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人形象是俄罗斯文学长廊中的独特景观,“杜勃罗留波夫曾指出,‘多余人是‘我们土生的民族典型,所以我们那些严肃的艺术家,没有一个是能够避开这种典型的。”[1](P272)但以往对多余人的界定有失偏颇,有必要对多余人进行重新阐释。首先,多余人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多余人并不仅仅包括奥涅金、皮却林、罗亭、别里托夫、拉夫列茨基、奥勃洛摩夫,这一形象的生命至此并未枯竭,而是一直在延续发展着。其次,是对多余人的价值重审,多余人非但不多余,且是时代的清醒抗争者,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
一、多余人的永恒性
以往对多余人的划定,都只是谈到奥涅金、皮却林、罗亭、别里托夫、拉夫列茨基、奥勃洛摩夫,认为多余人发展到奥勃洛摩夫已经走到了尽头,“早在1859年,赫尔岑在《晨钟》的题词里就宣布‘奥涅金和皮却林的时代过去了。现在,在俄国没有多余的人。”[2](P169)其实,多余人并未就此退出文学舞台,只是多余人形象发展到奥勃洛摩夫暂时告一段落,这是由于1861年,沙皇自上而下废除了农奴制,与此同时,贵族革命时期结束,像罗亭、奥涅金这样的贵族阶层的多余人不存在了,但多余人群体却出现了新的一类,如19世纪中后期托尔斯泰《一个地主的早晨》中的聂赫留朵夫、19世纪末期契诃夫剧本《伊凡诺夫》里的伊凡诺夫、19世纪末期高尔基《福玛·高尔捷耶夫》中福玛等,将这些人物形象也划入多余人之列,是因为他们和前辈多余人在精神气质上存在着相继性,有着共同的精神内核。
(一)忧郁症
多余人身上具有一种忧郁的气质,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身处世间倍感寂寞、无聊,与周围的人和环境格格不入,唯独他是多余的,找不到思想的共鸣者,满腔的激情找不到发泄之处,他们的忧郁是苦闷的忧郁。“在《奥涅金》第八章的一种异稿中,写到奥涅金时有这样的两句:有人远在他们之外,像多余的东西茕茕孑立。”[3](P83)在奥涅金面前犹如立有一座巨峰,巨峰的一面只有愁闷忧郁的他,另一面是混沌的世界。再看皮却林,“……一切在我都平淡无味:我对忧郁就像对欢乐那么容易地混熟了,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地空虚”。奥勃洛摩夫的忧郁症更是达到了极点,他成了整日卧床不起的废物,但这种忧郁性发展到奥勃洛摩夫并未消失,还有许多人物形象身上也带有这种忧郁症,如托尔斯泰的《一个地主的早晨》中的聂赫留朵夫、契诃夫的剧本《伊凡诺夫》里的伊凡诺夫、高尔基《福玛·高尔捷耶夫》中的福玛等。“‘是不是回家去?聂赫留朵夫走到杜特洛夫家门口,感到一种莫名的忧郁和精神上的疲劳,这样思考着。”涅赫留朵夫虽然属果断、独立的行动派,但他的行动是为受益者所不理解、不接受的,年轻地主的美好蓝图无从实现,顿生忧郁之情。再如福玛:“除此之外,他有时觉得心里有一种无底的、难堪的空虚,无论是当天的印象,或者是对过去的回忆都无法填满这空虚。”福玛生活于狡诈自私的资产阶级家庭中,但他的身上有着人道主义精神,自私自利的生活原则他是无法接受的,环境的强压和个人的原则之间的矛盾使其踌躇满志。在剧本《伊凡诺夫》中包尔金称伊凡诺夫:“……你们瞧他象个什么样子:忧郁,沮丧,痛苦,愁闷,悲伤……”他们的忧郁有着更深刻的内涵,这种忧郁不是无所事事的、懒散的、无聊的忧郁,他们的忧郁恰恰是积极的行动不能实现、满腔的热情无处释放的一种痛苦的茫然无措的心境,空怀志向,处处碰壁,是理想被残酷的现实击碎之后的一种茫然和懈怠。
(二)一事无成
用“多余人”来定义像奥涅金、皮却林、罗亭等这一系列形象,是因为在平常人眼里,他们无所事事,半途而废,庸懒成性,是社会上的多余者。罗亭在给娜达丽雅的分手信中说:“是的,自然禀赋给我的很少;但是我将碌碌而死,连一桩和我的能力相称的事也做不出,在身后任何可以供人感激的痕迹也将不会留下。我所有的财富都将白白地浪费;我将看不到我所播的种子结出果实。……”罗亭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碌碌无为、毫无业绩。“这十年中别里托夫去做了些什么事呢?什么事都做过,或者可以说几乎什么事都做过。那么他成就了一些什么呢?一事无成,或者可以说几乎一事无成。”多余人就是如此,事事尝试去做,可事事半途而废,遇到一点障碍就退缩,毫无结果。《一个地主的早晨》中的聂赫留朵夫放弃自己的学业,企图为农民解决燃眉之急,改变农民的窘困状态,可是都没有成功,现实的结果和自己所预想的大相径庭。《伊凡诺夫》中的伊凡诺夫也是事事不成,再看福玛:“他心里有很多野心勃勃的愿望:要做一个干练的成年人,可是,他仍和先前一样孤独地过日子,也不觉得想要交几个朋友,虽然他每天都接触到许多和他年龄相若的商人子弟”。由此可见,聂赫留朵夫、伊凡诺夫、福玛同前一代多余人有着相通之处:一事无成。他们的初衷是好的,想为人们做点什么,想在社会上留下自己的一点痕迹,但他们的理想大多没有付诸实现,在他人眼里,他们没有为社会创造出任何价值,他们是社会上的流氓、寄生虫,正如《贵族之家》的米哈莱维奇对拉夫列茨基评价道:“啊,这种无聊的昏卷就是我们俄国人的灾殃!那般可耻的游惰汉们,逍遥一世,却又口称要下决心工作……”但不能仅仅对他们的行为留于表面的评判,单单从行动的结果去看他们就显得有些肤浅,甚至会否定其中一些本质的东西。
由此可见,聂赫留朵夫、福玛、伊凡诺夫也应该归属于多余人形象系列之中,但这也仅仅只是继奥勃洛摩夫之后的多余人系列中的几个人物而已,任何社会形态中,特别是社会转型期的文学,总会有一些应归属于多余人系列但尚未被学术界归位到多余人之列的形象,因此,多余人是不断发展的,是一个永恒的话题。
二、多余人的价值重审
以往文学界对多余人的评价有失偏颇,其实多余人非但不多余,且有着积极的社会意义,他们是时代的先觉者和社会的抗争者。
(一)时代的先觉者
多余人对自身所处的时代有着清醒的认识,他们表面的浑浑噩噩为众人所不理解,平常人认为多余人是社会上的败类、渣滓,是不思进取、堕落的一代,其实庸懒、堕落、无所事事只是表象,他们是对时代持有清醒认识的先锋者。几年后,人们在谈论罗亭影响时,巴西斯托夫还说:“我敢向你发誓,这个人不仅使你善于受到感动,还能推动你向前,而且不让你停顿”,“让你燃烧”。罗亭身为贵族,却能清醒、理智地认识社会,他眼中的社会已经充满了虚伪、欺诈,社会上到处是伪善的谎言,社会改革是一种必然,罗亭身体力行地进行农事改革,虽然没有成功,但他已经意识到了改革社会的必要性,是时代的先觉者,他的屡屡失败、一事无成,存在着一定的社会原因,正如罗亭所言:“正象所说的,我没有恒心!……我永远也建设不了什么;可是,兄弟,要建设什么,但脚下没有地基,要自己先打基础,这真不简单。”屠格涅夫《贵族之家》中的拉夫列茨基:“你们不曾象我们一样,不得不在黑暗里去摸索自己的道路,去挣扎,去跌倒了又爬起来。”赫尔岑的《谁之罪》里的别里托夫:“……我正如从前讲给您听的俄国民间传说中的英雄一般,走到了十字路口,叫喊着‘这旷野上有没有活着的人呀?但是终于没有一个人回答我的呼声……这正是我的不幸!……一个人在旷野中是算不得武士的……”由此可见,不能从行动的结果来评判多余人,福玛嚷道:“别跟我噜唠!我没有喝醉,我比你们谁都更清醒!懂吗?”他们是沉睡着的社会中唯一的清醒者,他们的忧郁、无所事事其实有着更深刻的内涵,多余人个人的力量终归是渺小的,无法与社会相抗衡,更何况他们的道路是与整个社会的现存制度背道而驰的,他们的忧郁、彷徨、无所事事其实是个人崇高理想在残酷、黑暗的社会现实面前的一种无奈,是理想被现实击碎之后的一种懈怠,他们精神充沛、思想敏锐,是下一时代报晓的先觉者。
(二)社会的抗争者
多余人在社会发展进程中起着积极的作用,是社会的抗争者。他们不是社会的寄生虫、渣滓,而是试图动摇残酷的社会现实根基的斗士,虽然他们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摇撼这座巨峰的,但他们的战斗精神是值得肯定的,更何况他们的抗争是得不到任何支援的孤军奋战,遭到的只是众人的不予理解和谴责,“他不能与他们的利害相一致,他们也不能与他们同调。所以他们感到别里托夫是叛徒,是专门揭发他们的阴私,正面反对他们秩序的人而憎恶他了。”这样他们的反抗精神就显得尤为可贵。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的序言中就写到:这个孤傲的叛逆的“当代英雄”。皮却林出现在十二月党人革命失败后,尼古拉阴暗的高压和专制横行的年代,正如赫尔岑所说,到了30年代“人们没有什么可期待了”,“一种深刻的绝望和普遍的气馁把人们箍住了”。[4](P64)高压的社会现实已经让人们窒息,皮却林却能在这种恐怖下反叛自己的营垒,可谓“英雄”。福玛大声地喊出了“我要反对一切人!”“反对虚伪!我要问……”福玛目睹资产阶级吃人的本质,他身为资产阶级的后代,却不能融入其中,因为他存有良心,大胆地向本阶级吹响了挑战的号角,虽然他反抗的结果是为自己树起众敌和个人的牺牲,丝毫没有动摇残酷的资产阶级制度,但他无畏的精神却是值得推崇的。多余人无论是以萎靡、消极遁世的方式反抗社会,还是以积极的行动发出自己的愤怒,都是多余人这一形象的积极意义所在。
多余人发展到奥勃洛摩夫并未就此完结,还有着大量的与其精神气质相通的文学形象存在,如果对其进行正确的归位,也应划入“多余人”之列,多余人形象具有开放性,是不断丰富和发展的;多余人是当下社会中的“英雄”,具有积极的社会进步意义,他们是黑暗中孤独的舞者。
注释:
[1]郑克鲁.外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2]张伟.“多余人”论纲[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
[3]刘亚丁.十九世纪俄国文学史纲[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89.
[4]辛未艾.赫尔岑论文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
(卢艳玲,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