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颖
不久前我和我的新闻同行一起出差,车过本省的筠连县,腿脚酸胀需下来活动活动,于是将车就近停到一个农贸市场门口。
我们一路朝前走着,这时,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场景撞进眼中:
一个年约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蹲在一家点杀鸡鸭的摊前,死死地瞪着地上的一小堆鸡屎,眼泪无声地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上沁出来。
点杀摊老板说:“你莫在这里蹲,就是再蹲三个小时,我还是不可能把这泡鸡屎算成钱给你!”
我好奇地向旁边豆腐摊的老板打听是怎么回事。她说:“那个男子是卖鸡的,和点杀摊老板正在争论究竟谁该为地上那滩鸡屎负责的问题。”卖鸡人说是因为老板和他讲价,拖的时间太久,才使得鸡屎拉出来少了分量,老板当然应该负责。而老板则说,只要鸡屎是在过秤前拉的,他决不可能负责。两人在这里已僵持一早晨了。
同事说:“一泡鸡屎值几个钱嘛,用得着这么争半天?为这一泡鸡屎争吵值得吗?”
蹲在地上的卖鸡人抬起头说:“说得那么轻巧,好歹是二两多重啊!一元二角钱。我本来是四斤四两的鸡,本想卖六元五角钱一斤,哪晓得他只给六元,口水都说干了,被他铲下去五角不说,还白白屙脱二两。我本是想卖二十九元钱,二十元给娃娃交书费,五元钱买油,两元钱买盐,剩两元给我妈买一包纸烟给老婆买四根鞋底针回去,哪晓得二十九元被变成二十六元四角钱,还屙出去一元二角钱的屎,只剩二十五元二角钱,连盐都买不回去。我清早五点多就起床了,车都没敢坐,走了十几里路,就是想把这些东西办齐,你至少要让我把盐买回家吧!这鸡可是用黄谷一颗一颗喂出来的土鸡啊!他卖出去至少要赚几元钱!”
点杀鸡鸭摊老板一脸无奈地说:“你莫要说得那么遭孽,我也是下岗工人,我摆个点杀摊也不容易。你这一只鸡,把毛皮肚腹一除,我最多捡得到两三元加工费和一副鸡杂,你说值多少钱嘛?不是我心狠,是确实没得这个规矩,过秤之前拉的屎,肯定不可能算的!”
两个人鸡生蛋蛋生鸡地又扯开了,而且话题越扯越远。
这时,司机招呼我们上车出发。在车上,同事说:“那个农民好喜剧哦,算账算得那么细,而且还为一泡鸡屎流泪,不值得。”
另一位同事说:“你们不懂,说不定他们是串通好的,演戏给你们这些外乡人看,看得你们一激动,说不定就会买下一只天价爱心鸡。”
同行都是搞了多年新闻工作的人,其发言都是根据自己的阅历和见识,很难说没有道理。
但我此刻更倾向于我所看到的真实,因为那个农民看鸡屎的眼神是忧伤的,这种忧伤的眼神,是国家一级演员也演不出来的。
[原载2007年4月12日《南方周末》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