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美

胡　策

一、鲁迅的美学观

鲁迅对美术的酷爱是贯穿此生的。少年时代的鲁迅，对于绘画艺术的爱好，超过对文学的衷爱。这片肥沃的土壤，培养了他浓厚的艺术兴趣，是他以后沟通诗、画、文，尤其是融会画论和文论的开始。

1912年2月，鲁迅在《教育部编篡处月刊》第一册上发表了《儗播布美术意见书》，鲁迅所谓的“美术”就是“美”的内涵。他阐述了什么是美、美的种类、目的和效用等问题，提出了传播美的方针和措施。鲁迅认为，美须含三个要素：一是天物，二是思想，三是美化。要言之，即是用思想来美化天物。在这个定义里，鲁迅明确了美的核心是思想。

在美的类别划分上，鲁迅列举了柏拉图、跋多、黑智尔、珂尔文等前人的说法，他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认为美没有显见的类别之分，雕塑、绘画、音乐、建筑等都是美之范畴。

关于美的目的和效用，鲁迅充分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一>美可以表现文化。

在鲁迅看来，美是一种思维精神的外化，如果一个民族的精神发生了逆变，那么，这个民族对于美的欣赏态度，审美标准也会随之改变。所以，美必然表现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思维，即国魂。

<二>美可以辅翼道德。

鲁迅说，美对于人的影响是重大的，她可以培养人热爱美的兴趣、欣赏美的热情，她可以提高人的审美趣味、审美层次，最终，美可以帮助提升人的品行境界。

<三>美可以救援经济。

20世纪一十年代，列强侵略中国，在经济上进行了疯狂的掠夺，表现在商品货物上即是对中国市场的占领，这很严重的摧跨了国内的商品经济。鲁迅提出,各国商品的生产原材料其实都差不多甚至相同，而产品在生产过程中，其加工程序、生产原则是不同的。鲁迅认为，这种对于“加工程序，生产原则”的观念差异，实质就是“美”的观念的差异。所以，如果要抵制外货，从本质上就要加强培养和提高国人的“美”的观念，从而最终来减少经济损失。

关于播布美的方法，鲁迅主要有几点建议：一是多建公共设施，如美术馆、剧场，以让人们有场所去接受美的熏陶；二是多开展一些文艺运动，让人们亲身去感受美，从美中寻找快乐；三是保护古名胜、古建筑；四是开展研究事业，更好的发扬光大一切美的事物。

在《儗播布美术意见书》中，鲁迅始终强调的便是对人的美的感化和培养，注重提高人的审美观念，是他的美学观核心。这个意见书是鲁迅提介新兴“美术”的宣言书，是他美学观的充分表达。下面着重从鲁迅美学观的一部分“美术绘画的角度”谈他的文艺思想。

二、鲁迅的文艺观

鲁迅的美术绘画之缘反映了作为艺术家的鲁迅气质和内心世界。他非常热爱古代名画及其画论，并将其消化到自己的创作中去。熔诗、书、画于一炉，是中国艺术经验的优秀传统，古人早就认识到“古来画师非俗士，摹写物像略与诗人同”。“诗画本一律的”关系，鲁迅继承下来而又有所独创：扬弃古代文人画论，尤善于总结历代名画以及流派的创作经验，并用文论融会贯通起来，运用到小说创作中去，于实践中丰富了他的现实主义创作理论。

最有成就的是两点：

一是画眼睛，即现实主义个性化的传神手法。表现在小说中就是创造了很多的富有个性化的人物，如祥林嫂。

二是汲取各种画派的塑造典型人物的经验，并借鉴外国美术作品创作的精华，从而形成自己塑造典型的文论。

黑格尔说：“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⑴鲁迅曾为自己的小说集《呐喊》封面设计，在整个以红为底色的层面上，中间靠上是一黑方块沉沉地压在跳跃的红色上；在这一黑方块中，是鲁迅书写的红色书名“呐喊”。这一设计的象征意义“就是要唤醒那些从昏睡到死亡的人们，战斗起来”（丘陵语）。鲁迅为瞿秋白的《海上述林》设计的封面，左上竖排的“海上述林上卷”，是他的手迹；而左下的字母，则是瞿秋白笔名“史铁儿”的拉丁文缩写。整个封面，简洁明快，一目了然。在为《华盖集续编》设计封面时，“华盖集”三个字为宋体，给人以书艺的质感，而“续编”两字，则是一方画成的图章，从而营造出独特的审美氛围。

三、鲁迅的生命本色——爱的理念

鲁迅的一生不断的接触美术，不遗余力地介绍西方美术，对中国木刻版画艺术的发展作出了伟大的贡献，虽然他不是画家、美术家，但他更多地看到了美术对于改造国民性的重要作、美术在思想文化方面的启蒙作用。在鲁迅看来美术是一种快乐和美的启蒙艺术，她能给生活在荒凉愚昧的文化环境中的人带来快乐、幸福，能够有效地启迪人的性灵。

鲁迅为自己的保姆阿长祈祷：“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的怀里永安她的灵魂！”⑵其原因便是阿长给少年的鲁迅买了绘画的《山海经》。鲁迅认为，漫画、连环画和绘图本等形式的美术有很多可取之处。他指出：“艾思奇先生说‘若能够触到大众真正的切身的问题，那恐怕愈是新的，才能愈流行。这话也不错，不过要商量的是怎样才能触到，触到之法，‘懂是最要紧的，而且能懂的图画，也可以仍然是艺术”。⑶可见，鲁迅非常强调绘画艺术的大众化和民族化，十分注重对人的美好本性的培养。当然，在肯定美术绘画在思想文化启蒙及现代教育中的作用和地位的同时，鲁迅不忘批判旧的传统美术绘画中腐朽的封建文化观念，不忘对传统的礼教思想意识进行深入的、激烈的揭露和抨击。在《朝花夕拾》里的《二十四孝图》一文中，鲁迅对以绘画形式宣扬的“吃人”的礼教，以及其中包含的漠视人的生命价值的冷血主义的倾向，进行了无情的嘲笑和讽刺。

且不论中国的传统美术，鲁迅对西方的美术作品、美术理论表现了更多的青睐与热情。他有意识地运用和借助美术的手段，启蒙中国的社会，完成立人的思想宗旨。他积极推崇版画艺术形式。这种艺术的选择，符合鲁迅本人的审美趣味，版画的黑白两色所营造的冷峻、阴郁、孤独、荒芜、悲凉与崇高，与他的批判精神和战斗的思想有更统一的美学特性。我们这里需要指出的是，鲁迅在欣赏美的同时，更善于把美作为思想开蒙的工具。

鲁迅的立人思想，即他之于国民精神的改造，可以用“反抗、愤怒、憎恶”来表达，正所谓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可以于“悲悯、怜惜、慈爱”中去感化。

1936年，在鲁迅生命历程的最后日子里，与绘画的有关活动中，他提到最多的是柯勒惠支版画。柯勒惠支是一位德国的女版画家。鲁迅所看重的是柯勒惠支的作品所表现的对社会不公、对非正义的无声抗争和潜在的战斗性；欣赏她的作品中那种深沉的大苦大悲的思想情怀。鲁迅写了《〈凯绥·柯勒惠支版画选集〉序目》，对她的版画作了充分的讲解：

《自画像》……这是作者从许多版画的肖像中，自己选给中国的一幅，隐然可见她的悲悯，愤怒和慈和。

《穷苦》……我们借此进了一间穷苦的人家，冰冷、破烂，父亲抱一个孩子，毫无方法的坐在屋角里，母亲是愁苦的，两手支头，在看垂危的儿子，纺车静静的停在她的旁边。

《死亡》……还是冰冷的房间，母亲疲劳得睡去了，父亲还是毫无方法的，然而站立着在沉思他的无法。桌上的烛火尚有余光，“死”却已经近来，伸开他骨出的手，抱住了弱小的孩子。孩子的眼睛张的极大，在凝视我们，他要生存，他至死还在希望人有改革运命的力量。

《凌辱》……男人们的受苦还没有激起变乱，但农妇也遭到可耻的凌辱了；她反缚两手，躺下，下颌向天，不见脸。死了，还是昏着呢，我们不知道。只见一路的野草都被蹂躏，显着曾经格斗的样子，较远之处，却站着可爱的小小的葵花。

《反抗》……谁都在草地上没命的向前，最先是少年，喝令的却是一个女人，从全体上洋溢着复仇的愤怒。她浑身是力，挥手顿足，不但令人看了就生永往直前之心，还好像天上的云，也应声裂成片片。她的姿态，是所有名画中最有力量的女性的一个。也如《织工一掷》里一样，女性总是参加着非常的事变，而且极有力，这也就是‘这有丈夫气概的妇人的精神。

《妇人为死亡所捕获》……“死”从她本身的阴影中出现，由背后来袭击她，将她缠住，反剪了；剩下弱小的孩子，无法叫回他自己的慈爱的母亲。一转眼间，对面就是两界。“死”是世界上最出众的拳师，死气是现社会最动人的悲剧，而这妇人则是这全作品中最伟大的一人。

《德国的孩子们饿着！》……他们都擎着空碗向人，瘦削的脸上的圆睁的眼睛里，炎炎的燃着如火的热望。谁伸出手来呢？这里无从知道。

画与文字在这里已经融为一体，是最具力量的男性作家和最具力量的女性画家的生命的融合，更是东西方两个伟大民族的伟大生命的融合。鲁迅说：“只要一翻这集子，就知道她以深广的慈母之爱，为一切被侮辱和损害者悲哀，抗议，愤怒，斗争；所取的题材大抵是困苦，饥饿，流离，疾病，死亡，然而也有呼号，挣扎，联合和奋起。”⑷

鲁迅写到：在柔石牺牲以后，想到“他那双目失明的母亲，我知道她一定还以为她的爱子还在上海翻译和校对”，就选了一幅柯勒惠支的画，刊登在《北斗》杂志上，算是“无言的纪念”：“是一个母亲，悲哀的闭了眼睛，交出她的孩子去”。鲁迅说柯氏的作品里有着“一切‘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的母亲的心的图像。这类母亲，在中国的指甲还未染红的乡下，也常有的，然而人往往嗤笑她，说做母亲的只爱不中用的儿子。但我想，他是也爱中用的儿子的，只因为既然强壮而有能力，她便放了心，去注意‘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孩子去了。”⑸

鲁迅对柯氏的评价恰恰也是我们对鲁迅的定位：他是一位以巨大的爱，为被侮辱的和被损害者“悲哀、叫喊和战斗的艺术家”。

悲愤的鲁迅显示了一种力的美，击打人的心、震撼人的灵魂；慈爱的鲁迅，充满了一种佛家的广阔胸襟，普渡弱势的众生。在生命将逝的最后时刻，鲁迅仍绽放有限的生命之花，把极端的爱的热烈与极端的死的冷峻融合在自己的生命的血液里，把生命的强者之力与悲悯的伟大胸怀相统一。

法国的凯亥勒说：“凡是有趣味的东西，能使生命美丽。”

我们同样可以说：“凡是有爱的时刻，生命就永会美丽！”

注释：

（1）《美学》第一卷，（德）黑格尔 著 （朱光潜 译）

（2）《鲁迅全集》6卷，《朝花夕拾·阿长与山海经》 人民文学出版社

（3）《鲁迅全集》6卷，《且介亭杂文·连环图画琐谈》 人民文学出版社

（4）《鲁迅全集》6卷，《〈凯绥·柯勒惠支版画选集〉序目》人民文学出版社

（5）《鲁迅全集》6卷，《写于深夜里》人民文学出版社

（胡 策，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