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岭
在过去很长时间里,“深圳”两个字在中国人的语汇里绝不仅仅是一座城市的名字,更是“梦想”、“自由”、“奋斗”、“活力”、“一切皆有可能”的代名词,那里有太多白手起家的奇迹,有太多迅速致富的神话。四面八方的人聚集在一起,操着方言味十足的普通话,奔波在已建或在建的高楼大厦之间,为的只是一个梦想:淘金。
“淘金”是深圳人永远的主题。在这个号称最像美国的中国城市里,大多数人没有户口、买不起房、频繁加班、面对着陌生的面孔和糟糕的治安。一本畅销书的名字《天堂向左,深圳向右》显然已经表明,深圳在获得“梦想之城”名声的同时,也成了“欲望的城市”、“暂居的城市”、“别人的城市”。这对立志要成为国际化大都市的深圳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这里最像美国?
现在工作和生活在深圳的1200万人口中,95%以上是特区设立后进入的新移民。如今的“深圳人”包括了全国31个省、市和自治区的新移民,成为北京之后第二个聚齐了全国56个民族的城市。
美国史学家H·S·康马杰在研究美国移民时谈到:“他们野心勃勃,甚至最不着边际的计划他们也认为能够实现。他们终于得到这样一个信念: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这同样是深圳人特别是早期深圳创业者的精神写照,也是很多人投奔深圳的原因。
创业者的“孺子牛”精神,确实反映了这个时期深圳市民的开拓意识,它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体力上的,当时的工程兵和早期到深圳的干部,克服了物质生活上的匮乏,在5年之内就让一座城市初具雏形;另一方面是思想上的,来到深圳的居民受到市场经济的洗礼和经济高速发展的冲击,释放了长期被计划经济体制压抑的个人积极性。
自然,这种全民自觉的牺牲和奉献,与后来淘金者的出发点是完全不同的。但两者的表现却有异曲同工之处:勇于探索,敢为天下先;善于学习,海纳百川;平等,包容,少成见。从这个意义上讲,深圳的移民文化更新了中国传统的移民文化,并赋予其现代性的内容。中国历史上的移民,或是因为政治原因被流放,或是军事上的戍边和垦荒,或是因为灾害而流离失所,包括60、70年代的上山下乡,皆是非自愿的。虽然深圳的第一代移民多是怀着戍边的豪迈情怀来的政策移民,但1990年代以后,移民则多是冲着自我奋斗的淘金梦来的,他们自觉将经济和个人价值实现的动机融入自己的迁移动机中去。
这样一种全新的移民文化,给深圳带来了狂飙突进式的跳跃式发展,特别是深圳的高技术产业,因为有了鼓励探索、宽容失败的社会氛围,而在技术、资金、人才等条件并不是很理想的情况下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发展。
但是,移民文化带给深圳的并不只是正面的东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许多深圳人,无法掩饰其心中的浮躁。在现实生活中,某些机关部门和企业都不同程度地热衷于一些“短、平、快”的操作,重于目标而轻于过程。又如,深圳在实践方面常有创新之举,应该是出理论的地方,但深圳学术气氛却不浓。深圳缺少大师,因为大师需要甘于寂寞地修炼,需要天长日久的积累。由此可见,浮躁之气归根结底是文化积淀较浅。浮躁派生的冒险精神,走到一定极端就是铤而走险,这对深圳社会稳定所产生的负面影响,比如暴力抗法问题,已使多名执法人员或死或伤,迫使公安局副局长向社会发出了“果断开枪”的信号;比如某城中村的社会治安整治,需要在一个晚上出动上千名干警,在警犬的配合下进村清剿才能完成;而拆除违法建筑,已到了必须采用爆炸手段才能解决的地步。
同时,移民也使得人与人之间缺少共同的历史,难以建立稳固的信任关系,加之建市时间短,原有的城市文化资源有限,显然不可能使外来者得到更丰富的滋养。在此情况下,深圳人产生了普遍的归属感缺失。
归属感从何而来?
缺乏归属感固然是移民文化与生俱来的特征,但并不是不可避免的结果。其间的距离,政府尚有可为:通过政策导向促进社会资本的积累,让人们不但留下来,也由衷地对这里产生认同。美国就是一个最成功的例子。深圳市政府当然也想了很多办法,无奈见效不大。
有调查显示,深圳暂住人口中初中及初中以下文化水平的人口为70%,占深圳总人口的一半以上。考虑他们微薄的工资和近乎无权的状况,他们没有归属感并不令人意外。事实上,这个城市似乎也不欢迎他们,深圳市目前的人口政策是减少人口总量,优化人口结构,把这些“低素质”的人“赶”出去,同时延揽那些具有一技之长的技能型人才,或者是具有较强纳税能力的企业老板。但是,一个城市显然不可能只有白领,就是在最讲高科技的地方,也有大量需要普通劳动者的岗位。深圳目前突出的治安、交通等一系列问题,不能仅仅简单地归咎于外来劳工。
深圳的另外一类人是受过高等教育或有一技之长的白领,他们是这个城市声称在竭力延揽的人。但不幸的是,这部分人在享受着较高收入的同时,一样没有归属感。“交通、医疗、保险、治安、消费、工作压力、供楼压力等等都让我对深圳没有归属感。虽然我已在这城市呆了10来年,还有了房子,但依然觉得没有被这城市接纳。不小心有个感冒发烧,一上医院就是几百块才能出来。公司办了社保,但对我们这些没有深户的人只能住院才能报销90%。一般门诊费用不报销。有户口的医疗卡只花10来块,我们却要10倍以上,心里真是不平衡!”这个网友的发言反映出相当一部分深圳白领的真实心态。
平心而论,深圳政府采取了很多措施来营造“家”的感觉。比如,为解决外来人口看病问题推出的“布吉模式”,每人每月6.6元,由用人单位缴交,虽然就几元钱,却能既保门诊又保住院;给一些产值达到一定规模的企业深圳户口指标,由他们出面为员工申请户口。但就是前者这样一个保障水平不高的制度安排,却反反复复了20年才得到推广。后者则因为入了户之后企业要足额为员工缴纳各种保险的缘故,应者寥寥。
最近,深圳盐田区政府开始在辖区里推广居住证制度,让外来人口享受一些市民待遇。这显然比纯粹的“暂住”要好很多,但正如一些论者指出的:当手持居住证与户籍人口享有同等的身份、权利待遇时,当手持居住证与户籍人口享有基本的公共服务时,当新的居住证制度覆盖包括户籍人口在内的全部常住人口时,才是真正的居住,至少可以从权利、人格上接近所谓“诗意地栖居”。
值得期待的公民社会
在深圳,活跃着一个以房屋所有权为基础和平台、积极维权和参与公共事务的人群:景洲大厦业委会主任邹家健竞选市人大代表;碧岭华庭业主江山为讨要选举权多次将街道办告上法庭;南天一花园业主在70岁的范国振老先生的带领下,打了15场维权官司追讨被卷走的物业维修基金……这样一群人的存在,一方面说明了深圳人权利意识的高涨。
“我们都不是老农民了,不会对那些不合理的事逆来顺受。我估计,我们最少还要打三场官司才能最终胜诉。但无论如何,我们是不会放弃的。”这是范老先生的“权利宣言”;但另一方面,他们屡战屡败、甚至被打被砍的事实也说明了,深圳的维权空间很有限,距离公民社会还很远。
前一段时间,号召人们不买房而遭到封杀的邹涛,已经离开了深圳;更早前,本刊曾经报道的嘉佳豪苑维权被砍事件的受害者张玉林,也离开深圳去了上海。以前,人们把归属感的缺失更多归因于经济方面的原因,但以上案例已经说明,仅仅是经济的富足还不够,作为最早接受市场经济洗礼和权利观念熏陶的中国人,一些深圳人在实现经济上的小康之后,更关心的是保障自己的权利和相关的救济渠道,而且这样的人正越来越多。
这才是一所现代城市值得期待的未来,让伤心而走的人们转回身,共同营造公民社会人们彼此互根的归属感,对古老的中国来说,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