吗?真的无所顾忌吗?埃德温说,“他们不知道我的想法。我念的新闻的确反映了中国政府的观点。当外国人谈论中国时,令人不安发痒的是共产党、共产党政府、共产党执政。他们把中国共产党看成以前东欧的共产党。而当你生活在中国时,我发现这里是一个政党的社会民主。”
埃德温关于中国如何发展民主的看法与国内一些学者探讨中国特色发展道路的观点颇有相似之处。他认为中国不能移植国外的制度,只能借鉴。“世界上的民主形式很多。你不能指着一种形式说,嘿!照这个来。民主这个词具有丰富色彩和层次,你可以用不同方式加以运用。其他国家的民主也有一党执政,不仅仅是中国。许多人想用不同办法促进中国变革,但他们却不在中国。如果不在这里生活,或者仅仅是来中国旅行,根本无法了解中国发生了什么。说中国政府运转不透明、不让每个人拥有发言权很容易。但是中国有13亿人,中国发展如此之快,如果用一支魔杖突然打乱现在的秩序,各种反响会接踵而来。我觉得中国政府知道别人怎么看待自己,许多中国人想守成,另一些人认为应该再开放一些,中国社会正在发生变化。但是如何变?和谐社会在哪里?这里肯定有个权衡问题。”
说到和谐社会,埃德温的观点似乎鲜明一些。他来CCTV9的第一天就有中国同事问他对这个政治名词的看法。“不管谁创造了这个说法都应该得到奖赏。世界各地的政党不惜在公关和广告公司花费巨资,就是为了设计一个既耳顺又能让公众认同的口号。那些公关经理肯定一边嫉妒一边琢磨‘怎么想出来的?”
在欣赏这个口号的同时,埃德温认为更重要的是将口号转化为行动。“如果房屋和食品总涨价,老百姓就不会感到和谐。穷人看到富人开的车越来越高级而自己的生活没有希望也不会感到和谐,只有当穷人的生活得到改善,和谐社会才会到来。”埃德温认为治理腐败是和谐社会的关键。“腐败是世界性问题,有人认为它是制度和文化的一部分,但是老百姓特别不能容忍高级官员的腐败。当穷人看到高官鲸吞公共财富时会对政府失去信心,和谐社会也就无从谈起了。”
从入乡随俗到四海一家
英、美新闻机构一直是控制国际新闻传播的垄断者。近几年来,法国、俄罗斯、卡塔尔、伊朗等诸多非英语国家都开办了面向全球的英语电视频道,力图在被垄断的国际传播格局中发出自己的声音,让世界了解自己。
目前,中央电视台有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三个国际频道,并且筹划在适当时机开办阿拉伯语、俄语和葡萄牙语频道,越来越多的洋面孔将走上国家电视台屏幕。对于吸纳外籍主持人,中央电视台海外中心主任盛亦来说:“解放思想,洋为中用。”他认为半岛电视台就是个好例子。卡塔尔半岛电视台英语频道去年年底开播,他们高薪聘请了不少英、美知名节目主持人。另外,盛亦来主任从促进交流的角度谈了聘用各国外籍员工的好处:“我们的目的是让外界更多了解中国。在这个过程中请一些外国人参加我们的工作,也是一种渠道、平台,他们可以通过工作、生活和体验,增强对中国的了解。”
埃德温的确起到了促进文化交流的作用。他工作之余,在英文《中国日报》上撰写了一系列文章,介绍他的中国经历和感受。最近,这些文章结集出版,名曰《找不着北——CCTV洋主播的中国故事》。书的译者张黎新对这个“说不了几句中国话,却独自漫游四方”的“老顽童”颇为感慨,因为埃德温观察北京、体验中国的异域视角让她“重新开始热爱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寻找生活中被忽视的乐趣”。
中国首都发展建设之快令埃德温叹为观止。随着城市环路像蜘蛛网一样铺开,埃德温给北京起了,个外号——土星城,那些环路不正像包围土星的光环吗?澳大利亚法律规定,骑自行车必须佩带头盔。埃德温到中国后发现,中国虽然向世界各地出口头盔,商店里却不容易买到,大街上几乎没人戴。不仅如此,埃德温在北京骑车历险的最大收获是,“不用问医生就知道,自己的反应能力和以前一样好。”
还有,当他去超市买手帕时一无所获。中国同事告诉他:“我们过去用手帕,现在都用纸巾了。”埃德温只好让女儿在澳大利亚买了寄到中国,收到的手帕上印着“中国制造”。
深入了解身边人的所思所想,是埃德温最大的兴趣。街上问路让他认识了一个清华大学的学生,后来他应邀来到这个学生家里并逐渐成了这个家庭的朋友。“实际上,他们领养了我。”埃德温说。四季温和的大洋洲让埃德温对北京的冬天毫无准备,当他指望全球变暖过冬的幻想破灭的时候,北京的新家刚好给他准备了冬衣。这份朴素的温暖让一个异乡人倍感亲切。
跟中国人接触多了,埃德温有了四海一家的感受:“尽管语言、传统、文化、音乐不同,但是你对中国人了解越多,他们和你的相同点就越多。他们和你想要的东西是一样的——学习和工作上的成功、房子、汽车、成家。我们都是人,我们都向往舒适的生活和幸福。”
当笔者要求埃德温把来华前后对中国的印象做一个对比时,他的坦率出人意料:“来中国前,我对中国没有印象,也没有了解中国的兴趣,来中国是个意外。”90年代,主持天气和新闻节目的埃德温在墨尔本功成名就。观众组织了“埃德温·马厄欣赏协会”、三本著作相继问世、由他填词、说唱的一首RAP引起轰动、不时登上各种传奇人物榜、还有应接不暇的公众演讲……
正当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结婚33年的妻子在1999年被确诊为脑癌。埃德温悄然淡出屏幕,专心陪妻子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两年。妻子去世后,埃德温创力、了马厄媒体服务公司,从事播音培训。2003年春天,公司还处在蹒跚起步阶段。一个雨天,埃德温在家里百无聊赖地打开了老式短波收音机,无意中搜索到了中国国际广播电台(CRI)招聘外国专家的广告。他发出电子邮件,不久来到北京,担任CRI英语播音指导。CCTV9的一位澳大利亚专家无意间碰到了埃德温,他对频道领导说,“我是看着他的新闻长大的”!于是,埃德温收到CCTV9的工作邀请。
这些年来,埃德温的中国印象是在一张没有成见的白纸上勾画的,这正是他和许多西方人的不同之处。最近几年,世界关注中国,国人开始享受大国心态。但是中国到底赢得了多少世人瞩目?中国的国际地位提高了多少?埃德温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答案。
正因为中国发生了巨大变化,他才来到中国,成为代表中国的洋面孔。虽然他在帮助世界了解中国,但是并非所有像他一样的西方人都感受到中国的变化,也并非所有人都渴望了解变化中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