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于人类之上的理性

2006-01-30 06:45邓志敏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10期
关键词:罪过朱光潜黑格尔

黑格尔的悲剧理论提出了许多关于艺术的真知灼见。他把悲剧作为最体现他的辩证法的艺术形式,从中提出了典型的个性说和冲突说。这是对悲剧艺术形式的一大肯定,也是对艺术的某些特征的科学把握。但是他的悲剧理论也同他对其他艺术形式的评论一样,都是建立在他的整个哲学体系厚实的基础之上的,这一方面给他的艺术理论提供了深刻的哲理背景,正如狄克逊教授说,“黑格尔学说那几乎不可测的深刻性成了他的悲剧理论威严的屏障” [1](R328);另一方面也使他的艺术理论无法逃避其哲学对它的控制,使它不能成为单纯的美学的或者艺术自身规律的探究。这种负面影响也体现在他的悲剧理论里。

关于悲剧艺术的讨论历来纷繁复杂,有的甚至自相矛盾。但关于古希腊悲剧的美学效果的看法还是具有一致性的,那就是人们在悲剧主人公的灾难中见识到了人类精神力量的伟大,并从中获得崇高的美感。但是对这个结果的来龙去脉以及对人的具体情绪和目的的看法就众说纷纭了。黑格尔也在自己的哲学体系里对此做了一番见解,但他的理论在整体上都笼罩着浓厚的理性色彩。这种理性不是个人的理性,也不是群体的理性,而是不可触摸的超人类的绝对的存在。这导致他的悲剧理论的超感性化。对于这种倾向,我们将从如下三方面做论述。

悲剧的成因——罪过说

我们先回忆一下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在那段有名的论述中,亚里士多德对能形成悲剧主人公的条件进行了规定:“第一,不应让一个好人由福转到祸;第二,也不应让一个坏人由祸转到福。”[2](R303)那必须不是好人遭难,因为我们会反感,也不是恶人遭难,因为那会是顺理之事而不会有悲剧感,而应该是不好不坏的人,甚至还有着优良的品质,但却存在着微小的瑕疵。“在道德品质和正义上并不是好到极点,但是他的遭殃并不是由于罪恶,而是由于某种过失或弱点。”[3](R304)因这段文章便形成了有名的“过失说”。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里批驳了后人对亚氏的歪曲,并举例说悲剧之悲并不是因为人物的过失才导致他遭难。因为“不管正义或不正义,都同样可悲,两者往往都没有好下场。”[4](R305)另一方面,坏人在古希腊悲剧里也常常让人产生悲剧感。因此悲剧的关键在于“心灵的伟大”[5](R307),而不是人物的过失。但朱光潜马上又肯定了这种“过失说”。他认为“过失”的作用不在于它加强了悲剧感,或者说不是悲剧的主要原因,之所以亚里士多德要提出这点,是在于“过失”照顾到了人类的“道德意识”。在审美欣赏时观众的意识不是那么纯粹,现实的东西总会影响到他们的情绪。如果是十全十美的人物、无可挑剔的人被毁灭,在我们的道德情感上是不能接受的。因为艺术是人类的艺术,而人类除了理性还有情感。而艺术恰恰又和情感最密切相关,所以不能不照顾到这种道德的情感。这正是对艺术的外部规律的意识,也是对具体的人和艺术复杂关系的考察。

下面我们再分析一下黑格尔的悲剧成因——罪过说。初看好象和亚里士多德的“过失说”很相似。他强调的也是人物的过错和罪过。他说:“双方都在维护伦理理想之中而且就通过实现这种伦理理想而陷入罪过中。”[6](R286)而且是说双方都有过错,这似乎更关照到了人们的情感。但我们只要通观他对悲剧理论的阐述,便知道这种罪过,并非具体的道德的罪过或过失,而是只要落入到尘世——既抽象的概念变成具体的个体,就必然是一种片面,因而也是罪过的。具体的有定性的东西,必然会坚持它的独立性,因此就孤立于整体的和谐之外,存在于绝对理性之外,按他的正——反——合的辨证运动就必然被历史的车轮碾碎。因此黑格尔不论道德的善恶,在他的理性主义的大旗下,他认为只要是存在的,便是合理的,善有善的价值,恶也有恶的作用,这虽然在哲学上是有道理的,但作为存在着理想的人类而言是残酷的,作为美的化身的艺术也不能照顾人们的情感。例如黑格尔认为最好的悲剧代表作就是所有人都遭到毁灭的《安提戈涅》。

悲剧的发生——冲突说

关于黑格尔的“冲突说”,如果不论其深层的哲学意义,而只是就戏剧论戏剧还是有很深刻的合理性的。但显然黑格尔的重心不在这里,而是坚决要回到他的和谐的“统一体”中去。在黑格尔的逻辑中,一切都只有两条路,要么毁灭,要么让步,总之都不能保全自身。但是他们毁灭后又统一起来。这最终会走向哪里,谁代表了发展的方向,这永恒的正义到底是什么?人在这种结局中处在什么样的位置?黑格尔自己也说这“伦理性的因素是按照它的直接的真正意义来理解,而不是按照主观思索作为形式的道德教条来理解,……”[7](R285)显然这种伦理不是我们平时所说的道德准则,或具体的人的追求,而是他的哲学体系里的绝对实体、最高的存在。因此,体现伦理力量的各种具体的人物性格各自都正确,但却还有更对的在他们的上空。在整个人类的历史发展中,具体的人的追求成了历史和社会发展的动力,他们有着美好的向往和追求,分别体现在伦理学和美学中,而他们的连接点正好是人类美好的情感和理想。但黑格尔舍弃了这种伦理,强调独立于人、存在于人之上的绝对的伦理,这就等于排除了人的情感和理想。在他的“冲突论”里“个别的特殊性”,因为存在了就破坏了统一的平静状态,因此永恒正义要胜利,最后回归统一——这是黑格尔所理解的胜利之感,就必须将这些特殊性都毁灭。但是作为现实存在的个人他也是个别的特殊性,因此按他的理性也必然是走向毁灭。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当所有的人都毁灭后,那么还有谁将为这永恒正义的胜利狂呼呢?难道是人类的鬼魅吗?这显然是超出了人类情感的接受范围的。当抽象的思考将人本身都排斥在外,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因此他在排除我们所说的道德伦理的同时也将具体的美排除了。

正如马克思主义在黑格尔的辨证主义上加上了历史唯物主义的保险锁,他也为黑格尔的看似狂欢的人类虚妄的胜利里填充了具体的而且是理想的、进步的内容。恩格斯说悲剧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冲突”[8](R101)历史的必然要求是进步力量所代表的,因此这里显然是有道德倾向和指引的。这打破了黑格尔的善恶不论论。而且新生事物虽然遭到挫折,但其必然胜利的预示给了我们新生的希望,这打破了黑格尔的绝对的悲观主义。最重要的是马克思主义的悲剧观将黑格尔的这种悲剧观拉到了人类的身边,这是置于人之上的抽象的理性。因为历史是人创造的,具体的个人的力量的汇总是社会前进的动力。

悲剧的美学效果——理性认识说

关于悲剧心理和悲剧的审美情感,黑格尔的分析还是相当科学的,他承认亚里士多德的哀怜和恐惧。他抛弃了形成单纯快感的现实悲剧,也辨析了现实的、功利的、肤浅的好感与反感。他认为悲剧的审美体验是超越的,而不是狭隘的同情和施舍,是对人类的一种普遍情感的感受,那便是一种自在自为的绝对真理的威力。这种威力规定着每个人,在每个人力求探索却永远也触摸不到的上空。悲剧产生冲突并最终和解便是走向这永恒的力量,相应的“悲剧情感主要起于对冲突及其解决的认识。”[9](R289)很显然,这里情感的满足更多的是一种哲学的思考,或者说理性的满足,因此只有具有很高哲学修养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欣慰。这就让人联想到他的前辈——康德,他也是一位理性主义者。康德虽然没有关于悲剧的理论,但美学家都一致认为他的崇高的学说对悲剧美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同黑格尔一样,康德的崇高也让人感受到人类理性的力量,同时能够体味到崇高之美的人也需要相当的素养。但他们的不同在于康德的整个美学分析包括崇高都是相当重感性的,他虽然将判断力作为连结感性与理性的桥梁,并最终走向理性,但在美的体验时这都是化入人的感性之中的。理性与感性融为一体,历史文化和素养也积淀在人类的心灵,通过集体意识在无形式中体现合目的性。这便是对作为感性存在的现实的人的重视。他的理性与黑格尔的绝对理性对人的关系是有差别的。

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里,理性永远是至高无上的,虽然人可以在意识中意识到自我,对绝对理性进行关照和显现。但人也仅仅是躯壳而已,永远只为他的抽象理性服务,就像永恒正义利用悲剧人物显示自身,人特别是单个的人无法超越理性,也无法与之媲美。他的理性象神一样占据人的上空,作为审美情感的悲剧也只是理性的一种显现。这些都体现着黑格尔对人类的抽象的理解。

注释:

[1][2][3][4](转引)专著. 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2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出版。

[5]专著. 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2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出版。

[6][7][9]译语:黑格尔.美学(第一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出版。

[8]论文集论文.恩格斯.致斐·拉萨尔[A].马克思 恩格斯 列宁 斯大林论文艺[C].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

(邓志敏,安徽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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