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礼鹏 佟 云
所谓悲剧性,人言人殊。从宗教入手,悲剧的名字很多时候叫“崇高” ;从哲学入手,种种本体论还未与悲剧结合,便已彼此纠缠不清;置之于社会、伦理中,悲剧性往往被写成英雄性;那么,从美学而言,悲剧的美,或曰某种美的悲剧性,又该如何?也许,从哈姆莱特与奥菲利娅的爱情,可以得窥一斑。
哈姆莱特的忧郁与奥菲利娅的纯洁,本身就是牵人心肠的美。哈姆莱特的毁灭,缘于他的性格对于自身使命的不宜。从本质上说,哈姆莱特是一个诗人,然而生而为人,这就决定了哈姆莱特宿命般的忧郁。人间何处没有心机、险诈?人心又怎能完全不存私情、恶欲?人世又如何没有不平?处此自我与环境的双重煎熬之中,而又向往诗美、悲悯人欲,忧郁已经是最柔韧的坚强了。所以哈姆莱特的忧郁之高贵(其美正在于此),不在于身份,而在于情怀,就正如奥菲利娅的美丽之牵动人心处,不在于皮肤的润泽、眼波的流转,而在于真诚的天真、纯洁的爱心。奥菲利娅与其说是一个为美而倾心的人,不如说是与美息息相通、存在天然默契的精灵,奥菲利娅死亡的环境,那树与水静静接纳天光的清柔氛围,就是这一点的生动凸现。在给树戴花冠的一刻,作为美的象征,花冠已经不是奥菲利娅的美的衬托,而是受奥菲利娅内心美的感化,促成人与自然和谐一体的产物。虽然是作为少女,可是对美的包容(而不仅仅是爱),已经使少女在美的面前,具有了母亲的意义。正是与美的俨如一体和对美的真诚追寻,奥菲利娅对于哈姆莱特的示爱,报以了既属于现实、也属于憧憬的热烈,以致现实中爱情前途呈幻灭之势时,生长于温室中,不可避免其娇弱的少女,走上了疯迷的道路。也许有更坚强者,以滴血的心坦然面对发生的一切,可是奥菲利娅没有选择麻醉自己的神经,以看似悲痛的无情与逃避来面对一切,已经表现出了她另一种不为世人所能理解的坚强。正是因为不让自己麻木,所以无法逃避内心的煎熬,柔弱的奥菲利娅才走向了她的毁灭。事实上,站在奥菲利娅的立场上,面对情人与仇人的合一,再兼情人的疯狂,除了自欺欺人、麻醉自己从而苟安人世之外,实在找不出发疯之外的路。而奥菲利娅是如此纯情、真诚,以致疯而不狂;她的疯里,牢牢烙进了执着的“痴” 。
奥菲利娅与哈姆莱特都是单纯的,所不同的是,哈姆莱特的单纯被迫走出了温室。对于哈姆莱特来说,他美好的人文理想必须直面黑暗的生活现实。然而也正因所持人文理想太过美好,哈姆莱特虽发誓要重整乾坤,却因对象不可避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忧疑重重。在“忍气吞声”与“挺身反抗”之间,对于那些自以为正义在握而把鲜血的正邪性质分解得总是无比明晰的人,他们作出选择毫不困难,可是对于哈姆莱特,生命的尊严不容任何主观的臆测,所以对于鬼魂的告白,哈姆莱特还要通过戏剧的试探以定真伪,尽管早在这之前,他对叔父与母亲的婚姻,就极不同意,对克劳狄斯的评价,也决不在好。这里,哈姆莱特表现出了极大的审慎。然而,审慎的另一面有时候恰是自信的对立面,极度的审小慎微,也表现了哈姆莱特承载使命的虚弱,这直接影响了他对奥菲利娅的爱情。
每一个人的品质与想法不是天生就完全具备的,哈姆莱特的人文理想也是如此。从王后乔特鲁德改嫁后哈姆莱特的强烈反应来看,哈姆莱特的个人世界中,王后的地位很高,哈姆莱特对父亲充满赤子的仰慕之情,可以想见,哈姆莱特对自己的爱情设计可能是以父母为模本——这并不奇怪,西方弗洛伊德就极力宣扬男子有恋母情结;中国则自古鄙薄男子具有女性气息,从而使男性对父亲的模仿成为一种民族心理。既然如此,那么,王后的改嫁而嫁期匆促与改嫁对象和前王比较起来,不啻“丑怪和天神”的对比,可能使哈姆莱特对爱情产生恐惧,于是,借装疯使自己对奥菲利娅若有情若无情,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值得注意的是,这本身其实就是哈姆莱特的忧郁的一种表现。
正是太过于强调爱情的诗美,而这种诗美赖以向人间找寻,对人心的变幻无常、人欲的险恶卑污有着深刻体认的哈姆莱特,终于使自己的忧郁与患得患失、疑惧不安联了姻,可怜的奥菲利娅,不可避免的遭受到一种见面时借装疯以逃避她的真诚、炽热,而不见面时又对她恋恋不忘的爱情。生而为人而又抱持美好理想的少年男女,在很难说是自为还是非自为的苦难中挣扎、沉浮,结果是什么,此时已经失去关注的意义,应受关注的,是在苦难中挣扎的人性美。所谓悲剧的美学意义,也就在此。让人感动、获得美的快感的,从来不是功利意义的所谓结局,而是过程。真正的快感,与痛有关,事实上,正是对痛苦的体验和认同,悲剧美才能净化人心。可是另一方面,不得不承认,我们也在默默关注结局,惟其如此,这种美才让人心碎,才更促人深思,也才使情感更为纯净。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美,固然是对苦难的反抗,却与崇高无关。这里的挣扎,固然有人心的高贵、坚强,却也同时有其渺小、柔弱。如果说有一丝崇高,那么也是美学意义的崇高,而不是宗教意义,因为它的功能不在引渡,事实上,她没有功能,它只是表达一种探寻。
(骆礼鹏 佟 云,唐山师范学院滦州分校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