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弥
冯义三排行第三,是个木匠。他从小头顶上就长了一只肉瘤,所以他有个外号叫独角兽冯三。他从他爷爷手上学的木工活儿,擅长做仿清或仿明的细木家具,手工活儿远近闻名。在解放前,只有大户人家才请得起他,譬如说城里的国学大师余自问,大绸缎商赵小山。赵小山同时以画精美绝伦的春宫画出名。还有银行家范一流,他宣称他的聚水斋里有全国最完好的明朝紫檀木家具。这三个人的家里,冯义三是常客。时间久了,独角兽冯三也懂得些琴棋书画,道德文章。他是极崇敬这三个人的,既然心里五体投地,外面就会表现出来。他每天喝早茶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模仿的是余自问,说话的腔调像范一流。自然,一举一动有些像赵小山。
解放以后,冯义三的生意锐减。他除了要养眼皮底下的一家子老小,还要养外面的一个女人呢。既然心中焦躁,外面就会表现出来,喝早茶的时候,他先为余自问感叹,余自问是个明白人,要不他怎么就逃去了台湾呢?又为范一流惋惜,他聚水斋里的明式家具全都捐给了国家,现胡乱堆放在博物馆的仓库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工农干部当柴禾烧了。赵小山的事大家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他画的春宫是全世界最好的春宫,以后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春宫了。他待人和气,天性温良胆小,他怎么可能是特务呢?
他说完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四下看看,想寻找个把同情者。要在以前,他还不是有求必应的?但是现在呢?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的时代已成为过去。老朋友们看风景的,闭目养神的,剔牙的,就是没人理会他。冯义三见到老朋友们这种样子,大怒之下,犯了第二个错误。他开始骂新政府,他说国民党旧政府宿疾难治,活该倒台,可这个新政府看上去也不像懂事的……等等。这些话他是从春宫画家赵小山那儿听来的。当然,赵小山骂新政府的时候,声色不动,温文尔雅,手里捻着一串十八世纪的菩提子佛珠。冯义三骂政府的时候,脖子上青筋毕现,面红耳赤,且用词粗鄙,一点也不像他曾经模仿学习的三个人。他还原了自己。
既还原了,那他还以为他是谁啊?他不过是一个工匠而已。老朋友以前都敬爱他的手艺,但是大家现在都敬爱新政府,新政府气势如虹,激动人心。
散了场,喝茶老友中的一个走过公安局,顺便就进去了。
冯义三当天晚上被公安局拘留,一个星期后判为劳动教养一年。这是轻的。他一进公安局,马上不是独角兽,而是一条独角虫了。
他养在外面的女人卖掉房子,带着女儿回了老家,再也没有回来。他的结发妻子趁乱改嫁了老相好。老娘本来就有病,活得不耐烦,这下子找了个理由让自己永远安息了。他从劳改农场回来时,看见大儿子阿大一个人对着墙唱歌,唱的是: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他问阿大,还有两个呢?阿大说,弟弟和妹妹跟娘一起嫁了,都坐在花轿里。他又问,你当时在于什么呢?阿大回答,他们给了我一包喜糖,我在吃喜糖。冯义三想了一想,教导儿子说,我娘那时候也改嫁的,我一斧头砍在我后爹的腿上。他从此就怕了我。阿大听了把头惊惧地一缩,两只眼睛不信任地斜着,死死盯住老子。冯义三脸孔有些发红,换了个话题,摆出一副老子的腔调,问,阿大,我不在家的这一年,你都学了一些什么?阿大马上来了劲,回答,爸爸,你不在家的这一年,我收获可大了,我学会了很多知识,共产党要解放全人类,李承晚和杜鲁门是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坏东西。我们还去参观了部队,解放军的枪是长了眼睛的,打在坏人的头上,一打一个洞……洞里面长蛆。冯义三听得脸孔发青,说,阿大啊,你现在比我还厉害呢!阿大咧开掉落门牙的嘴笑嘻嘻地说,我不算厉害的,我们班级里厉害的人多得很。我们的班主任说,新中国了,连孩子们都生龙活虎起来!爸爸,你以后不要对我讲那些古董话,讲些解放军打胜仗的事。冯义三点着头说,正是,正是。
家庭里发生的变故,冯义三还有一件事想不通——他骂道,死不要脸的,还敢坐花轿?新中国成立了,还搞这种名堂?他骂的是改嫁的前妻。
他前妻改嫁时用了花轿。虽说政府不提倡结婚时使用花轿,可当时也没有明文禁止使用花轿。就这件事,她让爱情钻了空子,也招来了冯义三对她的愤恨。想当年,冯义三日日夜夜精工细作,花了大半年的工夫,才造出这顶喜轿。不说是全城最好的,也是城里数得上的好轿子。
它是榉木做的骨架。我们这里是黄榉的产地。冯义三用的黄榉不是普通的黄榉,它们长在向阳的高山上,具有无比的诗情画意,就像古人所讲究的那样,席子编得不方正不能坐,肉割得不方正不能吃。长在向阳的高山上,每天早晨迎接旭日的黄榉才是唯美的,才配做花轿。
花轿上的饰板是黄杨木——也不是普通的黄杨。冯义三用的黄杨木千里挑一,黄光耀眼,没有疤痕。堪称完美。
花轿的精华之处在于它的浮雕和透雕,全身上下饰满了龙、凤、古代人物、花草和云纹。任何人看了都会透不过气来。余自问也来看过这顶花轿。他当场对冯义三说,略有点俗气,但是巧夺天工!你这个人若是注意修养,定是一个有莫大趣味的人。冯义三最佩服的人就是余自问,所以他恭恭敬敬地问余自问,怎样做才是个有莫大趣味的人?余自问回答,有莫大趣味的人,这顶轿子上他就只雕龙或者只雕凤。冯义三不懂,接着问,为什么只雕龙或者凤。余自问沉吟着,不太愿意回答冯义三的问题,但他最后还是说了,为什么?我告诉你为什么,一个人喜欢一样东西,往往表达过分。表达不到是拘泥,过分的东西就是俗气了。你好好想想这个问题,想通了你就是个木匠里头的大人物。
冯义三看出余自问并不欣赏自己。余自问甚至还有些鄙薄自己。冯义三把余自问送出大门,看他走远了,拍着胸脯说,我要是像你那样整天看书,也能像你那样什么都懂。
现在,冯义三到政府去告状,他说,解放了,还用这种封建迷信的东西,该治她的罪。狠狠地治!这个淫妇!
听见他毒骂的人都摇头说,这独角兽以前不是这样的!
冯义三只是个木匠,在文化上到底算不上有根有底的。他的精神所依赖的那些人一散场,他也就不知何从修炼他的高尚趣味了。但是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趣味,譬如每天早晨的喝茶,每天晚上的泡澡。关于洗澡,倒也有一个恐怖而性感的传说。说是男人每天晚上进澡堂的时候,必须要告诉一个人他将进澡堂子洗浴。不然的话,澡堂里的热水鬼会在他身上作祟,让他浑身发痒。他会不停地挠自己的身子,挠得皮开肉绽还不觉得疼。
冯义三有一帮早上一起喝茶,晚上一起泡澡的老朋友。
他泡的澡堂就在他家的街对面,别的澡堂离得很远。澡堂里面白汽缭绕,洗晒得很干净的毛巾散发出纯棉特有的陈旧的香味,男人们安静地泡在大浴池里,除了木拖鞋有时响起,这里面可以说是十分的安静。冯义三对洗澡颇有心得,他总结说,每次他把身体浸到滚热的水里以后,他的灵魂就在体内荡来荡去,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他甚至还能体会到此刻的灵魂又像一
口含在嘴里漱来漱去的水。当他完全把自己埋进水里只剩下一个头时,他的灵魂出窍了,就在天花板上,他看得见它的。两两相对,无比惬意。比呆在家里听女人唠叨好多了。
冯义三劳教出来的第一个晚上,就直奔澡堂。家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令人不快的事,他深信一到热水里烦恼就会烟消云散。
扦脚的王师傅一看见他就迎上来了,说,冯师傅,你先不要到池子里去,让我看看你的脚底。他的话透着蹊跷,所以冯义三乖乖地坐下来,伸出脚放在王师傅的手上。然后多心地问,王师傅,是不是我被劳动改造过后,就惹人讨厌啦?王师傅是个善人,人若善良必讲究对人对事的熨帖细密。所以王师傅是一个心思细密的善人。在他的眼里,每一只脚都是他的宝贝孩子,他有责任让它们感到舒服而体面。他长期这样心慈手软,养成轻声轻气地说话,不紧不慢地走路,敬人,并爱人。但是此时他语调紊乱地回答冯义三说,看你说的,谁是这样的人?我让你坐在这里憩憩,里面有些乱。
冯义三一听,发觉里面确实有点乱,声音杂,笑声和骂声不绝,还夹着一只尖利的公鸭嗓门,那嗓门儿唱歌一样地重复着一句什么话。他说,这是胡裁缝啊!
这确实是胡裁缝,他的儿子从部队回到地方上当官了,他学了一些腔调,整天嚷着要打倒剥削阶级,解放全人类。王师傅说,你听听,这是什么好话?你别慌忙进去,恐怕见了面你不给他好脸色。你们两个就会闹起来。
正说着,胡裁缝突然出来了,一眼看见了冯义三,脸上放光,笑嘻嘻地说,老冯,你回来啦?这下你不敢说三道四了吧?好好改造思想,向人民群众靠拢……什么独角兽!呸!
冯义三呆若木瓜,眼睛看着地下,一动不动。
胡裁缝走了。冯义三慢吞吞扭一下身体,抬眼望着王师傅,心虚地说,不于我的事,我洗我的澡。王师傅蹲在那儿不动了。突然地,他觉得了羞耻,好像胡裁缝羞辱了他一样。他扔掉冯义三的脚,站起来,慌张地说,老冯,你,你,真是好……脾气啊!冯义三恼了,说,什么?你挑拨离间,兴许也是美蒋特务……你少说话,多嘴多舌的我跟你翻脸。王师傅的眼里立刻汪出了泪水,不敢走了。他强忍着难受,小声悲叹:唉,唉……现在的人说话都粗糙了,都粗糙了……
冯义三从此改掉了泡澡堂的习惯。不是不想碰见胡裁缝,而是不想碰见扦脚的王师傅,这个人给他的心理压力太大了。他路上碰见王师傅都要躲藏起来,他一见王师傅就想起他的悲叹。
但是早茶还是要喝的,一天不喝早茶,他就食不下咽。为了不再碰到熟人,他改到另一家不太远的茶馆喝茶,没想到他的前妻阿菊就嫁在那里,她每天早晨五点多钟拎着菜篮子上菜场,时间和冯义三差不多。这样,两个人就迎面撞上了。阿菊一眼看到他,慌得一把扔掉菜篮子,回头朝家里疾走。他愣了一下,马上不依不饶地跟上去,骂道,死不要脸的,你还敢坐花轿?你把花轿还给我!淫妇!
阿菊很快隐进一户人家不见了。
冯义三在晨曦里站着,回想前妻的面容,竟有些恋恋不舍的。于是继续骂,淫妇,你倒把头发剪了。那么好的一头长头发剪掉了,剪得像个女干部……他放低了声音说,弄得那么难看,可见你现在不学好了。或者人家非要你剪,你不得不剪?要是你跟着我,我能让你把这一头好头发整掉吗?谁敢叫你剪?除非他不怕得罪我独角兽冯三!
他后来在西南的城郊访到一家干净的老茶馆,每天早晨步行一个多小时到那里,来回要两个半小时。他乐意这样花时间,他的作坊公私合并了,他已不是老板。大儿子阿大被他送上了寄宿学校,家里空荡荡的,他的心也是无从着落的。他没有了模仿的人,也没有朋友。模仿的人差不多都烟消云散了,老朋友们个个要求进步,有的当了干部,有的入了党。只有他,处境尴尬。其实,顺与不顺,都是自己的因果。他有点钱,但不多。有点水平,也不多。有点智慧,也不多。以前他靠手艺吃饭,不觉得张皇。现在的世界变化了,他这个尴尬人四顾仓惶,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喝早茶。
这一年的冬天,他认识了小道士钟文清。
城的西南郊以前有两处热闹的地方,一是惜春茶馆,一是玄妙道观。惜春茶馆解放以后改为五洲茶馆,就是冯义三现在去的地方。茶馆里还是热闹的,但观里冷落得不像样,到后来只剩下一个当家老道士,三清殿上灰尘扑面,庭院里落叶满地。阴气森森,寻常人不敢去的。其实这观里到处都是宝贝,金山石的地面,汉白玉栏杆,紫檀木的屏门,唐代的大铜鼎,宋代的龙泉窑青瓷,元代的金粉壁画,明朝的黄杨木雕,古旧的金丝楠木桌椅,经楼里有张陵读过的《道德经》……老祖宗的东西不再具有美学的价值,甚至也不再有金钱上的价值,有价值的是新的思想和新的生活方式。
冯义三现在是五洲茶馆的常客了。这一年的春天,桃花谢了以后就不停地下雨,他走过道观,只听见里面屋檐的滴水声响成一片,他涌起一个念头,觉得屋檐的滴水声像敲木鱼一样。道观里敲木鱼?他咧咧嘴,想笑,但是没笑出来。他想起来,自己好久没有认真笑过了。到了上午十点多的时候,雨不下了,阳光无比的清洁明亮,茶馆前拥过一群蹦跳吵闹的孩子,他们一齐喊着,钟文清,精神病!钟文清,精神病!接着慢吞吞地走过一个道士打扮的年轻人,轻轻地用手驱赶孩子们,脸上居然有着轻松的微笑。
一个茶客说,阿清回来了!你看他还是笑嘻嘻的,精神病院里住了半年,还胖了一点。话刚说完,另一茶客扭头朝外面喊,阿清,你还是回老家去吧!观里一个人也没有了,你师父上个星期也回广东老家了。人家都说观里又开始闹鬼了!
钟文清在外面大声回答,一个人才好呢!他们在的时候一个个比鬼还闹呢!
冯义三问,他怎么这样说话呢?
说观里闹鬼的那个茶客告诉冯义三,钟文清是从小出家,他弟兄两个,一个听从母命当了和尚,一个听从父命当了道士。那观里也是个争权夺利的名利场,钟文清不爱和别人争闹,从小到大只爱观里的一株红梅。天天要去看它,时时和它说话。浇水除草不必说的,还把它当瓷器一样擦拭。他小时候换下的牙齿也一只一只全埋在梅树底下。没想到梅树一年前突然死了,他就天天哭。这事情传开了,胡区长说,不可能的。一个男人怎么会哭梅花?除非他有精神病。后来证实确有其事,胡区长大发雷霆,说他在战场上战友死在怀里才会哭,一个小道士居然哭一棵死掉的梅花?胡区长最见不得这种鸟人,就叫两个兵把阿清押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冯义三从前看见过赵小山对着一株死掉的兰花垂泪,所以忿忿不平地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哭一棵梅花算得上什么?改天我还去哭一块石头呢。话音刚落,有人说,哎,老冯。胡区长的父亲跟你住一条巷子的,是个裁缝,人家都叫他胡裁缝。你说说这个人。冯义三缩缩头颈说,我现在妻离子散,只想平平安安地每天喝口早茶。于是他听到了一句嘀咕,胆小鬼……他转过头去,一边寻找说话的人,一边骂道,缩
头乌龟,倒会放臭屁。你站出来比比谁的×大……于是他又听到了一句嘀咕,哼,独角兽冯三,我听人说他又仗义又斯文,谁知是这个样子!
冯义三正在下不来台的时候,茶馆外面又喧嚷起来,这回是一群妇人拉着赶着走过茶馆,她们说,小阿清在观里做道场驱鬼,大家快去看吧!
冯义三跟着一些人来到观里,哪里有什么驱鬼的仪式,钟文清正带着几个孩子在扫地抹桌子,擦窗掸器皿,忙得热火朝天的。听说这些人的来意,钟文清慢悠悠地说,我才不会驱什么鬼呢。我不信有什么鬼。如果就像你们说的有鬼,那鬼是人变的,本来就是一件凄惨的事,做什么还要把它赶来赶去的?是不是?大家看着钟文清脸上坦然的笑容,心里都讪讪的。一位准备看热闹的老妇摆着手连连说,难为情!难为情!于是都走了。
冯义三听了钟文清的话,留下了。
冯义三和钟文清快到傍晚时才把道观打扫干净。又开始下雨了。黄昏透过密密的小雨呈现出来,天色一片柔美的昏黄。天地间所有的全被黄黄的光所覆盖,彼此没有距离,亲密无间。两个人洗了手,一起坐在轩廊下看黄昏。突然有一只蝙蝠冲了出来,在雨漾漾的天空里急速地滑行,然后又掉在了水淋淋的地上,像鸭子那样扇着翅膀扑腾。钟文清拍着巴掌笑了起来。
冯义三说,你还能笑!
钟文清停止拍手,用一只手捂住嘴。但是他还是大笑不止。过了一会儿,那只蝙蝠不见了。钟文清站起来说,冯三,我让你看一样东西去。
钟文清领着冯义三到写经房后面的药铺,指着药铺东南角上一株枯死的大梅树说,以前,师父让我每天在经房里抄经书,我抄好师父的经书就抄自己的经书。我的经书不能给别人看见的,所以我把它们通通埋在梅树下面。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小时候掉落的牙齿也都埋在树底下。我那时候有个想法,我认为自然界种什么就会长什么,种下牙齿自然也会长出牙齿。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认为?
冯义三心里一动,有些想笑。确切地说,是想微笑,会心地温情地微笑。这当口,风里传来一阵急急的锣鼓声,十分地喧嚣: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冯义三醒悟一般四下看看,觉得钟文清的话题有些奇怪。
但是他不想离开钟文清,在这儿有他精神上迫切需要的一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他还不清楚。有一点他是明白的,他喜欢小道士阿清,阿清走路的样子飘逸潇洒,他已经模仿得有些像了。
钟文清拿了锹过来,挖开梅树下的湿泥,捧出一个铁盒子。这铁盒子里装着的“经书”原来是钟文清写的一摞情书。情书里写的是一个叫阿娇的女子,她如何的嗓音,如何的背影,如何的纯洁无瑕,如何的人梦……只有一封“着”了一些边际,说是这天上午,阿娇与一群女孩儿跑着经过道观,看见钟文清,笑着说,阿清,解放军进城了,去不去看?然后没等钟文清表态,长辫子一晃就走了。冯义三看见这封信落的日期,正是城市新政权建立的那天,人民辞旧迎新,开始新的生活。而这一天,阿清一如既往地写着他不为人知的情书,延续着以往的日子。
冯义三把情书一封一封地看完,有些忌妒那个女孩子,就着急地说,你对人家这么好干什么?人家难道会像你这样用情?钟文清说,又不是等价交换。冯义三不依不饶地问,到底人家对你如何?钟文清说,男女之爱,就要这样蛛丝马迹才好,太明白了就没有了。冯义三说,我没想到还能碰上你这样的人,我以为这辈子再也碰不到了。这样吧,我回去收拾收拾东西住过来陪你,这地方你一个人住着我不放心。
冯义三回到家里拿了衣服出来,走过胡裁缝家,只听见里面猜拳划掌声雷动地喧嚷不休。正狐疑着,看见卖蛇的阿二过来了。就问,阿二,这么晚了还出来干什么?阿二说,喏,胡家的区长儿子回来了,在这边招待他几个战友。要吃蛇,叫我马上送过来一条大的。冯义三倒抽了一口冷气,说,阿二,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有生皮肤病的人才能吃蛇,其他人是不能乱吃这些东西的。这是规矩!阿二放低了声音说,好人!你不要嚷嚷,现在的人什么都不怕了,还怕规矩?你看着好了,以后人的胆子越来越大,以后人做事也越来越粗糙……我是一只乌鸦嘴,我准备把嘴巴用线缝起来。
冯义三站在胡裁缝家的台阶上思考。胡裁缝对他冯义三不敬也罢了,他到底没什么文化修养。但是他的儿子凭什么把阿清关到精神病院去?凭什么想吃蛇就吃蛇?
独角兽冯义三兽性大发,手里捏了一块沉重厚实的砖头,从屋后的窗户上直接砸到了屋子中间。他听到了许多物体破碎的声音,首先是玻璃,然后是碗盆,还有酒瓶倒地的脆响。在脚步从屋里响到屋外之前,他安然地溜之大吉。古城的小巷就像迷宫,谁也无法在迷宫里抓到一个破坏者。
冯义三高高兴兴地回道观了,钟文清也高高兴兴地开了门。冯义三还没有走进来,先报告了打砸胡家的好消息。他眉飞色舞地刚说到满世界的破碎声,钟文清就在他的鼻尖面前“扑”地关上了门,大门差点碰破了冯义三的鼻子。
冯义三接受不了这个突发事件,他想一拳头擂到大门上。拳头刚竖起来又放下了,他不敢。如果这样做的话,他就完全失去阿清了。他下意识地在裤子上擦擦拳头,耐心地在门外问,你这么对待我啊?我怎么得罪你了?钟文清在里面平静地说,我不和恶徒往来!冯义三央求,你先开门,放我进去。有话好好说。钟文清斩钉截铁地回答,快走。此地不留人!冯义三妄想事情会有转机,说,我也是为了你啊!难道就没有对与错了?钟文清语声不快地说,我搞不明白谁对谁错,我从来就讨厌说谁对谁错。冯义三问,那人家把你搞到精神病院里怎么说呢?钟文清说,我到了精神病院才知道,精神病人一样也是人。我还要感谢他们送我进去几个月,让我知道这一点。
冯义三听见钟文清的脚步离开门廊,渐行渐远。他倚着大门哽咽着自言自语,哼,你这些话幸亏是我听到。换了一个人,哼哼……
埋怨归埋怨,冯义三还是接受了被人赶回家的事实。他抱着自己的衣服,没精打采地朝家里走。也是活该他这天倒霉,胡裁缝的儿子和他的战友喝多了酒,很晚了还没走。冯义三正好碰到胡裁缝站在门口送儿子和客人上吉普车。胡裁缝看到冯义三回避不迭的目光,突然想起来了,说,冯三,卖蛇的阿二说,我家被砸的时候,房子周围只看见你一个人。冯义三知道,胡裁缝没有真凭实据,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但是冯义三脑子里出现了钟文清,他想,我是谁?我是光明正大的又仗义又斯文的独角兽冯义三。
冯义三站下来,一本正经地回答,是的,是我砸的。怎么样?
不消说,冯义三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拳脚。胡区长的一个战友从吉普车那儿跑过来,一面抽出裤腰上的皮带劈头盖脑地打过来,忙里偷闲还伸出脚猛踢冯义三。紧接着又有两个加入踢打的队伍。冯义三在空气里嗅到一股浓烈的白酒味,还有一股陌生而神秘的食物腥味,他想这种腥味大约就是蛇的味道吧,人家说吃了蛇肉就有股蛮劲,怪不得踢打得这么有力气。后
来,胡裁缝的儿子推开战友上前看看,说,算了算了,再打就死了。他大约也知道私下打老街坊有点难为情,以后竟没有再追究冯义三责任。
冯义三醒来时身在钟文清的道观里。也是在傍晚,屋檐下滴着水珠,黄昏透过云层降下温暖厚实的光。一个年轻的女子静坐在床边,屋里没有开灯,她的脚边匍匐着一大片黄昏的光,就像踩着黄云一样。她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聪明的宽额,颧骨下面各有一抹甜蜜的阴影。她看着冯义三的目光略略有些不屑。冯义三醒来时一看到她,就明白这就是阿娇。他还明白,阿娇有着那样的目光,一定是个胆大有主见的女孩子。这种女孩子是他不喜欢的,他的前妻阿菊也有这样的目光。
冯义三喊,阿清,阿清。
女孩子站起来,眼睛朝冯义三一溜,说,这里只有阿娇,没有阿清。她的声音清脆动人。她又说,你不是独角兽吗?怎么被人打成这样?她说了之后就离开了屋子。直到黄昏消尽,夜色深沉,阿清才从外面回来,原来他给冯义三抓药去了。刚才的女子确实是阿娇,阿清把她请来照看一下冯义三。
阿清精神焕发地说,我去请她,没想到她马上跟着我来了。过了片刻,阿清又轻轻地说,我刚才抓药回来,她在观后面等着我呢……她说剃头的毛师傅今天晚上到她家里去给她剪辫子,她剪了辫子以后会到观里来的。冯义三刚才听了阿娇那几句话,心里不高兴,这时候就老练地劝导阿清说,女人大凡剪辫子,一定是做了一个什么大主意。我老婆改嫁前就剪了长头发。你没问问她?阿清说,我不问她。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她来看看我就够了,我只要眼前的快乐。等会儿她从药铺的墙后面过来,那里有一个洞,通在假山里,从假山过来就能到我房间。冯义三声音很响地说,那是个淫妇。我一眼就看出她是个淫妇!你沾不得的。她不会真心和你好。阿清愣了一会儿,盯住冯义三看了又看,好像要看穿一个谜。然后说,我是个没有出息的家伙,我这种人从不妄想追求天大的真理。我就知道,自己高兴做一些人家看不上的小事情。冯义三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我是把你看得比我自己还重要的。我以前把余自问赵小山他们当老师,现在把你当老师……阿清把手一甩,不耐烦地说,对不住你,我担当不起。
冯义三从床上爬起来,决定离开道观。他走得赌气,所以也不和阿清告别。他在家里心事重重地躺了大半夜,到底放心不下阿清,不知道那个叫阿娇的女子把他哄骗成什么样子了。想去看看观里的动静,又怕没有理由。就从家里找了一把别人送的“胜利”壶,心里打算好了,看见阿清就假说让他看看这把新中国造的“胜利”壶。观里有两把民国时的“胜利”壶,两相比较,看看它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地方。这种有趣的话题,钟文清是喜欢的。
道观的大门紧紧关着,冯义三翻墙进去,正好落在药铺里,看到钟文清和阿娇告别的场面。钟文清一揖到底,头抬起来的时候,阿娇已经钻到假山里不见了。他吸吸鼻子,空气里好像留下了阿娇身上的香气,他对着香气飘荡的地方又是一揖到底。冯义三笑了起来,提醒一句说,真是个呆子,人家早就走了。钟文清头也不回,平静地说,我知道她走了。我好好地送她走。因为她再也不会来了,她要去外地嫁给一个老干部了。
冯义三咧开嘴巴暗地里笑了,一刹那嘴巴边涌上许许多多的话,他要说的是,啊!这个女人靠不住吧?你知错了吧?你这样痴心待人得到的是什么?她明明要去嫁别人还到你这里来寻快活,早知道这回事我刚才就替你打她一耳光。真是太好了!这么快就断了往来。从此以后,我冯义三就是你最贴心的朋友……
他正想把这些话源源本本地告诉钟文清,突然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冯义三真是一个俗人。难怪余自问看不上他。
冯义三心中大惊。也不和钟文清说话,急急忙忙地朝外面走,在街上叫了一辆三轮车,坐上去,车夫问他到哪里去。他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然后鬼使神差地让车夫把他带到了阿菊改嫁后住的地方。他下了车,在弄堂里惶然四顾。他听见一个老女人在一扇石库门里喃喃地说着以下的一些话——
雨在夜里就停了,天色清亮,太阳也出来了,今年桃花谢了以后就不停地下雨,看今天晴空万里的样子,也许从今以后不会下雨了。
老女人说着这些温柔而知足的话,冯义三在外面听得发呆。他虽说只是一个匠人,但他是好强的。因为好强,所以敏感。他现在敏感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向一个最终的地方靠近。那地方是神赐给有心人的,虚无飘渺,但美妙无比。
他在初生的太阳里慢慢地走。他看见阿菊在一个小院子里洗衣服,就走了进去。阿菊的衣服掉在地上,脸一下子红了。她站起身,镇定地打量冯义三,眼睛直视冯义三的眼睛。她的静穆透露出一个信息:她已感受到冯义三今天的变化。她的静穆还表达着一个愿望:她愿意呼应冯义三的变化。冯义三说,你把花轿让我看看,啥地方坏了我来修修。
阿菊是个聪明有才智的女人,她马上说,不着急。你先喝一杯茶。她的话音刚落,男人就从屋子里出来了,温和歉疚地笑着,手里端着一杯热茶,说,先喝一杯茶。我街上去买点心。
这天上午,独角兽冯三在阿菊的院子里给她修理花轿。他坐在黄澄澄的旭日里,也像一棵黄榉一样,尊贵,沉着。政府提倡婚事新办,这顶曾经风光一时的花轿已是历史的遗物,它的前途令人无比担忧。而且,当他再一次看到花轿的一刹那,他明白当年余自问对它的批评是对的,它浮躁,浅显,不是大家手笔。但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冯义三现在诚心诚意地做着修理工作并切切实实地感到快乐,这份快乐与以往的不同,它没有喧嚣,没有伪饰,是独立的,真正属于他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