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是近代国难文学研究的开拓者,郭延礼先生在《阿英与中国近代文学研究》中说:“阿英是在近代文学研究的拓荒期用力最勤、成果最多、贡献最大的一位著名的中国近代文学研究专家。”[1]阿英对近代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近代国难文学研究。1936年,他在《〈近百年中国国防文学史〉自序》中说,我们的文学史家“一向只会评文章的优劣,争辩谁是正统谁是非正统,早都有‘国家事,管他娘的成见在胸”,并不重视研究近代以来丰富多彩的国难文学。[2]鉴于此,阿英亲自撰写了《近百年中国国防文学史》,论述从鸦片战争到1935年日本增兵华北近一百年来的中国国难文学,遗憾的是这部书稿已佚。但他编辑的《近百年来国难文学大系》、《近代国难史丛钞》等著作留下来了,这是我们宝贵的文学遗产。阿英先生有着高远眼光,其国难文学研究填补了近代文学史的空白,提供了重新审视文学史的崭新视角。然而,阿英之后却鲜有人问津这一领域,我们今天循着先贤的足迹前进,无疑是有意义的。
阿英在《〈近百年中国国防文学史〉自序》里首先总结了1839-1935年中国被帝国主义侵略的“总帐”,然后历数了这部国难史在作家们笔下的反响,其中说:
到了民四(一九一五)、民十四(一九二五),我们作家的愤怒更不可遏止,他们不甘于袁世凯的丧权辱国,不甘于英国人在我们领土里杀人,他们觉悟了仅仅靠作品的活动,是不够反抗帝国主义的,于是一面依旧悲愤的吟着诗篇,一面却英勇的走向十字街头。[3]
这里阿英提到的1915年“袁世凯的丧权辱国”就是指日本向袁提出“二十一条”而引发中日交涉的历史事件。1915年5月9日袁世凯政府接受了日本的最后通牒,稍后就与日本签订了 “民四条约”,国家主权遭受严重威胁。这期间各地纷纷成立劝用国货会、救国储金会、国民对日同志会等团体;各地民众的游行示威、国耻大会接连不断,留学生、华侨等也起而响应,5月9日被定为国耻日,民众的爱国救亡运动风起云涌。中日关于“二十一条”的交涉,是民国以来第一大外交事件,对国家、社会影响甚巨,在民初文坛上也产生了巨大的反响,催生了诸多作品。这些作品包括短篇小说、旧体诗、政论、杂文、小品、笔记、纪实等,稍后产生的很多历史演义也多用较大篇幅写了这一事件。本文要论述的就是“二十一条”国难短篇小说。
“二十一条”国难文学中的短篇小说基本上是文言小说,作家包括周瘦鹃、李涵秋、剑侠、许指严、偶一等人。这些小说大都发表在民初的文艺杂志上,以《礼拜六》杂志为代表。1915年《礼拜六》杂志独立高标,发表了多篇反映中日交涉及其反响的国难小说,其中包括周瘦鹃的《祖国重也》和《为国牺牲》、剑侠的《弱国余生记》等。作为一个通俗性的文学刊物这是难能可贵的,应该说这与主编王钝根的努力是分不开的。王钝根曾在《礼拜六》上刊登《钝根启事》说:
钝根向在《申报》创设《自由谈》,四年以来蒙海内诸大文坛相率以诗文词曲小说笔记见寄,且引钝根为文字交。钝根不才,至感且幸。近来中日交涉全国恐慌,钝根主张激昂,与主者意见相左,不得已辞职,舍《自由谈》诸神交而去,良用歉然……[4]
他还亲自撰写了《国耻录》连载于《礼拜六》,介绍日德青岛之战与中日交涉的情况,可见其所倡导。《小说新报》、《双星杂志》等也发表了若干国难小说。1915年前后还出现了专门以“二十一条”国难为主题的书刊杂志,其上亦有小说刊载,如杨尘因所编的《国耻》发表了偶一的《相肠》等小说。由此可见,“二十一条”国难在文坛上引起的反响之广。
“二十一条”国难短篇小说,在内容上几乎涉及了“二十一条”国难的各个方面,思想蕴含丰富,其两大主题是揭露控诉与救亡图存。
一、揭露控诉
所谓揭露控诉主要是揭露控诉日本“二十一条”要求的无理、霸道、贪婪和给中国人民造成的灾难。其中,偶一的《相肠》是一篇匠心独运的微型讽刺小说,全文如下:
一相者自命善相,每相人,除谈头面外,必涉及其肠。如遇富翁,则曰汝有肥肠,天赐汝以大鱼巨肉之日享;遇寒儒,则曰汝有枯肠,生成受搜索之劳碌;遇刚强之流,则曰汝有铁石肠,是有定识之人;遇抗爽之流,则曰汝有直肠,必以至忱对人者。一日,其东村某矮子造门请曰:“你能相肠,俗话说,矮子多肚肠,你看我这个矮子究竟肠有几多?”相者怒曰:“予之相术几已被汝难倒。盖汝腹中诡诈叵测,即以透明爱克司光线照入亦被此诡诈所乱。初亦难决汝肠之数,才看系二十一条,转自他方面看之又似仅十一条,倾,则此诡诈已大破露,始知汝实具有二十四条毒肠也。[5]
小说以富翁喻日本。富翁的肠数从二十一条、十一条到二十四条隐喻了中日“二十一条”交涉的风云变幻。当时,日本向袁世凯秘密提出凡五号二十一条要求,不意被外间得知报之于媒体。日本慑于列强压力,向英美俄法四国公布了十一条要求(隐瞒了最关键的若干条要求)。后来日本又玩弄外交伎俩,把若干条款改为换文,提出修正案共二十四条。这篇小说如此简练,却把日本在与中国的交涉中云谲波诡的外交阴谋表现得淋漓尽致,艺术感染力并不亚于长篇巨制。
需要特别加以论述的是小草的《奴史》,这篇小说假设中国为日本所亡,叙述亡国奴的悲惨遭遇。病国(指中国)亡国,“我”被判刑——永不履病国土地,和其他奴隶一起被监押在日本船舶中做苦力,受尽了折磨与鞭笞。“我”一心思念故土,偶然拾得一幅病国亡国前的地图,垫于脚下,当作回归故土。这篇小说,很明显带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另一方面,中国虽未亡国,但小说中所写并非子虚乌有,在日本进犯的山东诸地方中国民众受日本的侵略与压迫早已存在。
另外,剑侠的《弱国余生记》写一少年因日德青岛之战家破人亡;署名某谘议的寓言小说《猫戏鼠》以猫戏鼠喻日本欺中国太甚,都强烈控诉了日本的侵略行径。
揭露控诉也包括把矛头指向袁世凯政府的软弱无能、腐朽堕落与其卖国行径,这在稍后的历史演义中表现的更为突出。据方汉奇《中国近代报刊史》介绍,中日交涉期间,“由于发表反日言论和透露了二十一条卖国条约的内容而遭查禁的报纸”为数不少,反袁的报刊更是没有生存空间。[6]可估计由于袁世凯黑暗的新闻审查,直接批判袁世凯在“二十一条”交涉中卖国的小说根本没有发表的可能,笔者亦尚未发现此类小说。
许指严《救国储金》(1918)问世已在袁亡之后,写袁世凯及其爪牙侵吞救国储金之事,实写贪官奸商,侧面反映了袁世凯的丑恶。小说中,初有梁财神等挪用民众捐集的救国储金,“以供袁氏之酝酿帝制、任意挥霍而仰其余沥以自润……”[7]后又有某商业巨子——
在社会上颇得信用势力,支配金融,辄经其手。于是,劝众以此款存于半官性质之银行,众不虞其有他,多数赞成,而于是如投肥羊入虎口矣。某巨子者,实袁氏之心腹,狡黠多心计,外见好于国民,内实供帝魔之奔走,因得自饱囊橐,设计之工,一时无匹。[8]
后来他还大言不惭地说储金应挪用边地赈灾、付赔款和军费、教育费,并保证以后拨还,待“国内又安,政体悉定,则当合各省所储之款办一绝大实业银行”[9]。此语听来如骗三岁小孩之戏言,思之则悲凉之雾笼罩心头,久而不散。更有甚者,倡导兴办实业的爱国人士某甲以结社集会形迹可疑被逮捕,几处死,更是让人不寒而栗。此篇表面为纪实,实则为一篇精彩的小说,人物皆跃然纸上,可见国难之下当局的腐朽。
二、救亡图存
中日“二十一条“交涉发生后,民众的爱国救亡运动风起云涌,主要有三种形式:倡导救国储金、反日爱国活动以及主战报国,这些在国难小说中都有反映。
(一)救国储金
许指严的《救国储金》正如题目所示即是写民众救国储金之事:
民国四年春,日本提出酷虐条件,强迫我政府承认。当日,民气激昂,殊达沸点,盖意在力矫前清苟且蒙蔽之弊,欲借此一振民国气象也。而于是恐政府以财力不及为推诿,一旦决裂,将致束手无策,乃倡导由国民捐输集成巨资,以备最后之对付,谓之救国储金,皆百姓之脂膏汗血所聚。且声明如外交终结,此款决不入官,即以之创办实业,期后来之幸福。[10]
小说开头这段白描了救国储金的情况,后面的叙述重点转向了批判,兹如上述。
李涵秋的《爱国丐》是一篇优秀的国难小说,写乞丐三人为筹集救国储金而死:阿奇为筹储金偷富家银表入狱而亡,所存一个银元也被县知事抢去;哑童以杂耍募集99个小铜元想换一银元而不得,含恨病死;跛奴赴救国储金大会为警世人触阶而死。这篇小说无疑是虚构的,写乞丐爱国还有贺天民的《国国儿》。作者选择乞丐做主人公是富有深意的:国难当头,处在社会最底层的乞丐都奋起救国,上演了可歌可泣的爱国之举,衮衮诸公也应该觉悟了吧?通过这种构思,小说给读者极强的冲击力,每一位读者都要扪心自问:我难道还不如乞丐爱国吗?
冯米江的《地狱》全篇多说理,以地狱喻亡国,倡导救国储金:
真地狱是何?即亡国之代名词也。国既亡,民虽存,做人之牛马,受人之鞭挞,一丝不许有自由权,永无复见天日。时人处斯境,求死不得,欲活不能,苦莫甚焉!由苦恼则天堂观念生,然而江山已非,悔之晚矣!奈何素惧地狱之我国人而将投身于地狱下犹不知不觉耶?
或曰:地狱谁人不怕,其如不能避之何!著者曰:欲避之确不难,热其爱国之血,出其迷信或他项耗用之资,移为救国储金之用,同心协力,待时与暴日作一最后之解决,则中国尚可救药,否则步印度诸亡国之后尘,蹈印度诸亡国之覆辙,永永堕于黑暗地狱之下。呜呼!国人其亦计之否耶?[11]
整篇小说极具煽动性和说服力。
东野的《周生》写上海周生夫妇各擅文翰,每日“挑灯联句,伉俪间甚相得”,“会救国储金事起,因竭力思有所捐助,而旅况萧条,书籍外无他长物,潜思默运,拟以结婚时约指入质库,易得洋蚨充国用。”[12]于是夫妇二人熔结婚戒指以捐之救国储金。[13] 试想爱国之心都如是,何事不成!然而救国储金终没有成功,小说末尾说:
漫藏徒足以诲盗,然世之妇女终勿能改其积习,即以沪上一区而论,苟能尽货其装饰品,则五千万之数不难立集。今周生夫妇竟熔结婚约指以救国,可谓废物利用矣。惜国人只有五分钟之热度,储金仍未能成立,殊重负之也。[14]
小说叙事简练,而人物情态毕现,思想意蕴深注其中。
救国储金是当时救亡运动的首要举措,通过上述小说的介绍,我们可以体味到作家们的爱国热情。小说当然是虚构的,也有夸张的成分,其中的故事情节不能等同于现实;但当时并非没有这种带传奇性的真实爱国故事,可以说这些小说中是不乏现实因素的。
(二)反日爱国
当时的反日活动首推抵制日货。牖云《五分钟》写“我”——花佛生在梦里与美人谈抵制日货,主张身体力行,于是美人扔掉日本化妆品,家里吃饭倒掉日本海参;入市街观之,墙上布满广告,提倡国货。小说还力劝人们爱国不要只五分钟热度。虞山金佛徒《爱国……爱妻》写一对夫妻风餐露宿沿途演讲以期救国。这两篇小说在“五四”时期产生,反映了“五四运动”中对“五九国耻”的纪念。1915年前后鲜明反日的作品大概也被袁世凯封杀了,当时发表的几篇小说主要写到了国耻纪念会等其他方面。
剑秋《五月九日六句钟》写“我”看到报纸上报:“五月九日六句钟,政府完全承认日本之最后通牒。”掷报而愤不欲观,忽作一梦,梦到国耻纪念会事,且看梦中开会的情形:
模糊间,会场至矣,赴会之人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会场占地数百亩,其外围以大幕,入场处扎成穹门一,额曰:“卧薪尝胆。”门左右悬有连语曰:“大家勿忘今日,此仇不共戴天。”予方欲驻足以观,而后至者如潮涌,遂与藜青从人丛中劈分而入。甫入门,即有一物触予眼帘,令予惊心动魄,汗流浃背,而不能自已。其物维何?盖一面临风招展之大旗也,旗上大书特书曰:“国民,尔忘五月九日六句钟乎?”……斯时会场以内已拥挤无立足地,其中有学界,有商界,有农工界,更有短衣赤足之人。万头攒动,肃静无哗,人人眉宇间皆有愤怒之色。[15]
其后,两人相继登台演讲,力诫国民勿忘国耻,众人高呼“誓不忘”、“不敢忘”;更有甚者,满场之人皆掏其心示人,“热血淋漓中,皆镌有五月九日六句钟七字,涤之以水不去,投之于火不灭,刮之以刃,则愈刮愈明。”[16]这一场面,让人看到国民的爱国热情之高,虽为一梦,却着实寄托了作者的理想,其中也多有现实的影子。
伤心人《爱国弃妻记》这篇讽刺小说写危险国被恶剧国提出无理之要求,徐生因爱国而远离恶剧国妻子,妻子与某太郎私通,最后竟卷徐生所有逃之夭夭。无独有偶,花奴的《闭门推出窗前月》,虽然背景在日本,留学生华人杰快刀斩断情思,坚拒加入日本国籍,与恋人——子爵的千金樱子决裂。两篇都是借涉外婚姻故事来表现反日爱国的。
(三)主战报国
其实救国储金、反日爱国与主战报国三方面是相互联系的,在一篇小说中也往往表现多个方面。东野《周生》中的周声夫妇熔结婚戒指以捐储金后,效“德意志门铁十字勋章”铸两个铁指环佩戴,期“与铁血主义吻合,倘得风行社会,亦使我国人触物惊心,朝朝暮暮不忘尚武精神之意也”[17],写救国储金的同时也闪露出了主战的主张。
瘦鹃的两篇国难小说更有特色,通过虚拟中日开战表现主战报国的思想。《祖国重也》写沈少山在妻子死后,为了奔赴战场杀二子以绝拖累,凯旋后祭奠妻子,一心只说“爱子轻祖国重也”[18]。而《为国牺牲》写中日开战,顾明森大尉为了防止敌人炮击我军,以身堵炮筒殉国。两篇小说都是写人极限状态的爱国行为,故事极其惨烈,读之令人潸然落泪。
总之,“二十一条”国难短篇小说在揭露控诉与救亡图存两大主题下洋溢着强烈的爱国精神和反思精神。所有的爱国故事都可谓惊风泣鬼,让人热泪盈眶、激动不已,具有极强的震撼力;很多小说都有很强的批判反思精神,不光批判日本的侵略和袁世凯们的卖国,还反思民族根性,告诫国民:爱国不要只有五分钟热度,爱国要从每个人做起。在艺术表现上,“二十一条”国难小说一方面具有鲜明的理想主义色彩,大力渲染国民的爱国精神,产生了排山倒海的艺术感染力;另一方面又深深的扎根当时的现实,让我们回到那段沉重的历史,至今还能感受到国难声中芸芸众生的生动形象。我相信当时这些小说在广大民众间亦产生了积极影响,为救亡图存与民族复兴作出了贡献。
“二十一条”国难短篇小说几乎都是文言作品,属于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虽然这种传统自近代以来式微甚至应该被淘汰了,但是在中日“二十一条”交涉这样特殊的社会背景下,在现代白话文学尚未产生之际,这种文学言之有物,远非无病呻吟的僵死文学可比,自然有较高的价值。并且,一些作品虽为文言,但明白晓畅,已有现代白话的因素,体现了民初到“五四”这个过渡时期的特点。特别是,不同于“五四”时期贬抑文言作品是为了倡导新文学,我们现在是回过头去总结历史,更应该看到这些优秀作品的价值。在这些国难小说中,《爱国丐》、《周生》、《相肠》、《奴史》、《五月九日六句钟》等都是很优秀的作品,思想与艺术具佳,与其他时期的优秀作品并肩列于中国文学之林毫不逊色。“二十一条”国难短篇小说把国家利益放到最高位置的“祖国重也”之爱国精神和解剖民族根性的反思精神至今都有借鉴意义。正如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中对晚唐小品文的评价“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辉和锋芒”(《南腔北调集》)一样,“二十一条”国难短篇小说也正是民初混乱文坛上文言小说的一抹绚烂晚霞。
注释:
[1]郭延礼.阿英与中国近代文学研究.东岳论丛,2002(6).
[2][3]阿英.《近百年中国国防文学史》自序.阿英全集·附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4]王钝根.钝根启事.礼拜六,1915(51).
[5][11]杨尘因编.国耻.上海:知耻社,1915.
[6]方汉奇.中国近代报刊史.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81.
[7][8][9][10]许指严.新华秘记.上海:清华书局,1918.
[12][13][14][17]于润琦主编.清末民初小说书系·爱国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7.
[15][16]剑秋.五月九日六句钟.礼拜六.1915(52).
[18]瘦鹃.祖国重也.礼拜六.1915(53).
(于俊青,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