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毛偷了一枝笔

2007-05-21 06:28何世华
收获 2007年4期
关键词:彩霞新兵钢笔

何世华

要从人性的缺陷中追溯社会弊病的根源

——戈尔丁谈《蝇王》的主题

陈大毛是陈屋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按照学校的规定,到了夏天,全体学生都要到教室里午睡。在这个炎热的中午,陈大毛同班上其他同学一样,趴在矮矮的课桌上午睡。课桌是热的,外面知了的叫声也是热的。陈大毛最讨厌午睡了,他把左边的脸贴在课桌上,过了一会儿,他又把右边的脸贴在课桌上。陈大毛一点都睡不着,他只好这样,把自己的脸放在课桌上烙烧饼。陈大毛知道,在教室的后面,班主任老师孔秀丽正在看着他们午睡。陈大毛不用往后看,就知道孔秀丽一边打毛线衣,一边把眼睛从学生们的头上扫来扫去。事实上,陈大毛在装睡。

坐在陈大毛左边的,是卫新兵。他倒是睡得沉,他的口水流到了垫在嘴巴下面的手臂上,又从手臂上淌到课桌上,在那里汪了一大摊。坐在右边的,是陈大毛的同桌孙晶晶,她的头全部埋进两条合拢的手臂里,陈大毛只看到她耳朵背后的一颗小痣。陈大毛对那颗痣盯了半天,一直到把那颗小痣都盯大了,才收回自己的眼光。前面,是陶胜男,她的腰真是胜过了男同学,由于她趴在矮桌上,腰上的肉露出了一大块,那上面还有纵横交错的被裤带勒索过的红印子。后面,坐的是汪海洋,他当然不会睡着,他偶尔伸出脚踢一踢陈大毛的屁股,陈大毛只好让他踢。陈大毛看了一圈之后,觉得他应该做点事了。

陈大毛拿出一本练习簿。那上面已经写得满满的了,还有老师批改过的红色笔迹。陈大毛拿出一块橡皮,把自己写过的字一个个擦掉。因为是铅笔写的,陈大毛擦起来很快。但擦到老师的红字时,就有点麻烦了,因为是钢笔写的。钢笔写的字就是好,想擦都很难擦掉。总是这样,陈大毛的练习簿总是被反复使用好几次,一直到那些纸被擦破了,不能再写字了,陈大毛才会把这本练习簿拿回家给父母过目。然后,才能换一本新的。

从班主任老师孔秀丽这个角度,是看不见陈大毛的。陈大毛个头矮,又坐在教室的第二排,他要是搞些小动作的话,坐在后排的班主任老师孔秀丽是不容易发现的。但班主任老师孔秀丽有时会站起来,扫一眼前面,再坐下去。当班主任老师孔秀丽第二次站起来的时候,她就敏锐地捕捉住了陈大毛。从后面看,陈大毛似乎在午睡,但他的一只胳膊伸出了课桌的外沿,还在不停地动着。陈大毛在干什么呢?班主任老师孔秀丽轻轻地走过去。

坐在陈大毛后面的汪海洋及时地发现了班主任老师孔秀丽,他重重地踢了一下前面的陈大毛,但这并没有引起陈大毛的注意。现在,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已经站在了陈大毛的面前,但她还是没有被陈大毛发觉。班主任老师孔秀丽确证陈大毛不在午睡,她抓住陈大毛的练习簿,往上一拉,陈大毛的练习簿就变成了两半,一半在班主任老师孔秀丽手里,一半还压在陈大毛的胳膊下面。

这样,陈大毛晚上做作业就没有练习簿了。在这个炎热的夏季,下午放学之后时间还早,太阳还挂在半空中,陈大毛今天没有玩“官兵捉贼”的游戏,早早地回了家。陈大毛的妈妈刘红花正在屋里糊火柴盒,她已经糊了一大堆,她把头从火柴盒堆积成的小山里探出来,看了一眼陈大毛,又继续糊她的火柴盒。这么热的天,陈大毛知道爸爸肯定不在家,他肯定到自留地上给小白菜浇水去了。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他对着刘红花说,我爸爸呢?刘红花没有理他,陈大毛又用很庄重的语气对刘红花说,我找他有事。这一回,刘红花开始搭理陈大毛了。刘红花望着陈大毛说,你找你爸爸有什么事?陈大毛说,我要换新本子了。

但是,陈大毛拿不出旧本子,他的练习簿被老师撕掉了。他又不愿意把这个事情跟他的妈妈刘红花讲,陈大毛就只能撒谎了。按照陈大毛的说法,他的练习簿还在老师手里,老师还没有改出来,但是老师今天又布置了新的作业。陈大毛还补充说,要是没新本子,他就不做作业了。这补充的话起了作用。刘红花说,怎么能不做作业呢?刘红花给了陈大毛一角钱。刘红花说,我糊了一下午的火柴盒,也就糊了一角钱。陈大毛把一角钱捏在手里,另一只手捏着一个铅笔头子,这个铅笔头子只有两厘米长了。陈大毛把这个铅笔头子递到刘红花的面前。陈大毛理直气壮地说,笔也要换了。

这个下午,陈大毛手里握着两角钱,来到了供销社里。他没有直接买练习簿和铅笔,他趴在卖钢笔的柜台上,那里摆着一盒子“永生”牌钢笔。那一盒子本来装的是十二枝,现在只剩下五枝了,也就是说,有七枝已经被别人买走了。陈大毛每一次到供销社来,都要看看这些笔。陈大毛想,也许他下一次来,这些笔就会没有了。陈大毛也就是看看,隔着玻璃看看,他知道自己是买不起这种钢笔的。升到五年级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就在班上宣布说,要练习用钢笔写字了。陈大毛把孔老师的话转告给爸爸妈妈,但遭到他们一致的反对。他们的理由很简单,钢笔贵,要用墨水,还费本子。当然了,用钢笔做作业,练习簿只能使用一次,不可能重复使用了。这个供销社里的阿姨似乎已经认识陈大毛了,她甚至从玻璃柜子里拿出一枝钢笔,递给陈大毛。陈大毛摸了摸那枝钢笔,又把它递了回去。

陈大毛买了练习簿和铅笔,还剩三分钱。陈大毛用这三分钱,买了三粒牛屎糖。陈大毛剥开一粒,咬开一半放进嘴里,剩下的一半还用糖果纸包好,留着下次吃。

在回家的路上,陈大毛碰到了李彩霞。

李彩霞也是陈屋小学五年级学生。李彩霞在一班,陈大毛在二班。他们住得近,从小在一起玩。李彩霞的妈妈也糊火柴盒。陈大毛看到李彩霞,笑嘻嘻地问,你现在才放学哇?李彩霞说,嗯,排节目,排迟了。陈大毛心里是喜欢李彩霞的。李彩霞漂亮,特别是有一条好看的辫子,她的歌唱得也好听,学校里的文艺演出,总是有李彩霞的。李彩霞问陈大毛,你嘴里是什么?陈大毛说,糖。李彩霞就不再说什么了。这两个孩子并排往家里走,走了一会儿之后,陈大毛掏出一粒糖,塞进李彩霞的手心里。李彩霞咬开那粒糖的一半,另一半用糖果纸继续包着,放进口袋里。她吃糖的样子跟自己都一样。陈大毛看着那半粒糖在李彩霞的嘴里滚来滚去,比吃在自己的嘴里还甜。李彩霞边吮着糖边说,我晚上还要来排练呢。李彩霞说完了这句话,用眼睛望着陈大毛。

这天晚上,陈大毛很快地做完了作业,也很快吃完了饭。陈大毛把碗一推,转身就往门外跑。陈大毛的爸爸陈宝贵把他的头从碗里抬起来,对着陈大毛后背喊,你要到哪里疯去?陈大毛说,我做完作业了。根据陈大毛与他爸爸之间的口头协议,陈大毛只要完成了作业,陈大毛就有权出去玩。

陈大毛不是出去玩,他有任务。傍晚的时候,李彩霞对他说,我晚上还要排练呢。陈大毛早早地来到了路口,他要陪李彩霞去排练。陈大毛在路口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等到李彩霞。陈大毛决定到学校去看看。在学校的小礼堂里,陈大毛果然找到了李彩霞。小礼堂里很热闹,排练的人划分成好几个小圈子,有的在练表演唱,有的在练对口词,还有的在练快板。班主任老师孔秀丽站在礼堂中间,兼顾

着几个小圈子。在里面最阴暗的角落里,有一个男老师在专门辅导李彩霞练独唱,李彩霞反复唱的是《社员都是向阳花》,那个男老师不停地用手托着李彩霞的下巴,不停地用手拍着李彩霞的胸脯,要她把颈脖拉得更长些,把胸脯挺得更高些。陈大毛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嗓子也不亮,不管排什么节目,都不可能有自己。在这个方面,陈大毛很自卑。所以,陈大毛一直躲在主席台的后面。

在主席台的后面,是一大堆书包。显然,一些同学放学没有回家,直接到小礼堂进行排练了,他们把书包就顺便放在这里。陈大毛靠在这些书包上面,像靠在自己家的床上。看了一段时间的排练之后,陈大毛觉得没有劲了。他掏出剩下的半粒糖果,投入嘴里慢慢地吮着。陈大毛认为,等到自己把这粒糖吮光了,李彩霞的排练也就应该结束了。但是,陈大毛嘴巴里的那半粒糖很快就消失了,而李彩霞还在那里唱她的歌。这时候,陈大毛站了起来,他想伸一个懒腰。他的腰被那些书包硌痛啦。

当陈大毛突然站起来的时候,他的头被一个东西很痛地碰了一下。在主席台的背面,同样挂着很多的书包,它们像一群蝙蝠,静静地悬在那里。陈大毛的头,碰到的就是其中的一个书包。这个书包从它悬挂的地方掉了下来。接着,这个书包里的笔盒滚了出来,这个笔盒是铁的,发出很大的响声。陈大毛微微探出头,向台下看了一下,他发现小礼堂里排练的声音更响了,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和那个男老师被同学们包围着,老师与同学汇成一体,没有任何人注意他陈大毛。陈大毛看着脚下面的笔盒,它张开一个长方形的嘴巴,静静地躺在地面上。笔盒里的一枝笔从里面跳了出来,它的半个身子搁在地上,半个身子枕在笔盒上。它是一枝钢笔,“永生”牌的。

因为背光,主席台的后面就比较阴暗。所以,陈大毛一直在暗处,而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和那个男老师站在明处。没有人会注意到,在这个主席台的后面,有一个叫陈大毛的同学正在那里欣赏一枝笔。凭手感,陈大毛知道,在这枝笔的身体上,刻了几个字,那肯定是这枝笔的主人的名字,这是谁的笔呢?

陈大毛将这枝笔伸进亮光里,他想看看那上面刻的是哪几个字。由于光线比较暗,陈大毛努力了半天,也没有把那几个字看清楚。于是,陈大毛把自己的头向主席台的外面再次探了探,希望把那几个字认出来。这时候,陈大毛看到,班主任老师孔秀丽正向自己走过来。接着,那个男老师,陈大毛现在看清楚了,他就是体育老师马前进,也向自己走过来。他们本来在辅导排练的同学,现在他们要到主席台后面来歇一会了,他们让同学们自己排练。

这两个人走得飞快,他们直扑主席台的后面。本来,从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到主席台的后面,只有几十米的距离,所以,在陈大毛看来,他们像一阵风,吹到了自己的面前。在这种情况下,陈大毛只有把自己放进那一大堆书包里,尽量缩小身体,并且折叠起来,陈大毛把自己变成了书包中的一个。这样,在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和体育老师马前进看来,陈大毛跟一个普通的书包很相似。

陈大毛看到,体育老师马前进把班主任老师孔秀丽直接摁到主席台上,在那里站着动。陈大毛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陈大毛知道他们在干不好的事。一直到三年之后,陈大毛才知道他们现在到底干的是什么事。但现在,陈大毛搞不清他们到底在干什么。陈大毛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们快点。陈大毛怕他们发现自己,在这样的场合,陈大毛觉得是自己犯了错误,陈大毛像一只企鹅一样,缩成一团。陈大毛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他都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了,他担心自己的心跳会被这两个人听到。但这两个人就是不快,一点不快,他们在那里站着动了好长时间,他们把主席台都搞动了。体育老师马前进还不时地把头偏到主席台的外面,观察小礼堂里排练的学生。灯光照在马老师的脸上,马老师的面部表情就像在跑长跑。

这两个人走了之后,陈大毛立即离开了主席台,他觉得那里是个是非之地。陈大毛决定在学校门口等李彩霞。在学校门口站定之后,陈大毛的情绪才平定下来。这时候,晚风从田野上吹过来,使陈大毛哆嗦了一下。最初,陈大毛感觉到自己的衣服领子冰冷冰冷的。接着,他感觉到身上的衣服都是冰凉冰凉的,陈大毛的全身都湿透啦,他刚才在主席台的后面出了一身汗。最后,陈大毛惊异地发现,那枝钢笔居然还捏在自己的手心里。因为陈大毛的手心里也出了很多的汗,这枝钢笔像一条黏乎乎的泥鳅,在陈大毛的手心里滑稽地游动。

一切似乎都是不可逆转的,并且以很快的节奏向前行进着。当陈大毛发现那枝笔粘在自己的手心里的时候,排练的同学们已经从学校门口涌出来了。陈大毛立即从人群里分辨出了李彩霞。但陈大毛并没有立即出现。相反,陈大毛把身体更深入地缩进墙垛的阴影里。他看到李彩霞在学校门口迟疑了一下,接着,李彩霞随着那群人消失在阴暗里。随后,陈大毛又一次来到了学校小礼堂,他发现小礼堂的门已经被锁起来了。于是,陈大毛从小礼堂的窗子里爬进去,在黑暗里摸索着来到了主席台的后面。他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一个书包了。

陈大毛站在主席台后面,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在这个几乎没有月光的夜晚,一个叫陈大毛的学生在田地里飞快地跑着。他很快就可以追上李彩霞。但是,陈大毛不想让李彩霞知道自己专门在学校门口等她,他要装作在路上无意当中碰到她的样子。所以,在距离李彩霞还有一段路的时候,陈大毛抄了一条近道,直接从菜地里穿了过去。陈大毛听到,那些充满水分的白菜帮子,在他的脚底下发出轻快的破裂声。陈大毛跑到前面一个交叉路口,然后以缓慢的速度在那里行走着。这样,在旁观者看来,一个叫陈大毛的在前面走,一个叫李彩霞在后面走。

本来,在这样比较迟的夜晚,李彩霞一个人走在路上,心里是怕怕的。看到前面有个人影,李彩霞还停顿了一会。当她看清是陈大毛的时候,她的心里就高兴了起来,她对着前面那个影子喊,陈大毛。陈大毛这才慢腾腾地转过身体。李彩霞跑过来,对陈大毛说,陈大毛,你是特地来等我的吧?陈大毛没有回答李彩霞的问话,他很成熟地反问李彩霞,排练结束了?

两个人在漆黑的夜里并排向家里走。这中间,只有一次,两个人甩动的手碰到了一起,又飞快地弹开。就因为这么碰了一下,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快到李彩霞家门口的时候,陈大毛才说,李彩霞,你饿了吧。陈大毛掏出最后的那粒牛屎糖,塞进李彩霞的手心里。李彩霞把那粒糖剥开,咬开半粒,将另一半塞进陈大毛的嘴里。

陈大毛回到家里,就爬到了床上。陈大毛的爸爸陈宝贵过来了一下,看到他的儿子陈大毛一动不动的,就走了。陈大毛的妈妈刘红花也过来了一下,她对她的儿子陈大毛咕嘟了一句,说,脚都不洗了啊,也走了。陈大毛知道,每天晚上他们都要到自己的小房间里这样看一下,然后他们就走了。在他们来看的时候,陈大毛就装睡,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来了。

然后,陈大毛在被窝里拧亮手电筒,仔细观察着

他手里的那枝钢笔,这肯定是供销社那个盒子里的十二枝中的一枝,它现在到了自己的手里。在那个时候,很多人都在钢笔上刻字。在这个钢笔杆子上,也刻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叫“吴园园”,在这个名字的下面,还有一丛花。陈大毛不认识这个叫吴园园的人。

现在,陈大毛手里握着那枝钢笔,嘴里含着半粒糖,安静地入睡了。一直到他睡着了,那半粒糖还没有完全化光。

陈大毛睡着之前想的最后一件事是,明天要把那些刻在钢笔上的字磨掉,换上自己的名字。

陈大毛还没有来得及做这件事,他的偷窃行为就被一个人发现了。

这个人就是陈大毛的同班同学卫新兵,他就坐在陈大毛的左手边。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那天上午放学的路上,陈大毛和几个同学一路往家里走,一路玩“官兵捉贼”的游戏。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陈大毛就是不愿意当贼,他总是要当官兵。其实,这个游戏并没有多少趣味。当贼的总是要把自己藏好,尽量不让当官兵的捉住。当官兵的总要显示自己的快速灵敏,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捉住对方。一方想办法不让对方捉住,一方想办法捉住对方,双方在这个过程中获得满足感。一开始,卫新兵一直在当贼,陈大毛一直当官兵。最后一次,卫新兵把自己藏在一个草垛上。

在这个季节,南方的早稻已经收割。农民把稻草堆在田间地头,远远看上去像一个草帽。卫新兵在这个草垛上呆了好长时间了,陈大毛还没有看见自己。这个游戏就是这样,如果一方把自己藏得太隐秘了,致使对方长时间发现不了自己,那也会很寡味。卫新兵现在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他看到陈大毛绕着草垛转来转去,就是不抬头向上看一看,卫新兵就有些急了。他只好在上面故意制造出了一些动静。

当陈大毛爬上草垛的时候,卫新兵立即捉住了陈大毛的手。卫新兵说,这一回该我当官兵了吧。陈大毛说,这一回不算。卫新兵说,为什么?陈大毛说,你赖皮,你故意让我捉住的。

两个人在草垛上打了起来。两个人从草垛上滚到草垛下。在往下滚的过程中,陈大毛的书包完全散开了,书本滚了一地。然后,卫新兵看到了那枝笔。卫新兵把那枝笔抓在手上,他现在不跟陈大毛打了,他笑嘻嘻地对陈大毛说,你从哪里搞到这枝笔的呢?陈大毛将那枝笔抢过来,说,我姥姥送的。卫新兵说,你姥姥叫吴园园么?

吴园园掉了一枝笔的事,很快就在陈屋小学传开了。一天,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在班上说,五年级三班的吴园园同学掉了一枝钢笔,“永生”牌的,有哪位同学捡到,要主动上交,要拾金不昧。孔老师停顿了一下,用更加严肃的语气说,如果有哪位同学看到这枝笔,要主动揭发,同坏人坏事作坚决的斗争。陈大毛看了一眼左边的卫新兵,他看到卫新兵正在望着自己笑。

晚上,陈大毛找出一张砂纸,他决定用砂纸把“吴园园”这三个字打磨掉。但笔杆子的表面太光滑,陈大毛只好使用削笔刀。到最后,字是没有了,但笔杆子上也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按照卫新兵的说法是,有些痕迹是永远也消除不掉的。

现在,在玩“官兵捉贼”这个游戏的时候,卫新兵就一直当官兵了,陈大毛只能忍气吞声地当贼。在这个下午,两个人玩这个游戏都玩累了,都觉得没劲了。卫新兵说,我老是捉贼,也捉得没劲了。这正符合陈大毛的心意。陈大毛现在最怕的就是玩这个游戏了,他觉得卫新兵跟他玩这个游戏,是故意针对他的。但他又不敢不跟卫新兵玩。卫新兵靠在草垛上,把手伸向陈大毛,他对陈大毛说,那枝笔呢?陈大毛就把那枝笔递到卫新兵手上。卫新兵看到笔杆子上那几个字没有了,立即就笑了起来。然后,卫新兵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卫新兵说,有些痕迹是永远也消除不掉的。

卫新兵把这枝笔拿在手里反复把玩着,他突然对陈大毛问了一句,说,陈大毛你说作为一个毛主席的好学生,我该不该同坏人坏事作坚决的斗争呢?陈大毛望着卫新兵,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这真是一个无比严肃的问题,他能让卫新兵不做毛主席的好学生么?陈大毛看着卫新兵,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的眼泪看出来了。

看到陈大毛哭了,卫新兵连忙说,算了算了别哭了。卫新兵把那枝笔收进自己的口袋里,就向自己的家门口走去了。卫新兵还转过头来补充了一句,他对陈大毛说,借我玩两天。

现在,那枝笔离开了陈大毛,陈大毛忽然觉得浑身舒服了许多。他想,要是卫新兵不还他这枝笔了,那也就说明没事了。在回家的路上,陈大毛甚至轻快地跑了起来。

第二天,当陈大毛拿着两根红薯走出家门的时候,卫新兵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卫新兵把那枝笔从口袋里掏出来,塞进陈大毛的手里。陈大毛对卫新兵说,不玩了?卫新兵说,怎么玩?又不能拿出来。陈大毛说,卫新兵你不会揭发我吧?卫新兵眼睛盯着陈大毛手里的两根红薯,吃力地说,我也许可以为你保密。

这天,陈大毛没有吃早饭,他把手里的两根红薯都给了卫新兵。

那是个粮食短缺的年代,早上一般吃的是杂粮,只有中午一餐是米饭,晚上是稀的,或者干脆没有。卫新兵家里人口多,所以,他常常处于一种饥饿状态。这两根红薯诱发了卫新兵的新思维,这使他认识到,掌握一个人的短处,有时是可以换饭吃的。

在卫新兵的提议下,陈大毛与卫新兵之间约定了一种新的暗号。每当卫新兵要约见陈大毛的时候,卫新兵就会把中指塞进嘴巴里,吹出一种富有穿透力的哨音。陈大毛立即就知道了,这是卫新兵在呼唤他。陈大毛就会找出一些吃的来,急急忙忙地到外面去见卫新兵。

一天,傍晚的时候,卫新兵正在吃着陈大毛的红薯。吃着吃着,卫新兵的眼睛盯住了一个地方。陈大毛朝卫新兵盯着的地方看过去,他就看到了李彩霞。卫新兵一边啃着红薯,一边向着李彩霞迎过去,他热情地喊着李彩霞,李彩霞。

李彩霞没有理睬卫新兵。在卫新兵即将碰到李彩霞的时候,李彩霞甚至厌恶地往路边让了让。李彩霞越过卫新兵,向着陈大毛喊道,陈大毛。陈大毛说,嗯。因为有卫新兵站在这里,陈大毛就聪明地显示出了一些冷淡。这更激起了李彩霞的热情。李彩霞说,我今天晚上还要排练,你陪我好么?

陈大毛望了卫新兵一眼,丢开卫新兵就跟着李彩霞走了。

让陈大毛没有想到的是,排练完之后,卫新兵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当两个人走过卫新兵的时候,卫新兵吹出了约定的口哨。卫新兵对着陈大毛的后背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哨声显得特别的尖锐。当哨音打到陈大毛后背上的时候,陈大毛甚至抖了一下。李彩霞对陈大毛说,你怕他么?陈大毛说。我为什么要怕他?李彩霞说,是啊,你没有理由怕他。陈大毛反问,那你为什么讨厌他?李彩霞说,他的耳朵很臭。

将李彩霞送回家之后,陈大毛又返了回去。他知道卫新兵一定还在那里。果然,卫新兵还在老地方等他。卫新兵对着向他走来的陈大毛说,你说她为什么宁可喜欢一个小偷,也不喜欢我呢?陈大毛

当然听出了卫新兵威胁的口气,陈大毛低着头说,这又不是我的错。卫新兵说,是不是你的错,但你跟她好,就是你的错。看到陈大毛不吱声,卫新兵强调了一句,你不仅偷笔,你还偷人。

陈大毛说,我没有偷人。

卫新兵突然对陈大毛与李彩霞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应该说,这个年龄的小男孩,已经对女孩子充满着好奇了。实际上,卫新兵尽管与陈大毛个头差不多高,但他比陈大毛大两岁,所以,他的好奇心就更强一些。接着,卫新兵故意设了一个圈套,他学着班主任老师孔秀丽的口气提出了一个问题,他说,同女的亲嘴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呢?他提出了这个问题,然后望着身边的陈大毛,意思是要陈大毛回答。陈大毛想了想,认真地说,那又会有什么滋味呢,就跟亲自己的手差不多吧。卫新兵抬起自己的手,用他的嘴巴在自己的手背上亲了一下,说,陈大毛你撒谎呢,这一点感觉都没有咧。陈大毛也抬起手背亲了一下,说,都是肉亲肉,应该差不多吧。卫新兵望着陈大毛,嘻嘻一笑,说,你还不承认你亲过,你就是死不承认,你就像偷了东西一样,死不承认呢。

在卫新兵的胁迫下,陈大毛承认他亲过李彩霞了。既然这个都承认了,陈大毛也无所谓了。通过卫新兵一步一步地追问,陈大毛把他与李彩霞亲嘴的过程演绎得相当曲折。陈大毛发现自己颇有讲故事的天才,他的嘴巴几乎不受自己的约束,沉浸在一种编造的兴奋中。看着卫新兵那种满足的表情,陈大毛觉得自己真的亲过了李彩霞。

卫新兵打断了陈大毛的话,他说,你留着下次再说吧,我现在受不了了。他指着自己的下面说,你看,它都硬了。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认为,陈大毛是在以这种方式,来取悦卫新兵。陈大毛对卫新兵说,我连这些都跟你说了,你不会再揭发我了吧?

陈大毛哪里知道,他正在证明卫新兵的话。你不仅偷笔,你还偷人,这就是卫新兵说的。

令陈大毛没有想到的是,他编造的这个故事居然应验了。那是在学校文艺汇演之后的晚上,全校师生都从小礼堂里往外走,陈大毛故意留在后面,他是想等李彩霞一道回家。李彩霞脸上还化着妆,看起来比往日更漂亮。两个孩子都故意放慢了脚步,大队的人群很快消失在黑暗里。很显然,李彩霞还沉浸在演出的喜悦之中,她对身边的陈大毛说,我唱得还好吧?陈大毛说,好,真是好。李彩霞说,我在台上可漂亮?陈大毛说,漂亮,真是漂亮,你化了妆比不化妆更漂亮。李彩霞说,我要把这个彩妆带回家。陈大毛说,我也想在很近的地方看看你化了妆的样子,我刚才站得很远。李彩霞说,我在台上一边唱歌一边在找你,你站在哪里?

陈大毛刚才就站在主席台的后面。这使他回忆起了那天偷笔的情景。现在,这枝笔就插在陈大毛的裤衩上,它成了陈大毛一个深重的精神负担。陈大毛不敢在家里用它,他担心爸爸妈妈追问它的来源。陈大毛更不敢在学校里拿出来。陈大毛只能随身携带着它,并把它插在身体最隐蔽的部位。

看到陈大毛低着头不做声,李彩霞说,陈大毛,你怎么啦?陈大毛吞了一口唾液。李彩霞说,陈大毛,你是不是饿了?

陈大毛不是饿了。陈大毛现在知道心情坏是什么滋味了。陈大毛以前没有心情坏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心情是什么。但是,陈大毛现在知道了。心情坏就是,他跟李彩霞在一起,还想着这枝硌肉的笔。

李彩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馒头。这个馒头是演出之前,学校为了保证每一个演出的学生精神饱满,发给他们的。李彩霞没有舍得吃。现在,她把这个馒头拿出来,贴到陈大毛的嘴边。在这个漆黑的夜里,陈大毛一边嚼着馒头,一边在流泪,那咸咸的泪水浸到馒头里,丰富了滋味。接近李彩霞家门口的时候,陈大毛忽然抬起头对李彩霞说,我送你一个东西吧。

陈大毛把他的那个东西塞进李彩霞的手心里。李彩霞像一个瞎子一样把那个东西握在手心里,认真地摸了一遍,然后她对陈大毛说,是一枝笔,钢笔,就是我在梦里见过的那种笔。就在这个时候,李彩霞侧身在陈大毛嘴皮上啄了一下。

这就是亲嘴么?陈大毛用自己的嘴巴试探着碰碰自己的手背。

对于品学兼优的李彩霞,没有一个人对她有丝毫的怀疑,甚至都没有人问一问李彩霞这枝笔的来源。对于一个学生,手中多了一枝笔,是很正常的事情。几天后,当陈大毛有机会单独与李彩霞在一起的时候,陈大毛就试探着问李彩霞,有人问过你的笔么?李彩霞摇摇头。陈大毛接着说,要是有人问呢?李彩霞说,我就说人家送的。陈大毛睁大了眼,对李彩霞说,你不会说是我送的吧?李彩霞说,我说是我叔叔送的。陈大毛哈哈大笑起来,他对李彩霞说,那你就喊我一声叔叔吧?

陈大毛觉得这样很好,自己不能用这枝笔,李彩霞可以用,这跟自己用没有多大差别。

事实上,对于吴园园掉了一枝笔的事,人们早就忘记了。在学校里掉了一枝笔,并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只有卫新兵,一天也没有忘记。

这一年的七月,连降暴雨。圩堤都破了,人们收获的是一望无际的水,粮食当然就十分紧张。这天晚上,陈大毛的爸爸陈宝贵吃过晚饭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陈大毛知道爸爸为什么叹气,家里一点吃的都没有了。陈大毛坐在阴暗的角落里,觉得自己是犯了罪的,正是因为自己偷偷摸摸的行为,加速了粮食的消耗。陈宝贵叹了一口气之后,对陈大毛说,今天晚上跟我一起出去借粮食。陈大毛对着窗外的夜空望了望,说,晚上好黑,一点亮光都没有。陈宝贵耐心地对陈大毛解释说,借粮食就要在这样的黑夜,不然就借不到粮食了。陈大毛没有听懂他爸爸陈宝贵的话。但陈宝贵的耐心已经结束了,他凶恶地横了陈大毛一眼。陈大毛只好跟在陈宝贵的后面出了门。翻过几座山后,才来到了一个人家。陈宝贵和那个人家的主人一同下到地窖里,掏出了一担红薯。那个人在关上大门之前对陈宝贵说,要摸黑走,不要用手电筒,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家有红薯。陈宝贵哈着腰对那个人说,我知道,你也是从嘴巴里挤出来的,来年我一定还你两担。正因为要摸黑走路。陈大毛在回来的路上,还绊倒在一口棺材上。这让陈大毛连续做了几夜的恶梦。

正因为这些红薯是借来的,就只能数着吃了。于是,陈宝贵终于发现了陈大毛,他发现陈大毛把红薯省下来给卫新兵吃。所以,他要求陈大毛在家里把东西吃完,再去上学。这样,陈大毛见到卫新兵,就说,卫新兵你看,我也没有办法了。卫新兵无所谓地说,我知道,你爸爸知道了,你是没有办法了。

从卫新兵的口气上判断,卫新兵似乎是无所谓的。但实际上,卫新兵一点也没有把这件事当作一件无所谓的事情。

一天,班主任老师孔秀丽正在上课,卫新兵又讲话了。卫新兵没有哪一堂课不讲话的。班主任老师孔秀丽让卫新兵站着上课。她对卫新兵说,你就管不住你的嘴么?卫新兵说,我是管不住我的嘴,我不讲话,我的嘴就痒。班主任老师孔秀丽说,你的嘴痒,你可以用操场上沙池里的沙子擦擦。

这一天放学之后,卫新兵撵上陈大毛,他对陈大

毛说,我按照孔老师教的法子,用沙子擦过了,我的嘴还是痒。陈大毛没有想到卫新兵真的像孔老师说的那样干了,忍不住笑了起来。等到陈大毛笑完了,卫新兵很严肃地盯着陈大毛,他说,陈大毛,我连上课都管不住自己的嘴,现在我要替一个人保守一个天大的秘密,你想想我的嘴有多痒吧。

陈大毛望着卫新兵,他现在知道,卫新兵并没有把这件事忘掉。他对卫新兵说,卫新兵。

卫新兵对陈大毛嘻嘻一笑,说,你以前用几根红薯治好了我的嘴痒,你现在也一定能够想出很好的法子,治我的嘴痒。陈大毛问卫新兵,我能有什么好的法子呢?卫新兵说,你不是亲过李彩霞么,你让她同意我亲她一下,我的嘴就永远不痒了。

这真是一个艰难的任务。当陈大毛又一次单独同李彩霞在一起的时候,陈大毛故意把话题引到卫新兵的身上,他对李彩霞说,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卫新兵呢?李彩霞说,他的耳朵很臭,离老远就能闻得到。陈大毛说,那是因为他的耳朵感染了,现在他的耳朵好了,不臭了。李彩霞不耐烦地说,我们在一起,你为什么要提卫新兵呢?陈大毛想了一下,说,因为卫新兵是我的好朋友,我希望我们都能够成为好朋友。李彩霞沉默了一会,然后轻描淡写地说,好朋友就好朋友吧。

陈大毛还是开不了口。所以,上课的时候,陈大毛总是不把头向左边转,他总是想办法躲开卫新兵的眼光。卫新兵写了一张条子,捏成一团滚到陈大毛的桌子上。陈大毛看了看条子。条子上写着,你只有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

到了第三天,陈大毛下了课就往外跑。看到陈大毛跑了,卫新兵也很快地跟在后面跑。卫新兵看到陈大毛跑到一个转拐的地方,就在那里停住了。卫新兵撵上来,对陈大毛说,陈大毛,你没有时间了。陈大毛没有理他,就站在那里向学校门口望着。过了一会儿,五年级一班也放学了,陈大毛和卫新兵都看到,李彩霞从学校门口向这边走了过来。

卫新兵现在知道陈大毛要干什么了,所以他知趣地闭了嘴,他还故意让自己与陈大毛保留了一定的距离。他现在很有耐心。

像以前一样,李彩霞看到陈大毛,就故意放慢了脚步,这样,两个人就慢慢地落在了后面。而在这两个人的身后,还远远地跟着卫新兵。显然,李彩霞看到了卫新兵,她问身边的陈大毛,卫新兵为什么跟着我们?陈大毛说,也许他是想跟我们一起玩吧。李彩霞很大度地说,既然他的耳朵不臭了,就叫他来吧。

陈大毛就向尾随着的卫新兵招了招手。

卫新兵以为,陈大毛已经把这个事情跟李彩霞讲清楚了。所以,当卫新兵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李彩霞对卫新兵说,你不是有姐姐么,你亲一下你姐姐的嘴,你不就知道亲嘴是什么滋味了?

李彩霞说完这句话,就飞快地向她自己家的方向跑掉了。而卫新兵则向着学校的方向跑去。他边跑边对陈大毛说,我现在就去找孔老师,陈大毛你就等着吧。

事情并没有陈大毛想象的那样严重。

这一回,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十分和蔼可亲。孔老师与陈大毛促膝谈心,她从陈大毛的爸爸妈妈谈起,一直谈到陈大毛最近的学习情况,她说,陈大毛,你最近表现不错。陈大毛很快就被孔老师感化了。陈大毛自我检讨地说,孔老师我表现不好。孔老师对陈大毛摆了摆手,把陈大毛要说的话封住了。孔老师说,陈大毛,我知道你想要一枝钢笔,这种想法是正常的。

据陈大毛观察,孔老师认为拿了别人一枝笔这种事不是什么大事。孔老师对陈大毛说,你拿了人家一枝笔,你认识到错误就好。孔老师用“拿”而不用“偷”,这让陈大毛放松很多。在孔老师的循循善诱下,陈大毛把那天在小礼堂主席台后面偷笔的情况简单讲了一下。孔老师听过后,表情轻松地对陈大毛说,你把经过写一写,算是一个检讨,我会替你保密的,陈大毛。

陈大毛回去之后,把经过比较详细地写了下来。当然,陈大毛把主席台后面所看到的情况省略了一部分,就是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和体育老师马前进的那一部分。这一部分的省略,使陈大毛的偷笔行为显得颇为突兀,实际上,这使陈大毛的偷笔行为化偶然为必然,变无意为故意。

第二天,陈大毛把这个检讨送给了孔老师。孔老师没有看,她把那张检讨往抽屉里一丢,接着就把抽屉关起来了。孔老师对陈大毛说,陈大毛,你没事了,记着把那枝笔还过来就行了。

可是,那枝钢笔已经送给李彩霞了。

接下来几天,陈大毛决定自己想办法,买一枝崭新的“永生”牌钢笔。陈大毛到供销社看过了,那一盒钢笔,现在只剩下三枝了。这天晚上,陈大毛开始帮妈妈刘红花糊火柴盒,他一直糊到天快要亮了,糊到火柴盒堆得像一个小山了,才爬到床上睡觉。甚至在放学的路上,陈大毛也不玩了,同学们看到陈大毛在捡拾废品,废铁、废塑料、废牙膏皮,陈大毛都把它捡进书包里。第二天夜里,陈大毛糊火柴盒。第三天夜里,陈大毛糊火柴盒。显然,陈宝贵已充分注意到儿子的变化。当他知道陈大毛是为了买一枝钢笔才这样努力,陈宝贵被儿子陈大毛感动了。陈宝贵掏出了一张票子。

依据陈大毛的说法,在五年级的时候,学生就应该使用钢笔了。陈大毛对陈宝贵说,人家都会用钢笔写字了,就是我不会。他这样说,使做爸爸的陈宝贵很惭愧。所以,陈宝贵掏出了一张票子,要陈大毛赶快去买一枝钢笔。

陈大毛到供销社的时候,那个盒子里只剩下两枝了。这一回,陈大毛底气很足,他从那个盒子里取出一枝,捏在手心里,然后把那张票子拍到柜台上。

陈大毛利用早读课的时间把这枝笔交给了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孔老师对陈大毛笑了一下,然后抬了抬下巴。陈大毛知道,孔老师这是示意自己可以离开了。也就是说,这件事至此结束了。陈大毛想,孔老师为什么不问一下呢,她也不问一问这枝笔是不是那个叫吴园园的同学的。陈大毛是打算孔老师会问这个问题的,陈大毛已经想好了怎样回答她。

现在,陈大毛完全可以不在乎卫新兵了。陈大毛一点也不想理睬这个叫卫新兵的家伙了。因此,上课的时候,陈大毛用左手撑在自己的脸上,他甚至用手掌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使他自己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左边的情况。尽管卫新兵多次找他讲话,陈大毛一直装作认真听课的样子。陈大毛在心里对自己说,卫新兵,我要让你的嘴巴痒死你。

而且,陈大毛还想办法从家里带出了红薯,当着卫新兵的面大口地吃着。他这种吃相,把卫新兵的唾液都吃出来了。这还不算,陈大毛还向卫新兵勾了勾手指。卫新兵还以为陈大毛要给他红薯吃呢。但是,陈大毛不是给他红薯,陈大毛是要跟他讲话,跟他讲悄悄话。所以,卫新兵就把耳朵贴过来。陈大毛对着卫新兵的耳朵轻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的耳朵真臭。

卫新兵一下子就跳开了。他对陈大毛笑了一下,然后说,陈大毛,你不要以为你还了人家的笔,你就不是小偷了。

陈大毛说,我不是偷,我是拿,孔老师都是这么说的。

但是,孔老师改了口。

星期五的下午,是班会时间。孔老师简要回顾

了五年级二班一周的情况,她特别表扬了卫新兵,她说,卫新兵勇于揭发他人的不良行为,值得同学们学习。随后,孔老师的面部表情变得少有的严肃,她说,我们都没有想到,五年级三班吴园园同学的钢笔,竟然是我们二班一位同学偷的。她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说,这是我们五年级二班集体的耻辱。更进一步的是,孔老师把陈大毛写的检讨在班上缓慢地读了一遍。当然,她没有暴露陈大毛的名字。按照班主任老师孔秀丽的说法,她说,我在这里就不点名了,以观后效。

在孔老师讲话的时候,陈大毛一直把脖子缩得短短的。他不时地向四周看,除了卫新兵,他发现没有人注意他。只有卫新兵,望着他坏笑。陈大毛想,还好,孔老师没有点自己的名字。

那个时候,每个班在正式上课之前,要集体合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一天,跟往常一样,五年级二班合唱这支歌。当唱到“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时,全班同学的声音突然大了一倍,所有的同学都把目光对准陈大毛。显然,大家都知道了,五年级二班有个人偷了一枝钢笔,这个人就是陈大毛。而且,汪海洋还站了起来。汪海洋是谁?他就是坐在陈大毛后面的那个人,他是五年级二班的老大。他不仅是五年级二班的老大,因为五年级是这个学校的最高年级,他还是全校学生的老大。现在,汪海洋不仅站了起来,他还走到讲台上,指挥大家集体合唱。在他的指挥下,全班同学反复唱着刚才那一句。一直到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出现在教室门口,汪海洋才把应该属于孔老师的位置让给孔老师。

作为个体,第一个对陈大毛发动进攻的还是卫新兵。这一天,放学之后,一群同学一边往家里走,一边玩“官兵捉贼”的游戏。陈大毛已经做了三回贼了,但是卫新兵还要他继续做下去。按照卫新兵的说法,陈大毛做贼比较合适,因为他有生活经验。而且,卫新兵现在不把陈大毛叫做陈大毛了,他把陈大毛叫做耻辱。在上学的路上,他碰到陈大毛的时候,他就对着陈大毛喊,耻辱。陈大毛不理他,他就喊,集体的耻辱。大家知道,一般都是这样,只要这个外号一叫开,大家都会跟着后面叫的。

陈大毛对卫新兵说,你不要这样叫了,你装官兵,我装贼。卫新兵说,不是你装贼,你就是贼。于是,一场战斗不可避免地展开了。

从过去的战斗情况分析,陈大毛与卫新兵单打独斗,陈大毛是赢多输少的。陈大毛觉得,今天这场架是必须要打了。

战场就在一个小山坡上摆开。在这个初秋的季节里,这个小山坡上的草长得十分茂密,是一个很好的打架场地。刚才还在分头玩官兵捉贼的同学,这时候全部聚集到小山坡上,他们都是来看陈大毛和卫新兵打架的。从游戏的角度看,打架,肯定比官兵捉贼好玩,是最好玩的游戏。围观的,都是五年级二班的。为首的是汪海洋,他比陈大毛要整整高出一个头。他是一个老留级生了,后来老师懒得让他留级了,他才终于读到了五年级。他对陈大毛和卫新兵说,我来当裁判,你们两个都不要动,听我的口令。

这个斜斜的小山坡,约有三十度的坡度。汪海洋开始发动围观的同学清理小山坡上的石头。按照汪海洋的逻辑,这样可以保证打架的安全。打架还有什么安全可言?但这就是汪海洋的逻辑。汪海洋的意思是,既然是打架,就是肉体和肉体的对擂,不允许使用任何武器。这是比冷兵器时代更原始的战斗。而山坡上的那些石头,在情急之下,就可能转化为有力的武器。所以,汪海洋要求把这些石头拿走。这样打,才有味。汪海洋经常这样说。

在陈大毛看来,对于汪海洋这样的人,如果你不使用武器的话,他几乎是不可战胜的。汪海洋的拳头有陈大毛两个拳头合起来那么大,他同班上任何一个人掰手腕,他都是用一只手,别人用两只手,就这样,还没有人能掰得过他。所以,陈大毛只能听汪海洋的指挥。

汪海洋说,陈大毛、卫新兵你们都站到坡顶上。陈大毛和卫新兵就都站到坡顶上。大家也都围到坡顶上。接着,汪海洋向围观的同学解释为什么他让他们站到坡顶上。他说,我们要给他们留下一个宽阔的舞台。汪海洋站在坡顶上,用手向下一挥,对大家说,从坡顶干到坡底,就可以分出胜负了。

但是,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汪海洋的意料。当汪海洋喊“开打”之后,卫新兵立即扑向了陈大毛,两个人很快抱到一起,形成了一个球,从坡顶以极快的速度滚到坡底。一群人跟着抱成一团的两个人,也迅速地涌向坡底。他们看到陈大毛和卫新兵这两个笨蛋,滚到了坡底的一条干沟里。然后,他们就搂成一体,躺在干沟里,不动了。这叫什么打架?这叫什么打架?汪海洋说。

汪海洋把这两个人从干沟里拉出来。这时,围观的同学都看到,陈大毛和卫新兵这两个笨蛋,脸上、脖子上、手臂上都冒出了血珠。汪海洋仔细观察这两个人,然后对围观的同学说,这就奇怪了,你们又没有打,怎么会淌这么多的血呢?

还是王红旗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王红旗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他的学习成绩特别好,非常聪明。他仔细观察了陈大毛和卫新兵出血的地方。然后,他拔起一棵草,让大家看。

在这个初秋的季节里,这些草经过了春天和夏天,已经是很老的草了。草叶上长着一层坚硬的茸毛。而在草叶的周边,还长着一层锯齿状的东西。看着王红旗手上的草,汪海洋就笑了,他对同学们抱歉地说,我没有想到,这些草也会成为武器。

但你总不能把小山坡上所有的草都拔光吧。于是,汪海洋决定,就让陈大毛和卫新兵两个在坡底打。

两个人就在坡底打。还跟刚才一样,两个人扑到一起,立即又抱成一团。而且,陈大毛还占了上风,他骑在卫新兵的身上。卫新兵伸出左拳,陈大毛就用右手捏住了他的左手腕,然后摁到草地上。卫新兵伸出右拳,陈大毛就用左手接住了,也摁到草地上。大家都看到,卫新兵只有两只脚还能动。有一个同学说,卫新兵,你的脚把草地砸出一个坑来啦。

显然,这完全不是汪海洋想象中的打架,汪海洋已经有些生气了。他又一次把陈大毛和卫新兵从草地上拉起来。尽管汪海洋已经有些生气了,但他的脸上还是笑着的,他笑着对大家说,你们这也叫打架?你们把我们笑死了。他征求大家的意见说,我们都要笑死了,是不是?

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都要笑死啦。

接着,汪海洋把卫新兵拉到一边。他教训卫新兵说,你打架是跟你妈妈学的吧?你是拜你妈妈为师的吧?卫新兵只好不断地点着他的头。然后,汪海洋做出了几个具有杀伤力的动作,并且要卫新兵跟在他后面模仿。他说,要这样打,这才叫打架。

在汪海洋的临场指挥下,卫新兵端着刚学会的架势,重新投入了战斗。但他的新招势立即就被陈大毛化解了。陈大毛并不打卫新兵,他只是把卫新兵紧紧地匝在怀里,压在身下,让卫新兵动弹不得。于是,战斗又一次进入胶合状态。

这一回,汪海洋是真的相当生气了。他现在不生卫新兵的气,他生的是陈大毛的气,他觉得是陈大毛故意让这个好玩的游戏,变得一点都不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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