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操控和人性流露的水乳交融

2006-01-30 06:45孔林林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10期
关键词:曹七巧丫鬟叙述者

在谈到张爱玲的《金锁记》这篇中篇小说的时候,人们给了她众多的赞美之词,曾被誉为“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作家,其价值和成就越来越被人们所关注,为人们所肯定。从开始的从精神分析学上的弗洛伊德的思想运用的解读,到后来的对其进行的女权主义的理解,再到对其进行叙事技巧的探讨。一部中篇何以迸发如此大的魅力呢?我想主要是对文中主人公的描写和塑造:一个受封建伦理道德束缚,导致心理扭曲甚至可以说是变态的女性加母亲想象,一个对金钱的强烈占有、对亲情的无情糟蹋的形象。该形象给人以无比的震撼力,让人记忆深刻。

对于《金锁记》各方面的把握已经很多了,可以说是一篇颇为成熟的经典。上面的论断我也比较赞成,但又觉得《金锁记》中的人物性格未免过于稳固,叙述者对人物的塑造未免过于理性和无情了。“她是一个不进人角色而在台下作解说的观众”,“以这种生态观彼时的众生,无疑将是清醒而又冷静”。但同时又有许多温情的画面,未免有些不一致,不协调。我们可以从曹七巧的出场、她的残暴、她的温情等方面来探究一下。

一、出场的艺术

所谓她的“出场”并非是曹七巧的直接现身。我们知道关于七巧的情况,首先是从两个丫鬟口里得知的,从小双和凤箫的谈话中知道了七巧的身世、为人、修养和在她们心目中的地位。“开麻油店的”;“原是做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爷。”;“龙生龙,凤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听见她的谈吐呢!当着姑娘们,一点忌讳也没有。亏得我们家一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们什么都不道。饶是不懂,还臊得没处躲!”“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什么去比人家?”;“她也配!”;“舅爷脚步儿走得勤了些,就丢了一票东西。”从两人的对话中,我们了解了七巧的一些情况:一个出生在小市民家庭的泼辣女子,家里开麻油店;本来嫁到这儿是要做姨奶奶的,为了让她更好的照顾丈夫,就扶了正;也不过是个丫鬟的角色,可是连丫鬟们也看不起她,因为她出身低贱,还因为她个人的修养太差,常说粗话,不懂礼仪,又因为手脚有些不干净。可是她却做了她们的主子,丫鬟们忌妒、不甘心。因为这是从侧面得到的消息,又因为种种原因,我们并不能确认这里出现的“七巧”就是真的“七巧”。丫鬟们只是起到了让七巧出场的作用,将她引了出来。

接下来,再来看一下她自己的出场。“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一出场就像是一个掐着腰当街谩骂的泼妇,用语也颇为尖酸刻薄。

这不仅是我们自己的印象,就是她自己也是这样清醒认识自己的。“知道你们都是清门净户的小姐,你倒跟我换一换试试,只怕你一晚上也过不惯。”“七巧自己也知道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怎么不怄气呢?一家子都往我头上踩。”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出身低贱,也知道别人看不起她,也知道自己在这个大家庭里的地位。“进了你姜家的门,别的不说,单只守着你二哥这些年,衣不解带的服侍他,也就是个有功无过的人——谁见我的情来?谁有半点好处到我头上?”

再来看一下这个大家庭里的主子们对她的看法。大奶奶劝她在三奶奶面前说话要避讳些,不要说一些隐私什么的。就连刚嫁进门的兰仙在看透了她的为人和地位后,也不大搭理她了。而她在逗弄云泽的时候,云泽则说:“你今儿个真的发了疯了,平日还不够讨人嫌的?”而姜家的三少爷则把她看成是:“嘴这样敞,脾气这样躁,如何瞒得了人?何况她的人缘这样坏,上上下下谁肯代她包涵一点?她也许是豁出去了,闹穿了也满不在乎。”而她在老太太面前搬弄是非,要云泽早早出嫁,则使本来饱和的空气近乎爆炸了,人们对她的厌恶似乎也达到了顶点。

这就是七巧的“出场”,先从侧面来了解,这似乎还不太够,未免有失偏颇;再到她自己都认为自己是这样的;到最后在真实的生活中,在她的行动中得到了确证。这些就不能不使我们留下这样的印记:尖酸刻薄、满腹牢骚、心理阴暗。叙述者从几个方面都给我们打下这种烙印,一步步使我们确证对她的看法,一步步使这个形象更加稳固,没有其它的枝节。有了这种烙印以后,她后面的所作所为也就并不令人感到奇怪了。

二、理性的残暴

从她的出场,我们能感觉到她对别人的些许伤害,但别人惹不起总可以躲得开,就像季泽说的,“我走。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我还怕人呢。”她不能掌控别人,却还要依赖别人,也就不可能对他们造成太大的伤害了。

然而,后来——十年后的情形变了。“今天是她嫁到姜家来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这些年了,她带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她以前所无法掌控的,现在有了具体的对象了。她有了钱,她是一个母亲、一个婆婆,她就能控制他们:长安、长白、儿媳、丫鬟、厨子。她的控制是不留任何余地的,她要掌控她们的一切,她要改变所掌控的一切。

她要儿子整天陪在她身边,当他想要脱离时,她给他娶媳妇,当他的媳妇要将儿子夺走时,她挑拨他们的关系,迫害儿媳,给儿子娶姨太太,让儿子吸鸦片。总之是不顾一切要将儿子留在身边。女儿呢?总要出嫁吧。不,也不行。她要控制、占有领地里的一切。她要给女儿裹脚便裹脚,不裹便不裹;女儿上学,行将走出她的视线,她又把女儿拉回来,也让女儿吸鸦片。女儿结婚由她说了算,一直拖到三十岁,女儿的婚姻似乎要靠她自己来完成了,女儿要逃脱了。她嘴里说着不管,可她暗地里打听着,看到长安高兴,就羞辱她;最终用无耻的谎言拆散了他们。还有她被赶出家门的侄子。

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她可以为所欲为,无所顾忌。他的这种无所顾忌,已经到了一种极致。连我们最为珍视的亲情,她都不屑一顾。她不考虑儿女们的幸福,反而看到幸福,她就会浑身不自在。看到儿子夫妻恩爱,她要挑拨离间,看到女儿面带笑容,她要狠狠的挖苦她,骂她。最基本的亲情没了,她连兽性都没有了,还谈什么人性?“人类男权社会女性异化的主要形态分为三种类型:即物化、奴化、兽化”。

同时,她的这种占有和抛弃都是彻底的,彻底得让人吃惊。就像是有人在操纵着她在行走,像一个木偶。而无法找寻任何合理的解释,只是那样做。让我们感觉到叙述者似乎只想指向她的这一个特质,而不想去管其它的事。似乎想将她的这一特质描写的无穷尽,似乎是对人性恶的淋漓尽致的宣泄。所有的东西都指向“恶”,明显可见叙述者操控的痕迹,叙述者的理性占着主导地位,操纵着文本的走向,而不是人物或事件的合理的、自然的演进和发展。叙述者的理性的声音一直笼罩着文本。

三、人性的温情

在我们眼前的这个文本中,我们时时可以看到一些温情的画面。就像夜空中划过的流星,但终究是光亮,是一种调节和暗示。

从开始的意象描写,揭示出一种舒缓苍凉的意境。再到亲人相逢的哭诉,离别送给哥嫂很多东西;她大哥走后,她回忆起她做姑娘时的情景,柜台上的买卖,菜市场调情的画面;还有,分家后,季泽去找她,有一刻,她“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到最后她横在烟铺上,近乎忏悔的思索着她的过往,“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她竟能意识到她的过错,并这样清晰。看着自己消瘦的身体,她又回到了她做姑娘时的时光,甜蜜的回想着喜欢她的男人们,还有她美好的未来,她似乎获得了重生。有一滴泪挂在她脸上,慢慢干去。尽管这些画面都被无情的现实所打断和淹没。这似乎告诉我们,都是现实的错,她是受害者。像偶尔从恶的缝隙中漏出的一丝光,照亮她前面的路。

文本中这些温情的画面似乎还在提示我们,这是一个人的存在。只是她大部分时间都不是而已,但你并不能否定她的人性,她的复杂性。她的温情似乎就是她那残暴的一面的对立物,有残暴似乎就应该有温情的一面。尽管受着理性的沉重压迫,叙述者还是在理性的缝隙中透露出善的所在。这人性的善就和恶构成了一个统一体,在这一个复杂的所在身上完成了人性的升华。人性的善突破了理性的禁忌,将自己的固有存在和不容忽视展现在文本中,以自己柔的特质,完成了对“恶”的刚的克制。尽管只是一点火花,但仍能照亮天空。人性善给恶提供了缓和的余地,消除了一贯的紧张,使文本不致破裂,从而张弛有度,进而达到一种和谐优美的境界。

四、结语

总之,文本中的曹七巧,从她的出场开始,各个方向都指向了她的终点,都指向了她残暴、扭曲、变态的一生,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这点来看,叙述者开始就给作品定下了一个基调,而其它的发展,只是这种基调的延续。只是因为变换了场景和对象,才有了不同的现象。她的基调是那样的彻底和决绝,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对亲情的彻底抛弃,没有丝毫的人性甚至连兽性都没有,彻底得让人惊讶,何以能达到这种地步呢?可以说这是叙述者的基调,有叙述者理性操控的痕迹,将一切都指向这一基调。正是以这种决绝和理性来控诉罪恶的社会,来引起人们的警醒和关注。叙述者是清醒的意识到人物的存在。

荣格认为:“人的心理是一切科学和艺术赖以产生的母体。”勃兰兑斯更是指出:“文学创作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正是因为人性的复杂,不管是作者还是人物的人性,都使得文本在理性的操控中,时时流露出温情的画面。在理性的控制中,在紧张的宣泄中,不自觉地表达人性的善,将人类温情的一面自然地流露出来,反而使得文本达到一种水乳交融的效果,让人们窥探到人性善的一面。

因此,虽然文本有明显的理性控制的痕迹,但其中人性善的自然流露很好的弥补了这一点,反而达到一种和谐的境界,展现出一个完美的文本。

(孔林林,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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