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 十
1
我居住的小区有一家盲人按摩诊所。那段时间,我的腰痛病犯了,一坐下就不敢站起来,咳嗽一声都感觉腰会断掉,一连贴了好多天的膏药,还是不顶事。后来突然想起了这家诊所,便在一天晚饭后踱了进去。
诊所位于两幢楼的拐角处,面对小区开了一扇门,是那种滑动的推拉门,比一般的门要宽,看去就像一间车库,门上装着整块的大玻璃,玻璃上贴着用“不干胶”刻出来的字,有四个大字,是:“盲人按摩”,此外还有一些小字,写着服务项目和收费标准什么的,其中有一条,就是可以缓解和治疗腰痛。
诊所有三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两个男的是盲人,一个三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女的是个明眼人,是个女青年,也二十多岁,就是太胖了,用广东话说,是个肥女。我进去时,三个人正在聊天儿,不过并不热烈,有一句没一句的。其中肥女就坐在门口,身前摆着一张短短的黄色的桌子,两个盲人各倚着一张按摩床的床沿,斜立着。我一进来,他们立刻住了口。
“先生按摩吗?”肥女用一口广东味的普通话说,声音倒满清脆。
“唉,腰痛啊,管用吗……”我说。
在我们说话时,两个盲人都把脸转过来,脖子伸得直直的,面对着我们,两只耳朵则一牵一牵的,眼皮迅速地“霎”动着,使劲儿地听着,似乎特别紧张,也许是兴奋。另外一点,就是两人都很瘦,瘦得脸上棱角分明,脸皮紧紧地贴着颧骨,在黯淡的灯光下直放光。
我和肥女谈了谈有关的事。原来,他们还有一项优惠措施,如果做单次,每次收20元钱,如果连续做十次,则只收180元。一来我没带那么多钱,二来也想看看有没有效果,故先交了一次的钱。交钱之后,肥女回身指了指那个三十多岁的,说:“让他给你做,好不好?”
我说好好。说着走向那张按摩床,躺上去。刚躺下,就听一个细细的声音在一边说:“先生把鞋脱了吧。解开裤带……”
我把这些做完了,又听他说:“唔,还得把身翻过去,趴着……”
给我按摩的人姓范。
我后来得知,凡是盲人做了按摩这一行的,一般都称师傅。好像这是他们的一个规矩。他们自己也都很喜欢这种称呼,当中隐含着一种不卑不亢的感觉,而这,恰恰是他们特别在意的。这么说吧,他们并非心智不健全的人,是明知自己有残疾的,内心早就很自卑了,能够获得哪怕一点点的看重,对他们都是非常重要的。
范师傅那么瘦的一个人,双手却那么有劲儿,感觉就像两把钳子。按摩是从脖子开始的,然后沿着脊梁往下走,继而越过臀部,直达脚下。他先是捏,再是压,接着是擀,还有推,另外是捶和拍。不论哪种动作,他好像都做得十分用力。开始的时候,感觉有一点儿痛,还有一点儿酸。有时候是很痛很酸。可是,一旦酸痛过去,那感觉立刻就不同了。嗨,那个舒畅,那个熨贴,那个松快,就别提了。而且浑身暖洋洋的,仿佛一下子就从痛苦中被解放了出来。
在按摩的过程中,范师傅没说一句话,我也是。
按摩做了一个小时,按广东人的说法,叫“一粒钟”。
我坐起来。忙活了这么长时间,范师傅看去有点儿累,微微地喘息着,脑门上密布着一层细碎的汗珠儿。接着却又弯下腰,从地上拿起我的鞋,放到我方便穿的地方,还仰着脸朝我笑了一下。我赶忙说了声“谢谢”,一边穿鞋,一边见他摸索着走到一个水盆跟前,从里面捞起一条毛巾,拧了几把,擦着脸上的汗。
因为感觉效果不错,第二天我又来了,并且一遭儿交了十次的钱。
后来我跟范师傅就渐渐熟悉了。不光跟他,跟那个肥女,还有那个二十多岁的,也都熟了。再去的时候,他们对我的态度就不大一样了,显得很随便,很热情,闲下来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范师傅也是这样,不过他言语不多,更多的时候是在一边听,听的时候很专注,脸会跟着声音的方向不停地转,偶尔插一句话,细声细气的,感觉有一点儿谦卑。
2
听范师傅说,他自小眼睛就瞎了。因此从没见过这世界是什么样子。没见过任何颜色。没见过任何形状。没见过人的模样。没见过光。当然也就没见过花儿,没见过树,没见过猫和狗,没见过天和地,没见过桌子椅子,没见过鞋子,没见过女人的乳房,没见过手指头,没见过汽车……
就连爸爸妈妈,他也从没看见过。对他们的分辨,他最早是凭声音,妈妈的声音细,爸爸的声音粗,一听就听出来了。后来是用手摸,妈妈光滑一些,爸爸的脸上有胡子。再后来是闻气味,不论爸爸还是妈妈,只要来到一定的距离,他立刻就会闻到他们,闻出谁是谁,闻出爸爸浓重的汗酸味和烟臭味,闻出妈妈的清香。
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东西他都逐渐知道了。那是人们描述给他的。在他小时候,妈妈和爸爸经常对他说:“这是荔枝,外边有一层皮,剥掉了吃里边的肉……”或者,“这是小狗,它长了一身的毛。嗨你看,它正舔你手呢,那是它的舌头……”只是爸爸没有妈妈那么耐心,有时候会显得不耐烦,偶尔还会呵斥他。
记得有一次,妈妈领他来到一个花园。花园里有好多花儿。一进来,他就闻到了浓浓的花香。他兴奋地抽着鼻子,甚至被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他问妈妈这是什么,妈妈说这是花儿。他又问花什么样儿,妈妈把他的手拉起来,放到一个花朵上,说你摸摸,摸摸就知道了。他感觉手里软软的,还有一点点滑……
这样,通过气味和抚摸他认识了狗和花儿。
此外,通过坐汽车他又认识了汽车,通过吃糖他认识了糖块儿(包括糖球儿),通过洗脸他认识了水,通过吃饭他认识了碗和筷子,通过冷热他认识了白天和夜晚,通过跌跤他认识了地,通过下雨他认识了天,通过桌子他认识了方,通过皮球他认识圆……
不过,若往深里想想,他所认识的东西还是我们所说的那个东西吗?就拿“方”和“圆”来说,他所感觉到的“方圆”,还是我们所说的方圆吗?这恐怕永远是个谜了。
下面讲讲范师傅家里的事情。
范师傅的老家在广东增城,原来是一个县,最近几年改成了市,以出产荔枝闻名,别名就叫荔城,最有名的品种是“增城挂绿”,价钱十分昂贵,每斤售价上千元。简直吓死人!
当然,这种荔枝范师傅家是吃不起的。
范师傅家住在城郊,爸爸原来在生产队当社员,后来城市扩大,把他家那一带给吃了。因为没有技术,文化程度也不高,爸爸被一家工厂吸收当了一阵子勤杂工,妈妈则被安排去了保洁队,作环卫工人。两个人的薪水都不高。干了没几年,爸爸就“停薪留职”了,跟人合开了一家小工厂。他之所以这样做,除了经济上的考虑,主要还是他在工厂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或者说,找不到感觉。
不管怎么说,人都是有自尊的啊。
在对待范师傅的态度上,爸爸也是复杂的。也不能不复杂。一方面,他怜惜这个孩子。那是发自内心的怜惜,一想起来就心痛,痛得一抽一抽的,想:这么一个好孩子,全胳膊全腿儿,又那么机灵,怎么就瞎了呢?另一方面,又有点儿“恨”他。是恨铁不成钢的“恨”。觉得很恼火。甚至还为生了这样一个儿子感到丢人,觉得老天爷不公平——老天爷怎样才算公平呢?
所以,有时候他会对他发脾气。不过,发过之后又马上就会后悔,悔得直想抽自己的嘴巴。然后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我再不能这样了!唉,再不能这样了!可是一旦遇到什么事,他还会不耐烦,还会发脾气。周而复始。
按照政策,像他们这种情况,还可以生第二胎。最初,爸爸和妈妈都不想再生了,尤其是妈妈,觉得那样对范师傅不公平,新孩子会夺去他们对他的爱,另外也担心,再生一个瞎子怎么办?可是凡事都在变化之中,包括人的想法。想来想去,后来还是决定要生,在范师傅六岁那年,他们又生了一个男孩儿。而且,一切正常。这才是关键中的关键。
弟弟给家里带来了另一种气息。从此,家里的角角落落,处处都充满了这个小毛头的快乐的叽叽嘎嘎的笑声,小脚丫子啪嗒啪嗒四处奔跑的脚步声,以及爸爸妈妈的变了调儿的呼唤声:“你这个疯仔啊,快安稳安稳吧!”或者,“乖疯仔,爹地要用胡子刺你啦……”
对于弟弟的出现,范师傅也是高兴的。他跟爸爸妈妈一样喜欢这个弟弟。不过弟弟却不喜欢他。还在很小的时候,弟弟就表现出一种霸道的习气,什么东西都要独占,根本不把他这个哥哥放在眼里。有时候,范师傅特别想抱抱弟弟,可弟弟从来不让他碰,而且每次都会立刻尖声大叫,特别夸张,特别恐怖,就像见到了鬼,随即便一溜烟跑开了。
学会说话没多久,弟弟就开始管范师傅叫瞎子。平常不叫,主要是不高兴的时候叫。弟弟不高兴的原因常常是想要什么东西没得到。一不高兴,他的嘴就特别黑,频率也快,嗒嗒嗒嗒,就像放枪一样。倘若这时候范师傅不在跟前,那是他的幸运。倘若在跟前,那就倒霉了,就是他的出气桶。“你这个臭瞎子,给我滚远点儿……”弟弟会这样说。
弟弟如此放肆,爸爸妈妈自然不会不管。他们会呵斥弟弟:“闭嘴!不许这样说你哥哥!”
可是弟弟娇纵成性,不说还好,越说越不服气,道:“就说就说就说!瞎子瞎子瞎子……”
有一次,爸爸使劲儿打了弟弟一个耳光:啪——
弟弟号啕大哭,还穿着衣裳在地上打滚。
范师傅也哭了,他觉得特别委屈。
3
范师傅记得清楚,10岁那年,他认识了一个女孩子。记得那是8月的一天。吃完早饭,范师傅一个人摸索着出了屋,来到家门前的一个空场中间,像模像样儿地伸了伸胳膊,然后安静下来,努力倾听周围的声音,同时嗅着周围的气息,轻轻地吸着气。刚吸了一两次,就感觉到附近,具体说是在左前方,飘动着一缕别样的气息,是那样的清新,有一点儿像妈妈(比妈妈还要清新),还有一点点香甜,却是淡淡的,一点儿也不浓烈,就像花园里的花朵。他使劲儿抽了两下鼻子,顿时感到一阵欣喜,似乎还有一点儿轻微的晕眩。
“你在那儿干吗呢?”
随即,响起一个清脆稚嫩的小女孩的声音,和刚才气味来自同一个方向,似乎离得很近,只有几米的距离。
“我什么也没干。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范师傅的心顿时狂跳了几下。她说话的声音也特别好听,非常的悦耳。就像一支舞蹈的乐曲,轻快,甜美,明净。
“我是方玲玲,小名叫玲玲,我家不在这里住,我来外婆家过暑假……你叫啥名儿?”小女孩玲玲说。
“我叫范大亮,别人都叫我亮仔。”范师傅说。
“哦,亮仔你过来——”玲玲招呼他。
范师傅试探着向玲玲的方向走,向传来声音的方向走,走到离玲玲差不多两米远的地方,悄悄地停住了脚步。他怕撞着人家。
“你怎么停下了?到我跟前来呀!”
范师傅感觉她向自己走过来,因为她的气味也越来越浓。接着便感觉她站下了,似乎站在很近的地方,他听见了她的喘气声。喘气声越来越急促。
“呀!你的眼睛……”随即,玲玲惊呼了一声。
范师傅脸红了,他感觉自己脸红了。
“我是个瞎子……从小就瞎了……”,过一会儿,他声音细细地说,似乎特别不好意思,特别抱歉,“你,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玩了?”
“跟你玩啊……”玲玲停顿了一下,终于说。然后又思索着,缓缓地说道,“我们玩什么呢?你又看不见……”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在想可以玩些什么。
“有啦……”,片刻,玲玲夸张地叫了一声说,“我们玩跳皮筋吧!”
“好啊好……”范师傅慌不迭地说。
不等范师傅说完,玲玲就拿出了一根两端连在一起的橡皮筋,快得就像变戏法儿,并以同样的速度将一端套在了一根木桩上,然后领着范师傅来到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让他站住别动,将另一端套在他的腿上(两端高度相当)。
说是“我们”,其实就玲玲一个人“玩”。这是明摆着的。可是范师傅心甘情愿,完全彻底的心甘情愿。玲玲玩得兴致勃勃,还唱起了一支专门在跳皮筋时唱的歌子,一边唱一边轻轻地喘息着:
小皮球,用脚踢
马兰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
范师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感觉橡皮筋不停地在腿上颤动,弄得他痒丝丝的。一边全神贯注地听着玲玲在那儿折腾,听她的歌声和喘气声,还有扑腾扑腾的脚步声,耳朵不时抖动一下。他并不知道她是怎样跳的,因为他从没看见过。他却可以感觉到她,感觉到她的气息,她的快乐。
范师傅笑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范师傅后来知道,玲玲的家在一个名叫番禺的地方,那儿离增城很远,来的时候要坐客车。玲玲的外婆就住在范师傅家的旁边,中间隔着几户人家。不过范师傅并不认识玲玲的外婆,他从没见过。听玲玲说,外婆已经很老了,都长出白头发了。还说,因为她妈是家里的小女,所以外婆才这么老。玲玲说,她喜欢外婆,外婆也喜欢她,寒假暑假她都要来外婆家,以后也是这样。
“这么说,你上学了?几年级?”范师傅说,有点儿惊讶。
“二年级……不对,开学就三年级了。你呢,几年级?”
“我,我没上学……”范师傅怔了一下说。
“我知道了,你看不见黑板,不能上学……”玲玲说。
——范师傅就这样跟玲玲认识了。从那天起,玲玲就在他心里扎下了根。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就是说,玲玲给他留下的印象特别深。有多深呢?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不能忘记,就可以看出来了。
那个暑假,范师傅整个儿是跟玲玲一起玩过来的,其间偶有别的孩子参与进来,但都是暂时的,时间也短得很,最多还是范师傅和玲玲两个人一起玩。原因嘛,主要是他们和别的孩子玩不到一起去,觉得他们俩在一起才开心。只要有别的孩子参加进来,范师傅就会不高兴,就会设法把玲玲拉到一边去,玲玲仿佛知道范师傅的心思,并不违逆他的意思。
在从未有过的温馨中,那个暑假过去了。
就像玲玲说过的那样,那以后,每年的暑假和寒假,她都会到外婆家来。每年的寒暑假,也就成了范师傅最盼望的日子。那时候,他常常一个人坐在一边悄悄地想她,想她的气味和声音,想她的光滑的柔软的小手——他们当然拉过手的,而且不止一次。
这样持续了五年。在第五年的秋天,玲玲的外婆得了一场病,突然去世了。
玲玲跟父母来给外婆送葬时,甚至没来见一见范师傅(大概因为时间紧)。
那年寒假,玲玲就没到这里来(范师傅一直在等她)。
而且,自此再没有来过。
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
范师傅等啊盼啊,就像戏文说的,“等得花儿也谢了”,盼得眼睛流出了血。那血灼热灼热的,从眼眶流进心里,弄得心也跟着痛。
从范师傅的角度说,也许这并非一件好事,甚至是不幸的事,因为她让他那么痛苦。可是范师傅坚持认为,认识玲玲是他今生的幸运。
4
范师傅16岁那年,偶然碰到了一个拉二胡打板子的盲人。
那是在一天下午,他刚刚睡完午觉,正在床上醒神儿,忽然从窗外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乐曲声。他开始没怎么在意,可那声音不停地响,他也逐渐听出了曲调。这曲调他在收音机里听到过,就是那个《渔舟唱晚》。
乐曲的旋律从窗户飘进来,丝丝缕缕的。老实说,他听不出有多么好。但是,这声音却让他心动。不是剧烈的动,是轻轻的动。心里暖暖的,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妈妈抚摸他的感觉,皮肤痒酥酥的,这种感觉立刻就会传到心里。他先是在床上躺着,后来便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