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辉
离开家乡二十年了,无论走到哪里,我心中总牵挂着一条河,它像一条带子结结实实系在游子身上,又像一面明镜时刻照映着我的言行举止。
这就是老家村前那条静静流淌的小河,在县地图上只是条依稀可见的蓝线。它南出乐安镇浮青管区,北从敷溪注入资江,全程不足百里。除了乡亲们常常亲切地称呼它:如响水滩、竹溪坡、渡船塘、新坝塘、渔家溪、黄沙渡、河口里等流过地域的小名外,伊水河的名字少有人提起。
我记事时,每当早起开门就能透过坪院望着倚山绕过的伊水河。闪闪发光的河面,静静地,悄无声息地躺在眼前。大摸估算,我的老家住在伊水河的中游,以地域名而言,我家门前的河床叫渔家溪。
在渔家溪荫凉处的旁边,乡亲们挖了一口井,井水是河水透过砂石过滤后形成的。每天一大早,勤劳的母亲便用木桶挑水,习惯性地三个来回。不用说,我是真正喝着伊水长大的。我之所以常常记起它,想念它,因为我感激它乳汁般的河水滋润了我的生命,浇灌了一方土地,养育了我的父老乡亲。
是啊,伊水河的水是那样的透明,那样的清纯,那样的甘甜。透明得像一面镜子,清纯得没有一点污浊和杂质,甘甜得沁人肺腑。因为这样,一代又一代喝着那乳汁般河水长大的乡亲,男人们是无比的爽快,无比的耿直,无比的豪迈;女人们又是何等的靓丽,何等的纯洁,何等的可爱。伊水河,更值得一提的是它的坚韧、霸气、狂野与不可一世。这些,从我刚上小学起就听到了很多伊水河畔气势磅礴的故事。
伊水河的历史古老而悠久。据说远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镶嵌了它的名字,可当时流经的地方两岸丛林密布,毒蛇出没,无人敢越雷池一步,连军队也要绕道前行。洪水季节,伊水河大肆泛滥,怒吼的溪水常常使得山洪暴发,树木连根拔起,虎视眈眈,傲视人群。后来秦汉时期封为梅山后,梅王(梅绢)带人以强悍的精神开拓了这片荒芜之地,使恶山恶水变为美丽的家园,伊水河也在梅王的征服下得以治理。从这开始,梅山人喝着它的水,吃着它腹中的鱼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的繁衍。也许是祖先们常吃生鱼活虾与野兽的缘故,也许是其它内在原因,外人称之祖先为“梅山峒蛮”,时至现在仍有许多人称梅山儿女为“蛮客”。
的确,一方山水养活一方人。如果不是喝着它的水长大,渔家溪旁边那个年仅二十九岁的中共地下党员姚炳南,何以有面对五马分尸宁死不屈的革命立场?在河口里做长工的邓克明何以数次血洒疆场为国立功,何以有胆势带领红军战士抢夺篓山关,决战台儿庄,掩护好红军最后一战?因为,伊水河给了他们勇气、力量和斗志。这些故事和历史,一口气怎么也说不完。
今天我又来到伊水河身边,来到了渔家溪岸畔,但见河水依然静静地流淌着,斜阳将河水染成橙红色,显得富丽多姿。两岸的现代化楼房,硬化公路为伊水河的身姿增添了无限风情。微风吹拂的波纹中,伊水河宛如一个含情脉脉的少女,要多温柔有多温柔,要多痴情有多痴情,它似乎忘记了过去的风风雨雨,又似乎在平心静气地诉说着历史的沉浮与沧桑。四周是那样的宁静,宁静得让你一丝杂念也不许拥有。在我顾盼的视线里,上游的新坝塘已经只有浅浅的水流,下游的渡船塘再也见不到原来那艘横渡的乌篷船了,塘的上面是一座连接国道的天桥。风停了。秀丽的山,奔驰的车辆,弧形的天桥倒映在清澈的水面上,此情此景美得让人流连忘返。
踩着岸边松软柔韧的草蔓,一会儿来到了河水退去的沙滩上。多么熟悉的沙滩,在阳光照耀下,发亮的细砂像灿烂夺目的珍珠,刚被河水汩出来的潮湿的部份,颗颗砂粒宛如北方生产的粟。放眼四周,波光粼粼的水是家乡的命根子,砂是父老乡亲的聚宝盆,一切显得那样的深情,那样的亲切。
我在记忆中慢慢寻找。童年的足迹还留在沙滩上吗?昔日欢乐的笑声、幼稚的歌声还在岸畔萦绕吗?隐隐约约的,朦朦胧胧的,活灵活现的,若有所思的童年记忆将我的肉体四脚朝天地贴了上去。
我不能忘记那年夏天它给沿河一带乡亲们的恩泽,那是七十年代接近尾声的夏余秋始时期,那是百年难遇的大旱,老天爷连续四个月的曝晒,将池塘与四处水井的水蒸干了,蒸得在烈日中冒着青烟。眼见农田里的稻穗、山里的庄稼颗粒无收,眼见乡亲与牲口饥渴难熬,唯有伊水河可救岸边的一切生灵。当时,为解燃眉之急,政府部门从四面八方调集了各式各样的“打雨炮”,然而,平地、山岗上轰轰隆隆的炮声在天空中响过一阵又一阵后,慢慢飞来的一片片乌云,在炮声刚响完便烟消云散了。后来,乡亲们知道,只有靠伊水河才能救大家。于是,几十里水路的地方纷纷架起抽水机,源源不断的水浇灌出一片大地的新绿。自打那时起,伊水河畔的乡亲们确信这是属于大家的河流,而大家也是属于它的。
手捧珍珠般的细砂,我被伊水河的富有所征服。几十里水路,到处都是如此般耀眼夺目,银光闪烁。因为有如此美丽的细砂,因为有水底蕴藏着的颗颗鸡蛋般的卵石,因为有如此坚韧质地,当改革开放的东风一吹,伊水河的富有就像闺中的幽香一样,吸引着来自各方的商客。那时,我的叔伯们,舅舅们,白天在水里打捞卵石,晚上乘着那轮玉盘用箢箕挑走一层层细砂。我的母亲,为了恶病缠身的外公,也与乡亲们一道白天黑夜地加入到了队伍的行列,直到后来用换回的钱治好外公的病才离开家乡。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一车车细砂和卵石运到了硬化公路上,运到了城市建设的每个角落,它给乡亲们换回来一叠叠“老人头”,换回来一栋栋高耸的洋楼与别墅。
我徘徊在伊水河的堤上。岸边这排虬壮的杨柳,它是我儿时的乐园。那时,我们用它柔软的枝条扎军帽,炎炎夏日躲在树梢或乘凉或做游戏。坐在树上瞧那垂吊在水面上迎风摇摆的枝条,像轻盈的舞女般轻轻拍弄着水面,荡漾起一条条鱼纹似的水波。平静之时,将蓝天、青山、杨柳倒映水中,构成一幅人间仙境的图画。对岸开放的映山红,一排排,一簇簇,花叶扶疏,上下错落,让人充满朝气和向往,更让人感到鲜艳般的醉。
童年的记忆松散而零碎,嬉戏之余最深的记忆是伊水河留下的神鬼奇谈与传说。早在梅王时代,伊水河畔就有系统的神、符、演、会和教议。乡亲们信奉的男神是梅山张五郎。张五郎,又叫开山五郎,是梅山祖师。相传他既是捕鱼大师,又是狩猎能手,更是开山修路的巧匠。他长着一双反脚,可以倒立行走,飞禽走兽都是他的传令兵。乡亲们信奉的女神则有众多,流传较为广泛的是白氏仙娘、梅婆蒂主和梅山猎神梅嫦。这三位梅山女神不曾受封建伦理约束,原始性极强,展示了梅山峒蛮的本性。还有的故事听起来抑或胆战心惊,抑或毛骨悚然。如岩弯子的水深不见底,并有三层颜色;响水滩缘于二郎神用鞭赶鬼、仙人岩是因赤脚大仙背岩造桥而得名等等,几乎每个地域名都流传着各式各样的传说和故事。虽然这些故事已随着日新月异的现代科学技术日渐淡化,乡亲们信奉鬼神的烟雾也在慢慢消失,但原始的信仰与伊水河古老而又沧桑的神奇历史已构成了享誉中外的梅山文化。
每次回到家乡,我都要来到这条河畔走走,来到这里什么也不必做,只是有时将脚伸入水中,有时干脆仰躺在沙滩上,尽情地吸收来自伊水河的阳光和空气,尽情地放飞着记忆中伊水河的故事和传说。有时连粗气也不敢喘,只是平心静气地看着河水静静地流,我想让自己的生命如同这条河流一样单纯而宁静,我想今生只要拥有了这条河流,我便能拥有一个纯真而又广阔的世界。
伊水河,一条静静的河,一条清澈的河,一条美丽的河,一条传奇的河。伊水河,我的母亲河。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