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营
他们两家隔街相望。他出了门往左拐,她出了门往右拐,就沿着同一条道路去学校。他只大她两岁,嬉笑怒骂常在一起,竹马未必骑过,青梅的滋味倒是常在嘴边涩涩着。
教会学校的体育课有学打英式台球的,他很喜欢,她也是。只是她左手握杆的姿势有些特别,球杆通过虎口处,却偏要让食指合住,好像不放心似的。他笑,指点她,她偏不听,故意扭着脖子。临了,还是用食指合住,挑衅他一般。
他们都参加了学校的台球队,经常比赛。
战争即将结束的那年秋天,学校要选派两名优秀生去美国留学,仅成绩好不行,还要考试台球,结果他以第一名入选。胜利时,他亲吻了一下球杆,很帅的样子,她始终记得。她想,两年以后,胜利的时候,她也来那么一下。于是,她暗自已经觉得,他做出的一切,都是对的。
战争最后的结果改变了她的命运。她穿起双排扣翻领的女式列宁装,扎起短辫,上街宣传抗美援朝的伟大意义。她的脸色嫣红,神情兴奋,如火的青春闪耀起枝头树叶一般的玲珑翠色。
他在波士顿的一家台球俱乐部里打工,直到大学毕业。从场卫、侍者到领班,还干过一阵子职业球员。他一直没离开过这家俱乐部,直到后来,成为这家俱乐部最大的股东。他子孙满堂,如今却孤身一人。他的头发已经灰白,但精神矍铄,目光中常含有一丝让人尊敬的柔情。
他又飞回中国了。在西安的一条窄巷里,他找到了她。他们像孩子一样拉着手,笑,手舞足蹈地回忆往事,互相揭发对方的陋习。他们都觉得,时光仿佛重新聚拢在身边,从未消失过一样。
她的子女也都不在身边,日子过得宁静而有些凄清。她这辈子再也没碰过球杆。
他想向她求婚,却不知怎样开口。想了半天,顺嘴说出来的还是台球。他们走在喧闹的街上,沿路到处都是台球桌案。这让他感到既兴奋又难堪,兴奋的是满街都是打台球的人,难堪的是台球怎么都摆在大街上来打呢?
他童心大动,邀她打一局。站在一张摆好的台球桌案前,她接受了他的邀请。他微笑着说,如果我赢了,你就被录取了,到美国去做我的太太。只有借着台球,他才能如此轻松地表白心意。她也微笑着说,可以。可是,如果你输了呢。她知道他不会输,却还是问了。
他没想过输。他用手指指天说,除非天意不可违。
一个一辈子都在打台球的人,和一个一辈子再也没摸过台球的人的比赛开始了。他们希望的结果是一样的。一切也都如同他们俩的想象一模一样,他打得十分顺利。她仍旧是用食指合住球杆的姿势,让他笑了许久,笑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最后一个彩色7号球,如果他打进洞,就赢定全局。相反,如果没落袋,机会给了她,则是乾坤大逆转的一个击球。
他身体绷紧,双目圆睁,良久,右手腕轻轻一抖,球杆击中母球中部,母球流星一般滑出,撞击彩色7号球,7号球便稳稳地直线向右底洞冲去……
他满意地站起身,轻缓一口气。就在这时,谁也没注意,头顶上一片枯黄的落叶缓缓飘下,摇摇晃晃地落向台球桌案。她看见了,大喊一声,他立即挥杆去扫。可是,那枚不知什么地方飘下来的落叶终于落在了底洞的旁边,不偏不倚地把彩色7号球挡住,7号球委屈地来回摆动了两下,压住落叶的茎脉,停住了。
比赛的结果就这样被改变了,两位年近花甲的老人大惊失色,这比他们年轻时的战争更加让人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