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令(1032-1059),字逢原,初字钟美,原籍元城(今河北大名),因幼年丧亲失养,寄食于游宦广陵之叔祖父王乙,遂占籍广陵(今江苏扬州)。王令少时尚意气,后折节力学,他一生不求仕进,以教授生徒为业,往来于瓜洲、天长、高邮、江阴等地。王安石对他极为赏识,认为“可以任世之重而有功于天下”(《王逢原墓志铭》)(1),誉之曰“窃以谓可畏惮而有望其助我者,莫逾此君”(《与崔伯易书》)(2)。正因为才高命蹇,加上他无心仕进,其理想抱负一寓于诗歌之中,自有一股回肠荡气之风,其千古名作《暑旱苦热》就足以孤篇横亘全宋:
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3)
一、对前人的继承之功
王令诗中新奇的构思、精合的语言、奥衍的意境都是受韩孟诗派的影响。正如其所说,他“肝肠日寻搜,吻舌倦博造”都是为了“努力排韩门,屈拜媚孟灶”(《答束徽之索诗》)。但王令的诗不仅仅学习韩孟诗派,其诗中亦有“拔剑横膝仰面笑,醉眼不识天为何”(《快哉行》)等李白式的激情豪迈, 也有“出手为扫中原清”(《偶闻有感》)的杜甫式的心忧天下。正由于对前人的广泛学习,使得王令能将浪漫主义传统很好的继承下来。
王令的诗中,首先是塑造了一个具有浪漫主义气息、腾云蹈海无所不能的高大的个人形象。诗中的主人公意气纵横天地,豪情不惧鬼神,其《西园月夜醉作短歌二阙》其二便可为这种浩荡之气作一最佳注脚:
醉眼不识天,疑是高帐幙。忿月喝不住,起欲取绳缚。谁令吾不饮,饮剧始知乐。若令东海解醉人,吾亦去取北斗酌。
这其中的豪放不羁之情,吞吐天地之气,可比李白的“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古朗月行》)(4)、“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短歌行》)(5)及“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二)(6)。正如李白自命为“谪仙人”、李贺以“壮士”自居,王令诗中所塑造的这些伟岸的个人形象,是对其自身理想状态的一种描绘,是其浪漫主义风格的一个重要体现。
王令诗歌中另一重要的特征是他那意落天外的想象。在王令的诗歌中,一似鬼才李贺的奇崛怪异,正如其所说“因能不有世俗梦,独与浮气相息始”(《昼睡》)。他的《金绳挂空虚自勉兼示束孝先》等诗就充分展示出想象的大胆与奇异:“金绳挂空虚,日月系两垂。天童坐戏弄,纵掣成东西”,诗中所表现的气概比李贺的“羲和敲日玻璃声”(《秦王饮酒》)(7)有过之而无不及,诗人笔下的日月已不再那么高远,仿佛唾手可得。他还在《寄满子权二首》其二中写道:“尝闻泰山高,高处天为邻。借如无梯不得上,亦欲大叫呼天神。”诗人其神可通天,其志可通灵,这其中所表现的是与李白相同的清逸俊放之气。这些诗中所表现的丰富的想象力使其诗歌充满了浪漫主义的神奇色彩。
与丰富的想象相对应,王令的诗中亦有许多大胆的夸张。如《梦蝗》中写蝗虫飞来之景是“朝飞蔽天不见日……渐恐高厚塞九垓”,面对灾难“群农聚哭天,血滴地皮烂”。诗中大胆的夸张是宋代其他诗人无法比肩的,这种雄怪奇崛的夸张手法与“诗鬼”李贺可谓是一脉相承。其《寒林石屏》中对石屏的成因作了夸张的猜测“或云南山产巨怪,意欲手把乾坤移。先偷日月送岩底,次取草木阴栽培。天公怒恐浸成就,六丁桃斧摩云挥”。而他对雪景的描绘则是“天风萧萧吹缟素,贝甲合阵穷天围。磨砮插羽注万矢,强弩竞发相联飞”(《甲午雪》)。这些诗中凸现了王令对李贺怪异谲诡的艺术风格的继承。在王令的笔下,世间的万物皆可变成匪夷所思的形象,其笔力之雄健让人为之叹服。
王令的诗歌正如其所说“非独辞源长,泻海为江河”(《再寄满子权二首》其一),其诗中最打动人心之处乃是类似于唐人的不可抑制情感的炽烈爆发。其《梦蝗》诗有云“发为疾蝗诗,愤扫百笔秃。一吟青天白日昏,两诵九原万鬼哭。私心直冀天耳闻,半夜起立三千读”。“一吟”、“两诵”的效果尚且如此,“三千读”是何场面,恐“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8)亦难尽意之。其为生民立命的强烈情感在此时的爆发,漫然有天风海雨逼人之气。其情感的豪迈可达到“欲将独立跨万世,笑讥李白为痴儿”(《赠慎东美伯筠》)的程度:“四天无壁财可家,醉胆愤痒遣酒拿,欲偷北斗酌竭海,力拔太华鏖鲸牙”(同上),“季鹰范蠡不足奇,待我为名千古归”(《吴江长桥》)。这些诗中的强烈感情力量使得王令的诗歌有着无比动人的绚丽情感色彩,每一句都直扣人心弦。
王令在吸取前人经验的基础上,加以自己天才的创造力,体现出一种大胸襟、大气魄。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王令 “仿佛能昂头天外,把地球当皮球踢着似的。大约是宋代里气魄最阔大的诗人了。”(9)
二、初露端倪的宋调特色
身处在宋朝的时代背景下,王令诗歌的浪漫主义表象下掩盖的是强烈的现实主义感情基础,正如他自己所说“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暑旱苦热》)。
王令诗中的这种现实与浪漫的纠缠,首先表现在个人形象的塑造上。王令诗歌中的个人形象,如前所述,都有着“脚踏海水”、“醉揭碧海”的伟力和“尽拔东南竹柏松”、“北斗酌美酒”的豪情。虽然这些诗中所塑造的个人形象都是力伟志雄、微笑千古,但却不能如李白“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梦游天姥吟留别》)(10)的伴酒侣仙,亦不能象李贺那样“呼星召鬼歆杯盘”(《神弦》)(11)一味地躲藏在鬼域之中。王令不同于李白、李贺,主要是由于个人心理状态上的不同。李白始终坚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行路难》其一)(12),李贺也一直等待着“雄鸡一唱天下白”(《致酒行》)(13),而王令所处的社会时代决定了他心头必然有时刻萦绕、挥之不去的忧国之思。所以,王令诗中的个人形象怎么也不能驱除内心深处带来的现实主义忧虑。李白被誉为“诗仙”,其诗自是飘逸洒脱、侣仙游天;李贺被称作“诗鬼”,其诗幽奇冷艳、朋鬼入地;王令则是流连于人间,有上天入地之力却不能遗世独立,似他笔下的参天古木,虽是“老枝叉芽忽并出,似欲併力擎青天。灵根深盘不可究,疑与地轴相拘挛”(《龙兴双树》),却始终立身于人世间。
王令诗中的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交错还表现在他的情感世界的扩大化。王令的诗歌,经常有为生民立命的意思。其诗中虽具着特别浓郁的抒情气质,但这种气质更多地与国家、人民紧密联系在一起。他“出手为扫中原清”(《偶闻有感》),因此,他愿“矫身以为衡兮,权世之轻重。广道以为路兮,听人之来去”(《我思古人答焦千之伯强》)。他在《原蝗》一诗中描述人们对蝗虫的反应是:“老农顽愚不知事,小不扑灭大莫追”,“儿童跳跃仰面笑,却爱甚密嫌疏稀”。推及开来,北宋朝廷对内忧外患的姑息养奸以致“小不扑灭大莫追”,官员们也只知“仰面笑”而不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而这正是导致蝗灾无可挽救后果的根本原因!所以,诗人感慨到“始知在人不在天,譬之蚤虱生裳衣”。
王令诗歌中独具的特色还反映在意象的通俗化上。宋诗作为唐诗的继承,在唐诗的巨大成就面前,宋人很难直接突破。于是,宋人便另辟蹊径,通俗化便是宋人的探索之一。王令的诗歌,在整个宋代诗坛的浸染下,也有许多日常生活中的通俗的意象。他在《梦蝗》诗中以“若以万布筛尘灰”形容蝗虫之多,以“蚤虱生裳衣”喻“在人不在天”;在《寒林石屏》中用“又如开张一尺素,碎笔倒画胡髯髭”形容寒林石屏,都是以日常生活中普通的事物为意象。这里虽没有超凡脱俗的想象和雄怪奇崛的夸张,却也达到了出人意表、不落俗套的效果,使人在其中能深刻地感受到诗人天才的意象组合能力。以神奇的想象、大胆的夸张塑造非同寻常的意象达到震撼人心的效果并不为奇,而以平常之物来达到语俗意奇,则非才高学博不能为之,正所谓“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艺概·诗概》)(14)。虽然王令在运俗入诗时出现了不少弊病,但这毕竟是一种新的尝试、新的创造。
三、风格形成原因
王令诗歌所具有的独特风格,首先是由于他对艺术风格上的追求。他努力学习前人的创作经验,以韩愈、孟郊、李贺等人为师,通过锻句炼意追求“拔俗起孤俏”、“霞电绚天彯”(《送赠王平甫》)的境界。他在《谢李常伯》一诗中对这种创作过程中作了如下描述:“想当措意初,嚼云吐虹蜺。唇牙哆华鲜,肺肠涌光辉。故其纸上言,飘有云汉姿”。
王令人生命运的独特遭际也对其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王令不同于宋代大多数文人士大夫:他自幼丧亲失养,依叔祖而活,寄人篱下;十几岁时便独立生活,还要侍奉寡姐及外甥。这一切都只是依靠他微薄的束脩收入,但他还屡次谢绝他人的馈赠,他在《谢束丈见赠》中写道:“贱生不自辰,亲没身孤零。家无一稜田,不得农以耕。巧智不迨人,工贾难自名”,其清苦一至“祖死不返骨”、“叩头屋厦借”,甚至于米粮都是“升掬犹时营”。生活的困踬并未让诗人屈服,对宋王朝隐藏的巨大危机的清醒认识使其发出了“古人不得见,今人诚可叹”(《哭辞》)的哀叹。“孤名非所求,弊俗岂足傲。况乃非所及,穷海未为浩”(《答束徽之索诗》)的性格心理更使其不同于众人之汲汲于尘世间。
由于个人情感的郁积,少年时任气之情的触动,王令便如一座活火山,随时都会爆发。正如李贽所说,诗人的情感积累到了一定的限度,便是“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绕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古……遂亦自负,发狂大叫……不能自止”(15)。王令不同于宋代大多数诗人的生活状态,个性性格及他独特的成长经历使得其诗中所蕴含的内在张力无比强大。正因为其诗中有如此丰富的内涵,王令的诗歌才能不被岁月的痕迹抹去应有的光辉。
虽然王令只有短短二十七个春秋的生命历程,但就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他用自己的心灵所磨写出的富有内在张力的精神情感在诗歌中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作为一名短命的天才诗人,他在诗歌领域中的探索是有限的,有时可能会失之偏颇,但瑕不掩瑜,他还通过努力实践,贯彻了自己的艺术追求。虽然,王令的诗歌有时候会产生辞高意薄的现象,但总的来说,他诗歌中的情感内涵足以支撑他天马行空般的精神畅游。
注释:
(1)[清]纪昀总纂,《四库全书》一一零五册,集部三,别集类二,临川文集卷97,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105-810页。
(2)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三十二册,巴蜀书社,1983年版第477页。
(3)本文中所引用王令诗歌均出自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北大出版社1993年版卷690-708(第8067-8191页)和沈文倬校点《王令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后面引用王令诗歌时不再注明。
(4)(5)(6)(10)(12)分别出自[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五册,卷163,第1695页;卷164,第1705页;卷179,第1830页;卷174,第1781页;卷162,第1684页。
(7)(11)(13)分别出自《全唐诗》(同上),第十二册,卷390,第4400页;卷393,第4435页;卷391,第4409页。
(8)出自《全唐诗》(同上),第七册卷225第2430页。
(9)出自钱钟书《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65页。
(14)出自[清]刘熙载《艺概·诗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65页。
(15)[明]李贽《焚书》卷三《杂述·杂说》,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97页。
(贝金铸,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