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写实小说”是在新时期小说创作处于低谷阶段出现的重要创作潮流。20世纪80年代中期,寻根小说和先锋小说轰动文坛,但随即或因对现实和社会的疏远,或因过于注重形式和语言技巧的玩弄被读者冷落,开始走向沉寂。正当文学似乎已陷入困境之际,池莉的《烦恼人生》、方方的《风景》、刘震云的《新兵连》等一大批“新写实小说”相继问世,似一股春风给文坛带来了新的转机,引起了评论家和广大读者的广泛注意和讨论。尽管人们对“新写实小说”的性质和特征的认识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分歧,但笔者认为“新写实小说”的关键在与它的“新”,而这“新”又是在与传统现实主义的比照中凸现出来的。所以,本文拟从“新写实小说”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在取材、叙事态度、结构方式、作者与读者的关系这几个方面的不同入手,对“新写实小说”的特征做一粗浅的探讨。
一、凡常生活平凡人物
“新写实小说”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相比,非常重要的一点是视点的下沉,作者不是在生活之上而是在生活之中来叙写人物,叙写普通的世俗生活。视点下沉影响了题材范围,新写实小说的作家们放弃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宏大叙述方式,关注的不再是英雄业绩,轰轰烈烈的重大事件,而是转向了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写他们的凡人琐事,叙述他们的喜怒哀乐、吃喝拉撒,用方方的话来说“其实都是身边的事”。[1]这些身边事身边人,似乎就发生在你我之中,生活于你我中间,平平常常、普普通通、零零碎碎,与生活贴得很近。
“新写实小说”最早具有影响的是池莉的《烦恼人生》。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叫印家厚的普通工人,作品将其一生浓缩于一天之内,从儿子由床上滚到地下开始,到晚上回到床上夫妻感人的对话为止。在这期间 ,既有吃饭时狼吞虎咽的紧张匆忙,又有上厕所排队挨号的尴尬困窘;既有挤公共汽车的狼狈不堪,又有厂领导不分青红皂白责备下的委屈难过;既有与妻子的嘻笑怒骂,又有与女徒弟若有若无、丝丝缕缕扯不清的感情纠葛-----这是些凡常得不能再凡常的事,就是在这些凡常中刻画了印家厚这个平凡的人物。新写实小说的其他代表作品同样如此。开车铺的田二道将铁屑撒在胡林村的大陡坡上,以扩大自己的修车生意(刘恒《陡坡》);拆迁户陆建桥尴尬地寓居在姐姐的家里,做着早日搬近新房的美梦(方方《黑洞》);落榜生参加高考补习班,受苦受累拼足全力准备再次高考(刘震云《塔铺》);守寡的弱女子努力求生,含辛茹苦苦苦挣扎,历经艰难带大七个孩子(池莉《你是一条河》),如此等等。在对这些下层社会里芸芸众生的日常生活的叙写中展示了他们的生存状态、生命状态、精神状态,使读者从原生态的生活中咀嚼其中的酸甜苦辣,品位人生的悲欢离合。也正是如此,使新写实小说摆脱了人工斧凿的痕迹,走向自然、贴近生活,呈现了生活的“本真状态”。
二、平实叙写客观叙述
小说的叙事态度是作家关照生活的态度在叙述过程中的形象体现。叙事态度引发着、决定着对文本叙述方式和叙述策略的选择。叙事文学的叙事模式发展至今已经形成三种类型:一是叙事者大于人物的视角,即全知全能的视角;二是叙述者等于人物的同视角,即叙述者兼为故事中一个角色的限知视角;三是叙述者小于人物的外视角,即局外人的观察来消弭叙述者的方式。传统现实主义作品大多采用全知全能的视角,不仅要求对所反映的现实生活要有真实性的描绘,而且要体现和倾注作家本人的审美意识和情感意向。而新写实小说采取的多半是一种局外人的叙述方式,在小说的叙述过程中叙述者总是以一种超然于笔下人物和事件的态度来写作,采取客观化的叙事态度,被评论家们概括为“零度情感”、“冷面叙述”等等,作者由传统现实主义的主观情感的介入变为主观情感的逃避,由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变为冷峻客观的叙述者。为此,新写实小说作家努力按生活的本来面目本本分分实实在在地写,不回避,不隐匿,不拔高,不夸饰,不为了达到某种既定的主题或观念而故做姿态地去直奔主题,不为了追求思想意义而全全力以赴地去筛选生活,而是注意作品中生活的丰厚复杂,注重作品中人生的多姿多彩。例如叶兆言的《艳歌》,作品叙述了一对大学生从谈恋爱,毕业分配、结婚、生孩子、过小日子到闹家庭矛盾的整个过程,作者写得客观、冷静,笔下人物不是某种政治、道德或者哲学观念的符号,无所谓美,无所谓美丑、高低,所以,作者也就隐去了某些作品中常见的“爱”与“憎”,超越了主体情感对现实存在的干扰,使现实存在尽可能地以其原生本相的形态进入作品,得以全面的呈现。
当然,从辨证法的角度看,没有态度也是一种态度,新写实主义的客观化叙事方式和叙事策略、情感的零度介入,这只是相对于传统现实主义作品强调鲜明的思想倾向性是形象的灵魂这个侧面而言的。事实上,再客观的存在一旦进入作家的脑海,诉诸作品,不可能不打上作家的情感、意愿、倾向的印记。
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多为故事的编码,采用的是全知全能的情节结构方式,它呈现为故事由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这种顺序性的格局。故事往往追求戏剧性的冲突,欲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中展示人物性格的多种侧面,力求情节的曲折生动。在情节与情节之间,又讲究前有伏笔,中有照应,后有着落的因果关系。情节结构方式体现了一种知性思维方法,将无序的生活现象根据主观意图、作者的观念胶合起来,情节的铺展沿着开端、发展、高潮到结局的顺序,情节的展示过程也就是主题思想的演示过程,叙事的过程就是判断的过程,表现出明显的人工斧凿的痕迹。而新写实小说则采取了生活流式的结构方式。这种结构方式的特点是:不重情节的过分戏剧化,而重生活方式的完全生活化;不重情节间的因果逻辑关系,而重生活事实的原生态;不重故事情节的曲折跌宕,而重生活细节的真实生动。生活流的叙事结构是一种日常经验的呈现,是对生活散乱无序状态的临摹,体现出观念的弱化、生活经验自动呈现的客观特色。池莉的《烦恼人生》就是一篇比较典型的采用生活流式的叙事结构的作品。小说从时间上看是一天,从空间上看是从家里到工厂,再从工厂到家里。每个叙事单元(事件)以非因果关系排列在一天这一时间纵轴上,看上去就像一个人生活的“流水帐”。《太阳出世》(池莉)、《一地鸡毛》(刘震云)、《行云流水》(方方)等作品,虽然叙事的时间单位被不同程度地拉长了,但组织与结构的基本形态与《烦恼人生》是相同的。这些作品虽然没有大起大落的人物命运,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只是事无巨细地记录下了人物的所作所为,记录下了人物的日常身边琐事,但却真实地展示了芸芸众生的生存挣扎、喜怒哀乐,充满着浓郁的生活气息,读来真实生动,细致而感人。
三、平等对话共同思索
作者与读者的关系是文学研究中一个很值得重视的问题。在传统现实主义那里,作家总是以神圣高明、全知全能的智者身份出现在小说中。他凌驾于众人之上,昭示真理,裁决善恶,居高临下地给读者以教育,充当读者的导师或精神领袖。与此相应的是,读者向来对文学有一种崇拜的心理,人们拿起书来,总是想得到某种指导和教悔,所谓“开卷有益”是也。新写实小说为我们建立起读者与作家之间的新型关系,它拉近了作家与读者的距离,作家由读者的导师和精神领袖变成了他们的朋友,二者是平等的。读这样的作品,给人的感觉不再是聆听教诲,而是朋友之间在谈天,在对话,极大的引发了读者的参与意识和阅读兴趣,使他们与作家一道进行思考,共同探索。
新写实小说对作家与读者关系所作的改变,体现了作家对于自身、对于文学的某种新的思索。刘震云认为“新写实真正体现写实,它不要指导人们干什么,而是给读者以感受。作家的思想反映在对生活的独特体验上”。[2]范小青也说“作家不是先知,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对生活作出评价”。[3]正是在这种认识和思考的前提下,作者与读者真正平等地走到了一起。为此,新写实小说作家们主要从两方面作出了努力。一是不有意地拔高人物,拔高生活,而是最大限度地靠近人生、靠近生活。如前所述,在新写实小说里,没有十全十美、顶天立地的英雄,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有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人、平平常常的事。这些人物就像我们周围的张三李四,他们所经历、所想、所面临的问题(升学、恋爱、结婚、调资、升职、小孩入托、住房拥挤等等)往往正是我们自己所经历过的、所面临的问题。这些人物脱掉了类似神圣的外衣,他们不再是某种观念的躯壳,而是一些有血有肉的生命载体。因此,读者与作品中的人物之间不再有隔膜和距离,有的是对生活的共同感受和思索。二是作家们隐去了罩在自己身上的光环,积极参与生活,感受生活,表现出作为普通人的内心世界。他们与平常人一样,也有迷惘,也有困惑,也有一颗难以平衡的心。所以,在新写实小说里,我们找不出关于生活的现成答案,一切都需要我们同作者一起去探询、去思考。
注释:
[1]方方:《其实都是身边事》,《中篇小说刊选》,1990年第3期。
[2][3]见《新写实作家评论、评论家谈新写实》,《小说评论》,1991年第三期。
(冯永朝,包头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