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 叶
云平刚刚打开的界面是“百度”。查询框里的字码是“什么是破坏军婚”。相关网页有一百七十四篇。她先点击第一条。是百度自己的“百度知道”。答案很通俗:“就是说一般的搞搞第三者,法律管不着。但是要搞军人家属,闹出来则是会被判刑的。刑法第二百五十九条:明知是现役军人的配偶而与之同居或者结婚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这个答案前面插了一面迎风招展的小红旗,以示为“最佳答案”,有人在下面跟帖:深入浅出。谢谢!有人语态色情地继续跟:深入浅出?这个词很生动哦。嘻嘻。下面马上就有人训斥着又跟:这是有关法律、军人和爱情的重要事件,严肃些!
云平弯弯嘴角,查询第二条,这一条要详尽些,在告知过第二百五十九条后,还对一些名词进行了具体解析:什么是“现役军人”,什么是“现役军人的配偶”,什么是“同居”等等。最后又附加上一条:利用种种不当方式奸淫现役军人妻子的,依照《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条惩处。云平又赶快去查《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条。答案立竿见影,钢刀利水,简洁直接:以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手段强奸妇女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云平将网页一一关闭,失神地看着屏幕里悠然起伏的广袤草原。这大约是中国电脑里最常用的桌面了。绿茵茵的草场,天空湛蓝。朵朵白云的阴影温柔地落成铅灰色的轮廓,如纱巾一般轻绵。
云平点燃一根烟,放在烟灰缸的边儿上。干燥芬芳的烟草气息很快在眼前弥漫开来。云平凑近烟灰缸,深吸了一口。心事重的时候,她就会有些迷恋香烟的味道,但她不会抽的。最多不过闻闻这二手烟。过一段时间,丈夫就要从省军区调回来了。她打算要孩子。
烟雾从烟灰缸沿儿上袅袅升起。云平的耳朵转着弯儿听着楼道里的响动。张威没来上班,她知道。她的期待不过是一种幻觉。可她还是想这么静静地坐一会儿。实质上,她当然明白,她只是想以等张威的形式来理清自己。她等的,最终还是自己。
事情已经过去一周了。
一个多月前,她和张威被单位派去参加市局举办的一个计算机培训班。这种培训班每年都有,已经成了市局的一项传统政绩,以此来显示本行业紧跟现代化发展的迅猛步伐。单位大的来两个人,叫“双胞胎”,单位小的来一个人,叫“独生子”。被派来的人都是小三十的样子。这是有道理的。年纪大的培训了没价值,一般也不愿意来。正值壮年的都是骨干领导,没时间来。刚进单位的新手又没资格来。于是参加培训的就都是这些说绿不绿说黄不黄的边缘人物。云平所在的局有七八十人,算是一个大局,就被派来了两个,她一个,还有一个就是张威。是个男孩子。其实也不小了,比她还大两个月,却因为没结婚,云平就把他看成是男孩子。张威原来在下面的一个所站工作,刚调进局里半年。他在行政处,云平在宣传处,两个人接触不多。要不是这次培训,也就是见面点个头的交情。
成人培训班是个有趣的地方。虽说是有班主任管着,可真要管自然就是笑话了。班委会和支部也都是有的,不过担当的人自己是什么角色到最后都会忘掉。大家基本上都是随性而为。本来已经告别学校已久,现在却梦一般地重新回到了学生的流程,天天扎在一起吃饭,屋挨着屋睡觉,时不时地打打牌聊聊天,这气氛是亲切而迷人的。只要学费交了,课待上不上,结业证总是要发的。下课了就更自由。相好的人一对一对出去,谈得来的几个几个出去。大圈子小圈子都画得滴溜儿圆。这个年龄,眼睛里都经历了些世事,手脚里也略微有了些处世的技巧,是既能够自然分流又知晓同流合污的境界。在这个临时集体里,这个本事是很实用也很适用的,大家也都用得很好。
三十多个同学中,“双胞胎”有四五对。相比于“独生子”的天马行空和自由自在,“双胞胎”之间的关系就显得牵牵绊绊,顾忌繁多,相处的尺寸也就更微妙一些。都是一个单位出来的,离得太远,肯定说不过去。走得太近,也未必都是真心。怎么处得既让外人挑不出什么来也让自己舒服宽松,是个讲究。不过做起来也并不难:多说对方好,决不说对方坏。即便从别人口中听见有关对方的不妥之词也保持缄默,不传不议。但若得知了一些与己无关的私密消息却不妨及时共享和串通一下,对方需要帮助时则必定会量力而行。——这几条平常招数,使到那些平常人身上,是足够了。云平和张威都是知常理的平常人,因此在这些“双胞胎”里,算是处得好的。处得好的直接效果就是:逢到有什么小范围的活动,和云平好的圈子叫云平的时候会叫上张威,和张威好的圈子叫张威的时候也会叫上云平。彼此都给面子,和和气气,光光鲜鲜。这么叫来叫去,云平和张威夹在人群里成双人对,来来往往自然就比以往频繁了许多。聊天的时候,问云平什么,张威知道的,就会替云平代答。问张威什么,云平知道的,也会替张威发言。偶尔两人还会说几句别人都听不懂的关于单位的私房话。如此这般,学业时间还不过半,几场小酒喝下来,他们的情形看着都有些像老夫老妻了。
但两个人的状态还是不一样的。在人群里,云平的话相对还是少。张威有时候说得多些,还会问她:“是不是啊,云平?”云平就答应一声:“谁说不是呢。”张威不说,云平也就决不应和。毕竟是一个单位的,且男女有别,之前又不太密切,话里还是该有些藏掖。将来若是有了什么不合适的言语传到单位,自己也好撇个清爽。这么想着,云平就宁可少说,不去多说。有时候耳听着张威说得要过界儿了,云平也会朝他使个眼色或者把话岔开,单独的时候教化张威一顿。这当然是为张威好,不过说到底也是为自己好。同学都来自一个系统,就是一个塘里的水。张威的一些话虽然不是本意,难保将来口传口,舌传舌,旅游了一圈就换了个样儿。到时候虽说点火的人是张威,只怕离张威最近的她也逃不了干系。知道好歹的人都会明白云平的做法是多么周善。对这个,张威稍一寻思自然就是明白的,也是服气的。看着张威在自己面前温温驯驯听话的样子,云平就会滋生出一种类似于做姐姐的成就感,心里是熨帖的。
不过逛街的时候,云平就活泼了许多,由姐姐变成了妹妹。她这家店进那家店出,一三五二四六地评说着,张威就没了话。云平她们买什么,张威就帮着拎什么。张威一米八的样子,人高马大。相貌虽然一般,但男人么,个子一拔就显得帅了。看着张威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情形,云平心里也是暗暗得意的。当然仅有得意就够了,她不想招惹更多。对丈夫,她是称心的。丈夫是省军区政治处的少校军官。除了两地分居,没有什么大毛病可挑剔。况且最近连分居的问题都快要解决了。丈夫正在努力往地方调,已经颇有眉目。她可不想出什么岔子。结婚两年来,他们夫妻生活虽然做得有限,但感情还是蛮好的。即使两地分居,也每天都通电话和邮件,距离的漫长让蜜月期也漫长起来。冥冥之中,这似乎是对分居煎熬的另一种补偿。
当然,云平知道张威也不会想和她有什么文章。张威家境是不错的,自身条件也都很好,
可这么大了还没找,还不就是因为挑来挑去,高不成低不就,眼睛里揉不下一粒沙子么?说到天边儿,他也决不会打她这个已婚女人的主意。即使他们彼此看着都很顺眼。
两个人在一起,都是很放心的。也都是受用的。
快结业的时候,他们去外面喝酒的次数多了起来。这样的酒常常喝在十点钟以后。宾馆向南走不远有一条河,叫银水河。河不宽,桥却很长。过了桥就是燕庄。是个都市村庄,有些杂乱,不过人气十足。他们常去的地方就是燕庄。一进燕庄,一街两行都是大排档,那些小菜看着诱人极了。其实都是一些最一般的菜:水芹花生米,清拌萝卜皮,油辣小螺蛳,红烧茄子,金针菇拼粉丝,白菜炖豆腐……车水马龙中,这些小菜就是尘世中开出的花朵,万紫千红,玲珑悦目。即使不吃,单看着也是让人喜欢的。若是坐下来,用筷子搛起,再陪上一杯小酒,那点儿情趣里,便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惬意。
酒这东西,说起来真是奇怪。喝的时候不仅分人,也一定要分时辰。早酒肯定是不合宜的,中午的酒又有些短促,匆忙,不能让人舒展尽兴。惟有这夜晚的酒最闲适,如拉面一般,是可以抻长的。而到十点钟之后才开始的酒,简直就有一种飘逸的韵味了。如一条柔软贴肤的真丝围巾,又如围巾下摆的穗子,绕来,绕去,是沁心的,也是别有滋味的。人在酒里,一杯一杯地数着光阴,不知长,也不知短,只知道原来酒在这世上可以衍生出那么多的醉意醺然,知滋味的人尽可以在其间游来泳去,荡荡漾漾,美美妙妙,如鱼如舟。
做姑娘时的云平是不喝酒的。她喝酒的经验开始于自己的婚礼。因为要敬宾客,作为新娘,她第一次喝了白酒。洞房花烛的时候,又陪丈夫喝。之后就面若桃花地度过了自己的初夜。从此,她对酒有了些感觉,但一般也是不怎么喝的。只有丈夫探亲归来,她才会陪着喝两杯。而现在,单身学习在外,轻快闲适,周边又都是看着顺眼的人,这情形似乎是合适喝酒的。于是,她就放开来喝了。喝着,喝着,到了一定程度,很鲜明的,云平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她不再阻拦劝酒的人,谁来和她碰,她就慢慢地,从容不迫地把酒喝下去。然后她两颊泛红,双眼含春,笑容灿烂地探着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还会很细腻地为身边的人服务:给这个捋捋衣领,给那个顺顺头发,或者拿出一张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替人擦去嘴角的油渍。这时候的云平,是分外可爱的。人们也会分外起劲儿地给她劝酒。她就一杯一杯地喝下来。喝到差不多的时候,人们起身,就会发现,云平已经醉得走不了路了。
于是就只好派人背她。背的人,自然是张威。他背着云平,慢慢走着,隔着一段距离,落在人后。醉了的云平很喜欢说话。
“张威。……是张威么?”
“是。”
“这河里是什么?圆圆的,白白的。”
“月亮。”
“月亮怎么在水里了?”
“地球引力。掉进去的。”
“哦。我还以为是我扔进去的呢。”
“不是你。”
“张威。”
“说吧。”
“你的头发真香啊。我想闻闻。”
“是么?那你就闻吧。”
“唔——好闻。哎,你看,我怎么觉得月亮离我那么近哪?”
“因为你快成嫦娥了。”
“那你呢?”
“我啊,我是吴刚。”
“你不是吴刚。你是玉兔。你的头发这么软,比兔毛还软。你是玉兔。”
“好,我是玉兔,我是玉兔。”
常常就在这胡说八道中,云平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云平,总是有些羞愧。就偷偷地问张威自己说了什么可笑的话没有,张威一一道来,云平就会捂着脸叽叽咕咕地笑个不休。酒场的潜规则里,喝醉酒本身不算把柄,醉话和醉行却往往都会成为经典的谈资。也知道张威不是那般碎嘴的人,云平却还是要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张威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张威自然应允,也从来没有食言过。于是云平对张威也就暗暗地更好些,两人的交情由表及里,渐入佳境,仔仔细细地厚实起来。
事情就发生在结业那天晚上。一拨谈得来的人又去喝酒。因为是最后一晚,大家喝得格外尽兴。话也说得格外尽兴。——最后的时光总是让人想朝尽兴处去做的。喝着说着,话题就飞开了。有人问张威为什么还不结婚,张威说找不到合适的。又有人问张威,看起来和云平那么好,是不是喜欢云平才不结婚,张威道:“不是。云平是同事,别乱讲。”这话是没错的,云平心里却有些不舒服。他就不能顺口开个玩笑么?比如说“恨不相逢未嫁时”“早遇到我她就不会成为军属了”什么的,这么明明白自古古板板地对着别人申辩,自己没有台阶下,多少是有些难堪的。又有人问云平为什么不要孩子,云平说想等丈夫调回来再要,不然一个人养会太过辛苦,张威睨着眼叹道:“我和你一起养啊。”大家爆笑。问他用什么身份和云平一起养,张威道:“我是孩子舅舅嘛。”大家又一阵爆笑,逗他:“不会是假舅舅吧。”张威决然道:“不会。不会。”
云平在笑声里沉默着,恼是不好,不恼也不好。巴不得这酒快快散了。这时又有人逗张威:“一看你张威就不像盏省油的灯。肯定不会还是童男子吧?”张威还没答,云平心里正闷,听人居然问得如此不靠谱,脱口就道:“张威当然是童男子。”不料张威闻声就立马转脸看着她,定定的,一派意味深长。一帮人也都发出响亮的起哄似的怪笑,笑得也是意味深长。一瞬间,云平就明白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可有些错话只能硬到底,没法子改的。正想着怎么把话岔开,她最怕听的那句话已经被张威问了出来:“你怎么知道我是童男子?”
所有的人都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
“怎么,当童男子很丢脸啊?”云平竭力使自己笑着。
“且不说丢脸不丢脸。你就只说,你怎么知道我是童男子?”
“一般没结婚的,当然是童男子了。”
“那我要是二般呢?”
“哪怕你是三般呢。和我有什么关系!”云平带了气。
“所以说,在童男子的问题上,不要轻易给一个男人下判断啊,妹子。”张威拍了拍云平的肩膀。他的手掌是厚大的,拍着云平的时候,像戴着一副怪异的皮毛手套。他叫她妹子。他居然叫她妹子。亲昵的,带点儿邪气儿地叫她妹子。云平觉得自己的思维有些短路了。
他们聊着喝着,喝着聊着,直到凌晨一点,才厮跟着晃晃悠悠地回去。云平照例又醉了,张威照例又背她。这是最后的夜晚了。明天就要回去,再不能让张威这么背了。在张威的背上,云平朦朦胧胧地想着,有些伤感。刚才语锋里存着的一点儿疙瘩早已经消化了。她扣着张威肩膀的两条胳膊慢慢地软下来,张威察觉到了她的松懈,双臂一用力,把她往上提了提。云平觉得自己一下子高了许多。离天近了许多。高个子的男人真是好啊,伏在这宽大的背上,云平又想说话了。
“张威。”
“哦?”
“我重不重啊?”
“不重。你轻如鸿毛。”
“讨厌!”云平捶了捶张威的背,“你才是鸿毛呢。”
“好好,我讨厌,我讨厌。”
“你承认你讨厌了我就说你可爱。”
“不可爱,不可爱,一个童男子,可爱什么呀。”
“呵呵。我知道你生气了。你不是童男子,行了吧?”
“那我是什么?”
“你是大男人。”
“行,我就是大男人。我操!”
“我也操!”
“你拿什么操啊?”
“不知道。”
张威就嘎嘎地笑。
“张威,快看,那是什么?”
张威顺着云平的手向天上看去,天边正划过几道金闪闪的微薄的光迹。
“是流星。”
“我还以为是焰火呢。”
“你说是焰火就是焰火。”
“那焰火怎么这么高啊?”
“那是天堂里的焰火,当然高了。”
“那焰火怎么这么小啊?”
“那么高,当然小了。”
回到宾馆,张威已经出了一头的汗。他在云平房前敲了半天也不见她同屋住的女生响应,这才蓦然想起那个女生下午照过合影就已经拿上行李走了。张威把云平放下,架着她的胳膊在她包里找钥匙牌,没有,他又在她裤袋里找。果然找到了,往外掏钥匙牌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她皮肤的清温和润热。张威只觉得酒意轰的一声又上了大脑,又醉了似的。
可他知道,自己没醉。只是想醉。
进了房,他替云平脱了鞋袜,又到卫生间湿了湿热毛巾,想给云平擦擦脸。毛巾很小巧,是粉红色的。上面开着一朵朵雪白的小花。张威先蒙到自己脸上,嗅到了一种淡淡的香皂味儿。他只觉得自己的鼻子激灵灵地打了个颤,却另有一股热力从头淋下,瀑布一般。
回到房间,他给云平擦了脸,又把外套给她脱下来。云平瘫在床上,骨松肉懒,一动不动,任张威伺候着。张威忙完了,把脸贴向云平,想要看看她是不是有醒的征兆。在橘黄色的台灯光中看了半天,却也没看出个端详。而云平的脸在光中变得渐渐妖媚起来。是的,她是睡着的,均匀地呼吸着。可她的脸,却变得妖媚起来了。眉好像更细长了一些,睫毛卷翘得让人心颤。嘴唇红润,嘴角还微微上挑。张威忍不住轻轻地在她的嘴巴上亲了一下。亲吻声把自己吓了一跳。四周看看,没有人,什么人都没有。然后,张威把云平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云平依然一动不动,任他脱着。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张威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你喝多了,你喝多了,你喝多了。他要让自己相信自己此时的喝多。有时候,相信什么比真的是什么还要重要。他知道。
终于,他们两个都是裸着的了。张威俯下身,开始认真地亲吻云平的脸。从额头开始,然后是眼睛,耳朵,嘴唇……在他分开了云平的腿,就要进去的时候,突然,云平睁开了眼睛。云平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她惊奇地,不可思议地看着张威。
“张威,你在干什么?”
张威没有回答。一瞬间,张威明确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只能用行动来回答。他试图继续亲吻云平,云平开始无声地挣扎。张威全力以赴,云平也全力以赴,两个人都盲目地,奋不顾身地使着劲儿。突然,不知道怎么,云平的膝盖就顶住了张威的要害。张威“哎哟”了一声,感到自己一下子在急剧地蜷缩。随着张威的叫声,云平从床上腾跃而起,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是一丝不挂。她抓起毯子挂到身上,嘴巴张得很大,很大。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她只是看着张威的身体,张威蜷缩着的身体。
房间里很静。只有空调嗡嗡的声音。
张威终于慢慢地站起来,穿上了衣服。他没有再看云平。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带上了门。带得很轻。
第二天早上,单位来车接。云平下去的时候,没有看到张威。师傅对云平说,张威给他发了短信,说有朋友想让他陪着去办点儿什么事,所以一早就搭朋友的车走了,让他们不要等他。
云平一个人坐在后座上,闭着眼睛。师傅问云平怎么了,眼圈那么黑,是不是没休息好?云平简短答道:“头疼。”
第二天,云平就上班了。按照不成文的惯例,刚出差或进修回来的人是可以再接着休息一两天的,但云平没有。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上班。一个人在家里呆着,她受不了。只要静下来,她满脑子就都是和张威裸体相对的情形。昏暗的灯光下,那景象历历在目:张威蜷缩在床边,肩,胸,腰,臀的曲线一气呵成,粗犷流畅,皮肤泛着淡淡的铜黄。她甚至是眼珠不错地看着张威站起来,一件件地穿上内裤,长裤和衬衣。在他穿内裤的时候,他胯间瑟缩抖动着的漆黑毛丛以及毛丛间的那棵灌木——她当然也看见了。虽然她只是看见,没有看清,但这看见已经如一盏高度明亮的汽灯,把她的大脑照得一片炫白。她要躲避这灯。她要上班。
然而及至坐在办公室,云平才明白,自己上班的目的原来并不仅此。她之所以这么急着上班,其实也是对自己好奇:这件事让她心虚。在经历了这件事后,她想象不出自己在单位会怎么样。她还能像以往一样有正常的秩序和正常的表现么?心里没底儿。她想知道自己的底儿。一进单位她就放心了。她看到了自己的底儿。这底儿还是结实的,不会让她露出什么破绽:和女同事们拥抱,和男同事们打趣,向和自己打招呼的其他科室的人忙不迭地呈现出储蓄已久的微笑和寒暄。谈及张威的时候,她措辞恰当,不疏不呢。谈及自己的时候,她表扬加自嘲,一脸没正经。然后见过处长,接领工作,处理信件……一切都如常起来。
天色渐渐地暗了。同事们早已离去。云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桌前坐下。这时候,她才搜索到自己急着来上班的另一个目的:想见到张威。没错,她对自己一万个承认:她是厌恶张威的。她简直不能想象昨天晚上的情形。他怎么可以那样呢?作为同事,或者朋友,他怎么可以那样呢?他怎么可以趁着她喝醉,就那样呢?但是,她也得对自己十万个承认:她想见到张威。她想知道经过昨天晚上的裸体之后,穿衣服的张威碰到穿衣服的她,会是什么样儿。他会怎么朝她走来?他会用怎样的眼神打量她?两人碰面的时候会不会说话?他会说些什么?会不会跟她说对不起?她要不要骂他?或者说没关系?……一切都是未知数。对这未知数,她是恐惧的,也是好奇的。刚发生时,是恐惧淹没了好奇,而现在,是好奇渐渐强过了恐惧。——说到底,恐惧又有什么用?总不能为这个把工作辞了。云平忽然想起一个段子:一个死刑犯被执行枪决,初次上阵的行刑手也很紧张,第一枪擦着犯人的左耳朵过去,第二枪擦着犯人的右耳朵过去,在他正准备第三枪的时候,犯人哭着说:“大哥,求求你,勒死我,行么?”——既然必须有这个过程,那就干脆让过程痛快一些吧。
但是一天,两天,三天,已经一周了,张威还没有来上班。第五天,云平忍耐不住,跑到行政处作无意状去打听,行政处的人告诉她:张威病了。感冒。
云平的心一下子软了。他是在怕她么?他怕她什么?她这才想起去网上查询军婚和强暴的法律条文。如果张威真有这种顾虑的话,——云平觉得自己的脸一下子发烫起来。她从没有把这件事上升到如此严重的程度。告他?这不是笑话么!她干吗要告他?什么都没做,有什
么可告的?即使他是想强暴,那不也是未遂么?未遂当然也是罪,可是放在她和他身上,这罪名总是有些不伦不类。这么想着,云平忍不住就想骂张威:真蠢啊。蠢死了。是,这件事情他是性质恶劣,可自己这么长时间不说话不就等于原谅他了么?难道还需要她亲口许愿?他是不是真的以为被自己抓住了什么要命的根蒂?傻瓜。说到底,有什么呀,反正没做。没做就是看了一下。不过是被他看了一下。要这么说,她也看了他的。不亏。——云平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替自己宽慰张威了。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吓了她一跳。她犹豫了一下,接起。是丈夫。问她怎么还不回家,云平撒娇道:你不在回什么家?丈夫说:那你的意思就是说你还有可能夜不归宿?云平心里莫名其妙地闪过一丝慌乱,随后一阵真切的委屈又夹在了这慌乱里,把她的泪刷地冲了出来,她抽着鼻子说刚刚上班,手头积攒的事儿多,她想赶快处理一下。丈夫一边笑着逗着安慰她,一边叮嘱她要注意身体,说他调动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办手续的过程得两三个月。长征即将胜利,要她再忍忍。
收线许久,云平的手还在话筒上。她忽然觉得丈夫是那么亲,那么亲,亲到了骨子里。
周一上班之后,云平终于看见了张威。不过一周时间,张威很明显地瘦了下来。简直是刀砍斧削。本来是想远远绕开他的,可一看到他的样子,云平的心就怦怦乱跳起来。怎么会那么瘦呢?才几天啊,就瘦了整整一圈。个子抽得更高了,像根竹竿。可怜人呢。看来他真是有心事了。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她问着自己。横了横心,索性直接朝张威走过去。张威也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
“嗨,张威。”这三个字挤出来,云平的心突然安静了许多。
张威点点头,把眼睛看向别处,又看回来。
“听说你感冒了。好了么?”
“好了。”张威似乎有些腼腆地抿抿嘴唇,“你这些天,怎么样?”
“还好。”
两人相视一笑,回到各自的科室。坐到办公桌前,云平问自己:就这么完了?本以为天崩地裂的一件大事就这么完了?似乎又有些忿忿不平。凭什么呀,自己还得主动跟他说话。太没出息了。
可已经没出息过了,还能怎么样呢?
再见面的时候,两人似乎又恢复了正常邦交:打招呼,点头,微笑,偶尔闲聊两句天气,萨达姆,拉登和黛安娜。都是最正常的时段,最正常的节奏,最正常的频率,最正常的内容。他们之间,没有再开玩笑。一句都没有。
就这样宽宏大量地把平安无事的信息递给了张威,云平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可还没等她喘匀气儿,她就蹊跷地察觉:张威似乎并没有从自己这里得到有效的镇定。他还在继续瘦。瘦得目标坚定,不屈不挠。起初云平以为是自己的心理错觉,后来才发现,他的瘦已经变得有目共睹。单位里所有的人都开始议论张威的瘦。连处长都上了心,把她叫到办公室,郑重打听:“张威小伙子挺好的,最近是怎么了?”云平失笑道:“我怎么会知道。”处长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两只毛茸茸的小爪子,往云平的眼里勾来,“在市里学习的时候,张威是不是喜欢上谁了?怎么就换了个人?”“不清楚。”云平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也奇怪。”
有一次,培训班的一个女同学跑来他们单位调研,两人一起接待,在一个特色牛肉馆子预订了座位,三人汇齐。女同学一见张威就张大了嘴巴,仿佛见了鬼,结巴着问道:“怎么,怎么会这么瘦?”张威和云平都没有接茬,只是给她夹菜,你一筷,我一筷。过了好一会儿,女同学才安下神来,挑起话头,回忆起培训班的许多趣事,张威和云平的反应依然平淡。及至谈到云平喝醉张威背的章节,云平起身便上卫生间。女同学终于感觉到了不妙,跟到卫生间,连珠炮似地问她:“你们俩怎么怪怪的?培训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么?闹什么矛盾了?”
“没有。”云平断然道,又振振有辞地解释,“那时是临时性同学,现在是永久性同事,所以尽管处得好,保持分寸还是很重要的。”
“噢——,懂了。临时,性同学,永久,性同事……”同学念念有辞。云平把手上的水珠甩到她的身上。两个女人嬉笑着从卫生间走出来。隔着密密麻麻的食客,云平一眼就看见张威寂寂地坐在那里。人头攒动中,不早,也不晚,两人的目光于瞬间相遇。是清寒的,洁素的目光。一刹那,在喧嚣的众声中,云平似乎听见有金属落地的脆响,叮叮,哨哨。这声响折射到耳朵里,刺出锐利的疼。
这个笨蛋。云平暗骂。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她对他的揪心。他干吗要让她这么揪心?他还在思量那件事么?他还想要她怎么做才肯放下?她已经饶过他了,他就那么饶不过自己?追究起来,他这么秤砣落河沉到底,不也是从另一个角度羞辱她么?——羞辱她对他的既往不咎是一种不知自重的轻浮。她有些恨起他来了。无论如何,她不能容忍他这么下去,折磨自己,也折磨她。
第二天,快下班的时候,云平给张威发了个短信,要他晚走一会儿,说她有话对他说。——她打算和张威彻底地,直接地谈谈那件事。原本,她是想把那件事在心里沤烂的。短信发过,云平突然为自己骄傲起来。她是个多么有心胸的女人啊。不仅在行为上原谅了张威,还要从精神上解救张威。那个夜晚是条冰河,他和她本来已经处在了河的两岸,只要她不吐口,那条河就没有冰释的可能。他们就只能在冰面上行走,是真正的如履薄冰。但是,现在,她已经决定一容到底,不只是让冰面解冻,还要在这条河上重修桥梁。
怀着这样的骄傲,听见张威走进办公室,云平双眸朗净,递上一杯刚刚泡好的咖啡。热咖啡的香气霎时缭绕在他们中间。
“张威。”云平一字一字地说,“那件事,以后不要想了。”
张威啜了一口咖啡,无语。
“谁都会犯错误。我不会难为你的。”
张威仍然不说话。
“以后,你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张威抬起头,看着云平。
“我做不到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了。”
云平的心一瞬间蹦到了嗓子眼儿。他这话什么意思?莫非他还想纠缠她?莫非他已经真的爱上了她?莫非他一直以来都不是在忧虑着原谅和忏悔的问题而是陷入了对她的爱情中?她看着张威,紧张地,抑制地咳嗽了两声,正想开口。张威又说话了。
张威说:“云平,我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
张威看着云平,笑了一下。笑得简短,微弱,凄凉。云平脑子里突然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然后,由远及近,听见了轰隆隆的雷声。
“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天晚上,被你顶了一下之后。”
“以前,有过这种情形么?”
“从来没有过。”
云平把目光转向窗外。她的办公室是在二楼,楼外有一棵巨大的枇杷树,枝叶茂密。枇杷树不远处是一棵白丁香。有风吹来的时候,只要一打开窗,就能嗅到扑鼻的混合型的植物芬芳。
云平做了一个深呼吸。
“没有去看看?”
“这些天一直在看。没用。”
云平看着张威的鞋子。鞋子的标志是36l度。这商标名字多棒,多有创意。360还不够,偏偏要多个1。多了个1,一切就都变了。
“那,怎么办呢?”
“不知道。”
张威端着咖啡杯,只喝了一半,咖啡已经凉了。他站起身去饮水机那里续水。一晃一晃的身子,如雷劈过的树,摇摇欲坠。云平看着,心里一片茫然。她没有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她走到张威面前,拿掉他手里的咖啡,轻轻地抱住了他。张威木然地站在那里。许久,才伸出树枝一般细长的手臂,抱住云平。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两人走出了办公楼,一起去搭车。大街上人来人往,潮流涌动。每个人都是匆匆忙忙意气风发的样子,仿佛都有地方可去,都有目标可循。只有他们,像两个迷途的孩子,在所有的路口都会犹豫着站定,束手无策。
都有些歉疚,都有些埋怨,都有些心疼,也都有些体恤。两人的关系,眼见得又密密匝匝地亲切起来。这真的是不打不成交。这别致的打,也成就了别致的交。他们常常会约着一起坐坐,喝杯咖啡,或者吃个牛排。或者哪儿都不去,只是都晚走一会儿,坐在办公室里随便聊聊,甚或只是坐着,看着电脑,聊也不聊。听着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一片宁默,一片纯净。
两个人之间有了秘密,在人群之中终归是有些不寻常的。单位里的人很快便看出来,他们和别的同事不一样。却都不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因着云平平日的谨慎和正雅,因着张威素常的豁达和简透,因着他们在单位的无足轻重和年轻,同时也因着他们的好确实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可让人想入非非的证据。云平像个小母亲,张威像个孩子。两人在一起的情形,有点儿像过家家。又似乎比过家家还要干净。是散散淡淡的默契,清清爽爽的亲。
——他们的好,真的是一种亲昵。这种亲和男女之间的爱是不一样的。亲好是好,却不粘缠,彼此是利朗的。诚恳坦荡,毫不暧昧。如果说男女之爱是莲蓬头,能淋得人浑身湿透,这种亲却是如热水袋,他手敷着一面,她手敷着另一面,两只手之间,夹着一枚深色的核,无数不能启齿的心思都灌进了这热水袋里,传出来的温度却是净暖和温爽的。当然,他们之间有时也是有疏离的。但这疏离又很奇怪,是可以随时变化的。要是有人想趁着这疏离插在他们中间打探些什么,那就只能感觉出他们的密来。等打探的眼睛走开了,他们也又分出了空档。总之是让人捉捕不住什么,却又有着一种氤氲生成的密切。这状态是有些奇异的,表现出来的却是家常面貌。于是大家也就只好以家常语调把他们定位成朋友。一单位上下说起他们,就说是不错的朋友。最多嘴皮子痒了,拿他们开个玩笑:“瞧这小两口儿!”这玩笑开到了明处,在某种意义上简直就是对他们情谊最健康最纯净的认可,云平明白,所以也就不恼,只是嗔他们:“那么大的人了,怎么就吐不出象牙呢?”
不过,话再说回来,其实也都知道,不会是那么纯净的。都长了快三十年了,哪还有那么纯净的心呢?常常的,云平会想起张威的身体。那个酒意荡漾的夜晚,她看到了张威的身体。这真实的事件想起来却如同幻觉。而张威也看到了她的。不,那时她是醉的。他看她比她看他还要确凿。那么,他也会想她的身体么?要是那天让张威真的做成了,又怎么样呢?她会恨张威的吧?不过,也不一定。两个人一旦有了真正密切的身体关系,再想要去全盘地,彻底地恨他,恐怕也是很难的吧?……脑子里万花筒般地转着圈儿,与张威在一起时,云平的脸上却是秋波无痕。不能问。不能说。问了是无聊,说了也没意义。她知道。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那个夜晚彼此的裸露。——两个在单位衣冠楚楚的人,突然间看见了彼此的裸体。有时候,想着想着,云平就想笑。这感觉真是让人诧异的。但她始终没有笑出来。——现在,张威不行了。这是一件大事。他们都知道这件事的坚硬和重要。
云平偷偷在网上给张威查过一些资料。其实知道张威肯定也都查过,不过还是想尽尽自己的心。查过了,下载下来,打印好,给张威送去。路过书店的时候,也会在医学柜台那里挑几本书,包好,交给张威。她甚至还把丈夫买的A片给了张威,张威都微笑着接了。想来张威也是更用心更下功夫的。但这不是用心的事,也不是下功夫的事。
偶尔的,云平也会问张威:“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张威困惑着,随即就明白过来,“还是那样。”
两人就都沉默了。
一点儿起色都没有。两个人难免都有些沮丧。相对坐着的时候,两个人会眼睛看着眼睛,苦笑一下。然而回头细想来,又觉得这苦也不是那么苦,似乎后味儿里还带着一些些甜意。这甜意,是所谓友谊稀释出的糖精。糖精是有毒的。
——正如云平知道,在微淡沉郁的外表下,张威是有些恨自己的。当然,这恨也不是那么好表达。有时候,云平会隐隐地感觉到,张威在不动声色的,冷冷的,从上到下地打量着自己。他用那样冰凉的目光在看自己的身体,这让云平有些毛骨悚然。不过,一次两次之后,云平也就坦然了。她任他看。看看又能怎么样?看也白看。她也知道自己的这种大无畏是有些残恶的,简直有些欺负张威的意思,由不得就内虚外热,对张威就更体贴知意起来,张威目光里的冰凉也就散了神儿,渐渐升到了零度之上。
一次,两个人从星巴克喝完咖啡出来,拐进一个街心花园散步。走累了,便坐在长木椅上休息。不知怎的,就说起结业那天晚上醉酒后看到流星的事情来。
“你说,流星是天堂在放小小的焰火。”张威道,不由得笑,“挺诗人呢。”
云平也笑,“可能只有喝醉了才会那么说吧。有时候,酒醒了,反而特别想念自己醉着的时候。”
“是啊,想来人们之所以爱喝酒,原本就是为了醉吧。”
两人一起向上看去。这是个阴天,星星很少。
“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看见流星。”云平说,“也不知道流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太空中的一粒微尘,偶然飞入大气层,发生摩擦,产生光热,就会成为一颗流星。”
“你怎么知道的?”
“网上查的。”
“怎么想到查这个?”
“那天晚上,你说过之后,我就查了。”
云平微笑。两人以同一种姿势仰面朝天,神情如两个小小的孩童。
偶尔,云平也会想,如果自己和张威再试试,又会怎么样呢?张威会不会好起来呢?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用到这件事上,这铃到底是灵也不灵呢?但这也就是一闪念想想罢了,再一想就知道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根本无法说出口。况且,进一万步想,即使他们真的去试了,免不了会在紧要当口回想起上次的一幕,张威若是再产生类似的条件反射,那岂不更惨?
云平也曾暗示过张威去找小姐,张威直截了当地说:“不去。”云平说:“不过是为了治病。”张威不语。云平索性道:“都说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有找小姐的心理。”张威说:“我就是那百分之一。”云平说:“我不相信。”张威
笑笑说:“我就是去找也不要你提醒。”云平道:“为什么?我不会看不起你的。”张威眼光锋利地剜过来,“我也不相信。”云平就被噎住了。是的,她会看不起他的,即使是为了治病。
沉默片刻,云平又试探道:“那,我给你介绍个对象行吗?”张威淡然道:“随便你。”云平问:“想要什么条件的?”张威道:“没什么条件,你看着合适就行。”云平怨道:“怎么可以这么没原则啊?”张威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云平一眼。接到这个幽深的哀怯的卑微的眼神,云平只好沉默。她还能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那眼神让她明白:仅仅接受她这个建议过程本身,对张威来说,都可以称得上是一记痛入骨髓的穿刺。一瞬间,云平心里一阵艰涩难过,几乎要落下泪来。
不久,云平果真给张威介绍了个对象。是云平表妹的朋友,比云平小三岁。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看起来最多也就二十二三岁。穿着一身绿色的运动装,衣袖和裤腿上镶着长长的双白边儿,整个人如一只苹果,是刚落树的还没有完全长熟的苹果,散发着一股清甜的学生气。却也并不造作,是让人舒服的学生气。云平自己看着喜欢,想要介绍给张威,却也是有些犹豫,就拐弯抹角地向表妹打听,表妹就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什么学历,什么工作,家世如何。听着一一都比张威差了一截儿,云平心里就有了底儿。及至表妹讲到苹果少年时候因为子宫肌瘤做过手术时,兀自一惊,问道:“会影响生育么?”表妹道:“不会。就是肚子上有道十几厘米长的疤,不太好看。不过一般人么,也看不着。”云平在表妹脸上轻拍一掌,姊妹两个都笑起来。
衡量已定,云平就先给张威打了招呼,张威依然淡淡道:“好。”于是趁着一个周末,云平带着表妹和苹果,在一家餐馆和张威见了面。饭间苹果问东问西,显然对张威很有好感。张威耐心地回答着,他的神情因这一段时间的忧郁显得更有内涵似的,稳重又大方,是最惹女孩子上心的类型。情况看着很乐观。吃过饭又喝茶。之后分手,云平和两个女孩子一起逛商场,云平去买玉兰油最新款的面膜,挑过了,想了想,又多买了两份,送给表妹和苹果,两个人推辞了一下,也就要了。苹果脸上含着盈盈的笑意,润润地叫道:“谢谢姐姐!”云平搂搂她的肩,心里又安慰又愧疚,又忐忑又辛酸,一时间竟然百味俱全。
渐渐地,张威和苹果接触越来越多。起初云平和表妹也掺合着和他们玩一次,慢慢也就不再凑热闹。只是在单位碰到的时候,云平偶尔会问张威:“怎么样?她还不错吧?”张威笑笑,不语。没有欢喜也没有黯淡。云平就知道,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便略略放心。然而心里又会莫名其妙地失落起来,仿佛张威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不过,她又问自己:要他离那么近干什么呢?
也曾问过一次张威:“你,那个,好些了么?”
“云平,”张威认真地看着她,“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好么?要是好了,你会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
张威笑笑。没有回答。云平有些惶惑地看着张威的背影,他似乎有些胖起来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云平的丈夫调回了地方部队。位置安排得不错,还配了专车,是一辆白色的桑塔纳2000。久别胜新婚,他经常开着车来接云平上下班。接来接去,很多同事都被丈夫认识了。单位的人都问云平,这么被呵护着,是不是准备要孩子了,云平只是笑。一次,丈夫问云平和哪个同事关系最好,云平道:“我要说了你可不许吃醋啊。是个帅哥。”丈夫道:“还能有我这解放军叔叔帅?”云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一个周末,下班的时候,云平和张威一起走出办公楼,远远地看见那辆桑塔纳,张威道:“是他吧?”云平点头。张威道:“听说很不错。”云平问张威:“你们见见,好吗?”张威看了云平片刻,道:“好。”
两个人朝车走去。丈夫看见他们,就从车上走下来,迎上。云平稍稍落后半个身位,看着张威和丈夫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忽然觉出一种无可言喻的荒唐。这两个男人,这两个成年男人,这两个被她看到过裸体的成年男人……她有些恍惚了。因为性的关联和意义,这两个男人对她来说都是特别的,私密的。只是因为方向不同,一个成了丈夫,一个成了亲戚。
“是张威么?”丈夫先伸出手。
“是我。”张威也伸出手。
两个男人的手打了一个轻快的结,又舒展开。丈夫把目光转向云平。云平也适时地调整好了微笑,“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张威?”
“你不是说过他很帅么?”丈夫把脸转向张威,“早就听云平絮叨过,说你是她在单位里最好的异性朋友,青衫之交。”
“惭愧惭愧。还需努力。”张威调侃。
“行了,你别努力了。我怕你再努力云平就不要我了。”丈夫接得也很完美。然后他兴致勃勃地请张威一起吃饭,云平也跟着力邀,张威就打电话把苹果叫了过来。四个人一起吃饭,是张威买的单,说是还云平的媒人礼。举座皆欢。完了之后,丈夫有些热情没使完似的,执意要请客去洗澡,于是几个人又去洗澡。云平夫妇本来可以去小包间洗鸳鸯浴的,想到张威和女友还是未婚,终究有些不好意思,也就只好分头去大间洗。男和男。女和女。
洗澡的时候,云平和苹果边洗边聊。互相夸着身材好,皮肤好,又聊些女人之间的寻常话题。云平果然在苹果的小腹上看到了那道小蛇一样的疤。苹果也注意到了云平的目光,说了自己做过手术的事,坦然道:“很恐怖吧?好在不影响当妈妈。只要张威不嫌弃就行了。”云平忙开玩笑问苹果和张威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怎么会谈到小腹的伤疤问题,苹果居然一一道来:拉手了,接吻了,拥抱了。至于上床……苹果笑了,说:“没有。真的没有。他很规矩的。是我不想对他隐瞒病史才主动告诉他的。”
“他说什么?”
“他说,”苹果的脸上漾着蜜一般的笑容,“有病的人都是更值得疼爱的。”
云平笑笑,展开毛巾,盖在脸上,然后脖颈高扬,迎向盛开的莲蓬头。温泉一样的水流从上而下,扑簌簌地浇灌着她,让她觉得自己越来越酥软,越来越酥软。
洗完澡,丈夫要送张威和苹果,他们执意不肯。他们是打车走的。上车的时候,云平看见,张威朝她悄悄的,很快的,调皮的,暧昧的,甚至是有些轻浮的,眨了一下眼。这让云平有些懵。记忆里,张威从没有向她这样眨过眼。
一个月后,张威说准备和苹果结婚。一听到这个消息,云平就知道,他好了。想问张威什么时候好的,却犹豫着没问出来。之后就不大容易见到张威了。他忙得要命,装修房子,买家具,选西服,拍婚纱照,订饭店。事儿多着呢。直到他给云平送喜糖的时候,云平才把憋了许久的问题端出来。
“好了?”
“好了。”
“什么时候?”
张威把头略低了低,黑漆漆的眼睛平视着云平。
“就那么想知道?”
“没良心的。关心你呗。”
“那我告诉你,”张威的眼睛里噙着晶莹的
笑意,他慢慢地把后面的几个字逮出来,“洗,澡,那,天。”
“为什么?”云平直直地瞪着张威。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了他的,我就好了。”他歪着头,盯着云平的眼睛,“真的好了。”
云平怔了怔。这个家伙。这是什么话啊。看见了她丈夫的,他就好了?然而云平很快悟过来,几乎不敢再看张威的眼睛。这个坏人。她想。这个坏人。
张威依然看着云平。不依不饶的。云平躲了片刻,又觉得这么躲很没出息,便麻着头皮迎上去,继续问:
“和苹果试过了?”
“试过了。”张威笑,“要不,我们也试试?”
“去!”云平一拳打过去,被张威捉住。云平发现,张威的手很热,很有劲道。这真是一双大男人的手啊。
云平使劲儿甩开了。
“不想试?”
“不想。”
“真不想?”
“真不想。”
“不信。”
“再捣乱我告你性骚扰了啊。”
张威把腰弯得更低,探究的,眼睛从下往上地看着云平。云平接住那个眼神,“呸”了他一下,两个人一起笑了。
然后他们一起吃饭。要了酒。一顿饭,吃了很久,喝了很久,坐了很久。等他们走出餐馆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以后,他们不会这么在一起吃饭了。他们都知道。他不是男人的时候,她不是女人。不是男人和女人的时候,一切都可以混沌的,天真的,这天真是躲不了人的,也不用躲人的。他们心里的那点儿东西,也许还称得上是友谊,或是约等于友谊。而现在,他已经又成了男人,她便又成了女人。混沌和天真也就随之消逝。再若要留,是留不住的。即使勉强留得住,也会是矫情,是造作,是自欺欺人。有多少被视作流言的绯闻到最后没有真的影子?被冤枉的有几个?群众的眼睛真的是雪亮的啊。
喝了不少酒,他们都有些醉。他们慢腾腾地走着,走着。后来他们都没了力气。云平给丈夫打了电话,让丈夫来接他们。丈夫问她在哪里?她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啊不知道。”
他们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是啊,他们确实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感觉真好。空气很清新,每深呼吸一下,肺就像被洗了一遍。他们一口一口地呼吸着。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呼吸过了。
“眼睛有点儿花。”云平说。
“没关系。把眼睛放松,往天上看。能看多远就看多远。这样会舒缓眼肌的紧张感。”张威说。
云平按照张威说的,把头枕在长椅的靠背上,专注地看着天。今天天气不错。虽然没有月亮,却有很多星星。他们一起看着那些星星。一颗一颗的星星像撒开的小米粒,金灿灿的,很好看。他们着了迷地看着那些星星,久久不动。这个夜晚,不会看到流星。他们知道。不是每个夜晚都能看到流星的。他们知道。不过,即使没有流星,能一起这么简简单单地看着星星,也是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