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 锋
我当年的梦想终于实现,我的眼中饱含热泪,我慈爱地看着后辈们结队而来,带着阳光的笑,放松的心,坦然自若的眼神,来参加他们的盛大节日,他们自己的狂欢节。
7月29日,我去上海新国际博览中心,参观第四届ChinaJOY中国国际数码互动娱乐产品及技术应用展览会,其实就是电玩大展。一大早,我和也曾是游戏玩家的太太出了门。家门口有辆车是直达浦东的,一上车,我就觉得有点不妙。平时空空荡荡的大桥六线,今天竟然挤得贴胸叠背。看看乘客们兴奋的表情,估算一下他们的年龄,再偷听一下他们的对话,毫无疑问:他们与我奔赴的是同一目的地。
我们下了车,拐过一个街角,来到一个巨大的广场,我眼睛一花,一时间有一种晕眩感:无边的人群,漫长的队伍,更有没完没了的人流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其时烈日当空,万里无云,我真不知道是天气热,还是周围的人心更热。
感谢黄牛,我不用冒着中暑的危险去排一个实在吓人的长队。说真的,我还很少看到如此巨大的室内空间,很少听到过如此震耳欲聋的喧哗与骚动,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众多的美女。而我又看到了无数个很长很长的队伍,在等着领取免费的礼品。到处都是漫画中才能看到的匕首一样的头发,牛魔王弯弯的长角,关公的塑制青龙偃月刀,《星球大战》中黑武士的斗篷。打扮得青春清凉的show girl或劲歌艳舞,或摆着各种pose,承受着无数数码相机暴雨般的咔嚓。以此为背景,主持人们兢兢业业地与观众们玩着各种“互动”的把戏。多个摇滚乐队在相隔不远的展台同时演唱,相互之间的干扰产生了一种绝对后现代的效果。我不禁想起了马克思曾经引用过的伊索的名言:
这里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跃吧!
这里有玫瑰花,就在这里跳舞吧!
我被震住了。在这样的场合,视觉是辉煌的,对话是困难的,语言是没有意义的。我就像乔伊斯笔下的那个少年(但我已经是两鬓斑白的中年了),为了一个青春的诺言,穿越无尽的期待,终于来到了幻想中的阿拉比,却已经忘掉自己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了。
不过,在经历了最初的休克之后,我还是慢慢回过神来。一些游戏画面,几个熟悉的名字,召唤起我久违的记忆。我想起了十几年前,正是自己最狂热迷恋电脑游戏的年代,第一次听说在美国每年有个盛况空前的E3电子娱乐大展,将世上所有最新最好玩的游戏以及各种软硬件囊括其中,无限神往。要知道,那时没有网络,没有游戏资讯,没有正版游戏,连盗版游戏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啊。我也想起了6年前参观的东京电玩展,那个号称世界第二,仅次于E3,但就我记忆所及,绝对没有我们眼下这个ChinaJOY火爆。看来中国真的是腾飞了。想当年电玩被视为小孩子的把戏,我常常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偷偷地玩,唯恐身边的师友知道。那时我一封封地通过邮局向外发函,呼朋唤友;一次次地走南闯北,拷这拷那。那时我也开始在《东方》、《天涯》、《上海文化》等杂志对电脑游戏进行“严肃”的思考,把它视为文学艺术的最大接班人,并以无比的热情呼唤一个“互动”时代的到来。
我可没说这个“互动”的时代是我唤来的,但没有任何疑问的是:它真的来了,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不登大雅之堂的游戏终于变成了“数码互动娱乐”,还“国际”呢。我当年的梦想终于实现,我的眼中饱含热泪,我慈爱地看着后辈们结队而来(我早就看到他们在自己的网站相互召集),带着阳光的笑,放松的心,坦然自若的眼神,来参加他们的盛大节日,他们自己的狂欢节。
是啊,他们的,不是我的。游戏者再也不是我们当年那种孤独变态、脸色苍白的形象。但是像我这样的游戏老同志却依然孤独,甚至更加孤独。我打了个电话给黄骁虎,想分享一下彼此的心情。这位当年一起浴血奋战的老战友,已经成为全球最大的游戏公司电子艺界(EA)的高级主管。巧得很,他今天也带着老婆孩子来,因为不想揩公司的油,在外面买了三张黄牛票。很不幸,他买到的是假票,被保安挡在了门外。
收起手机,我看看周围,再看看自己,白衬衫,西装裤,觉得自己实在不属于这里。大厅里声音越来越响,温度越来越高,队伍越来越长,是离开的时候了。再见了,亲爱的孩子们,我把自己最热烈美好的祝福和羡慕留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