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焕英
那是新中国出现饿死人的年代。我正在上中学。
我的同桌并且是我的邻床,是一个极特别的家伙:老师课堂上提出一个问题点鸣叫他回答,他居然不知道老师提的是什么问题!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洋相,便在同学们当中获得下一个昵称:大傻柱子。别看大傻柱子课堂上犯傻,可一到乒乓球场上,就机灵得简直成了猴子。他的球拍,就像一片磁石。我削一个球再转一个身的潇洒劲儿,简直就是张燮林的老师!
一个秋天的夜里,柱子似乎有什么很轻的动静,我迷迷糊糊的,也没在意,使转身又睡去了。还没等到起床铃响,突然,我被班主任唤醒了。他让我穿好衣服跟他走,样子很神秘。
我们到了教导处。里面已经坐着校长、校支部书记兼教导主任等几个校领导。他们要我站在党的立场上,用党性原则(后来我才懂得他们用词不确,“党性”是用在党员头上的,而我那时还不够入党年龄呢)来回答他们关于大傻柱子的问题:
他今天夜里是几点钟起床的?他平时有什么反动言论?他平时有什么偷盗行为?
我分别用了“闹不清”、“没发现”、“不知道”三句话回答了他们。最后,教导处的人让我“回去再就好好想一想,想出来及时向组织上汇报”,便交由班主任把我带出了教导处。
“柱子出什么事儿啦?”我问班主任。班主任犹豫了半天,才告诉我:“因为他白天打球多,个子又大,晚上饿得实在熬不过去了,便爬进大厨房偷吃窝窝头。不巧,被起早点火的大师傅堵在了屋里。所幸的是,食堂里的窝窝头有数,全部清点了一遍,只少了一个!”班主任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书记已经给这件事定了性:‘阶级斗争新动向,马上就要派人去查他家的祖宗三代了。”
不久,在学校研究处理大傻柱子的那天晚上,会议室里灯火通明。我们班的不少同学,逃了晚自习,像猫一样溜到会议室的窗户下面来偷听——
“我们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我们外调的回来了,他的老爷爷是个小业主!他偷吃窝窝头,是阶级本性的表现,也是对现实的不满。要抓住这个典型,要显示一下我们狠抓阶级斗争的成绩!”——这是校支部书记兼教导主任的声音。“什么‘阶级斗争!一个刚断了奶的孩子,肚子饿了,偷吃了半个窝窝头——还没来得及吃完一个就被发现了,算个屁事!”这是校长的声音。“别人都不饿,难道就他饿?”书记声。“什么?别人都不饿?你老兄饿不饿?你为什么跑到教育局去申请浮肿病人的补助黄豆?”校长一下子把书记打哑了。
校长接着沉重地发言:“同志们,学生挨饿,是个事实,别闭着眼睛说违心的谎话。中国的老百姓都在挨饿,甚至出现了饿死人的情况,这责任,历史会说清楚的。一个孩子饿得挨不过去了,偷吃了半个窝窝头,教育教育就行了。怎么能够戴政治帽子、往死里整呢?”“可以不戴帽子,但必须开除。”“是呀!留下这种学生,有损学校名声!”“啪!”一种愤怒的拍桌子的声音,“不能开除!我是一校之长,我不在布告上签字,看谁敢开除一个学生!我的意见完啦!我先退席!”
后来呢?自然,拖下来的大傻柱子犯傻的问题也就跟着不了了之。再后来,听说大傻柱子真的成了中国乒乓球界的一方擎天柱。再再后来,听说我们的那位“一来,听说我们的那位“一来,听说我们的那位“一来,听说我们的那位“一校之长”调回原单位去了。
几十年里,柱子校之长”调回原单位去了。
几十年里,柱子校之长”调回原单位去了。
几十年里,柱子校之长”调回原单位去了。
几十年里,柱子和我断断续续地有所联系。他每次来信,都提到那位校长。我总觉得这种情况应该让老校长知道,所以柱子的每次来信,我都把它附在我的信的后面,寄给原班主任再转寄给已经回城了的老校长。然而,我却一次也未见过一校之长的信息反馈、反馈信息。
终于,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了校长夫人的一封信。信中写道:“……你每次的信都转寄到了。我曾经催促你们的校长给你们回信,但他从不提笔。他说:没什么好说的。我作为一校之长,居然无法解决那些正在成长发育的孩子们的挨饿问题,甚至有的孩子饿得半夜里睡不着而去找吃的,这是我永久的内疚和伤痛!
现在,你们的校长已经走了,由我来向你们表示歉意和请求你们理解吧!”……
[选自《京报网》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