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乱世之期,在如此颓败的社会环境与政治背景之下,作为文本研究对象的东晋南朝文学尚有枚举之处,而北朝的文学却呈现出一种凋敝状态。唯有北朝乐府民歌如一株奇葩绽放,正如萧涤非先生在《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中所云:“故北朝一代,实无所谓文学,如曰有之,则阙为乐府。”
北朝乐府民歌全部辑入宋代郭茂倩的《乐府诗集》中的《梁鼓角横吹曲辞》,在《杂歌谣辞》与《杂曲歌辞》中亦散见一二,现存七十余首。北朝乐府民歌的数量远不及南朝民歌,但却蕴含透射着当时丰富的社会民俗信息。
一、北朝乐府民歌中的居住生产民俗考
北朝乐府民歌是中古时期我国北方社会历史风俗的反映,诗中选取了极有北地特色的意象来传达诗歌内容。如《地驱歌乐辞》中:“驱羊入谷,白羊在前”;《企喻歌辞》中:“放马大泽中,草好马着镳”。这些意象暗含了北方少数民族的居住生活习俗和畜牧业生产民俗。著名的《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为我们展示了一幅牧草丰茂、牛羊肥壮的草原风情画,从中我们可以管窥北方少数民族的居住民俗,他们没有固定的居所,过着漂移不定的生活,途中宿营或暂时居留时,则支起“穹庐毡帐”,这种“穹庐毡帐”极具特色,也是少数民族人民的居安之所。《南齐书》卷五七《魏虏传》中曾经记载了当时鲜卑人民所使用的一种大型毡帐——百子帐。“以绳相交络,纽木支杖,覆以青缯,形制平圆,下容白人坐,谓之‘繖,一云‘百子帐也。”“据研究,百子帐是用牛毛绳从各面绑扎,以木条做成伞形支架,再用毡子覆盖而成。它与今天的蒙古包已经很类似了。”①这种古老的居住方式一直影响到现代。
游牧的生活方式取决于畜牧业占主导地位的生产方式。在北方少数民族的畜牧业经济中,马、牛、羊是最主要的放牧动物,北地人民的生活也主要依靠畜牧业,他们食畜肉、饮奶酪、衣畜皮,畜群和皮毛不仅是其重要财产,人的身份等级也据此而定。因此,畜牧业在北方人民的日常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这就使得官民上下都重牧轻农。官方通过战争掠夺牲畜、建立牧场来促进其经济的发展。如神麚二年(429年),太武帝远征柔然,得“戎马百余万匹”②,回师途中,袭破东部高车,共获得马、牛、羊百万多匹,建立了漠南牧场。与此相应,民间的畜牧业也异常繁荣,如《魏书》卷十八《广阳王深传》言其刺恒州,多所受纳,政以贿成,“私家有马千匹者,必取百匹,以此为恒”,私家有马千匹,数目可谓庞大,令人惊叹。南北朝时期,北方少数民族的融合,进一步促成了地区畜牧业的发展,北朝乐府民歌中的部分歌辞都投射出了这一经济生产民俗的兴盛。
二、北朝乐府民歌中的服饰民俗考
北地少数民族居民的服饰风俗也反映在了北朝乐府民歌中。《企喻歌》:“前行看后行,齐著铁裲裆。”《琅琊王歌》:“阳春二三月,单衫縤裲裆。”《幽州马客吟歌辞》:“郎著紫袴褶,女著綵裌裙。”这些歌辞反映的内容各异,但都投射出了当时百姓的着装服饰。
首先,裲裆是诗歌中多次提及的一种服饰,《释名·释衣服》:“裲裆,其一当胸,其一当背,因以名之也。”裲裆最初盛行于北方,其形制犹如今天的背心,前一块后一块,套在褶服外。上身着褶衣和裲裆,下身着裤的装束是我国北方少数民族的日常服饰,其行动方便,便于骑射的优点使其逐渐为南北方所共同接受,既作为日常服饰穿着,又逐渐作为军服来使用。因此,北方武士的护身甲也制成裲裆样,称为裲裆甲,即《企喻歌》中所描绘的“铁裲裆”,其功能相当于铠甲,用来抵御敌人的攻击。不仅男子可以着裲裆,女子的日常服饰也有裲裆,它既可当作内衣,又可着之于外。《宋书》卷三十《五行志一》载:“元康末,妇人出裲裆,加乎胫之上,此内出外也。”所指即妇女把裲裆当作外衣穿着。“裲裆双心共一抹,袙複两边作八襊……胸前却月两相连,本照君心不照天。”③这则是把裲裆束之于内,类似于后来妇女的抹胸。
第二,袴褶是我国古代的一种服装名称,上身着褶,下身着袴。袴褶同裲裆一样,由汉代北方百姓的日常着装逐渐演化为南北朝时期的军服和朝服来使用,《晋书》卷二五《舆服志》记载:“袴褶之制,未详所起,近世凡车架亲戎,中外戒严服之。”同书的《杨济传》也记:“济有才艺,尝从武帝校猎北芒下,与侍中王济俱著布袴褶,骑马执角弓在辇前。”袴褶在民间是百姓的常服和便服。除男子外,妇女也可着袴褶,《太平御览》卷六九五引《西河记》:“西河无蚕桑,妇女以外国异色锦为袴褶。”北朝民歌中描绘的袴褶和裲裆是当时重要的两种服饰,反映了中国服饰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形态。
三、北朝乐府民歌中的交通羁旅民俗考
北方少数民族由于其居住环境的广阔,生活方式的游牧,所以交通运输便主要依靠牛马,这在北朝乐府民歌中亦有表现。如《折杨柳歌辞》中:“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坐吹长笛,愁杀行客儿。”“放马两泉泽,忘不著连羁。担鞍逐马走,何得见马骑。”这些民歌中虽然要表达的主旨各有不同,但都将马视作出行羁旅的主要交通工具。另在《钜鹿公主歌辞》中:“官家出游雷大鼓,细乘犊车开后户”提到的犊车,本是牛拉的车,汉代时为低位低微者所乘,《汉书·蔡义传》:“(蔡义)家贫,常步行,资礼不逮众门下,好事者相合为义卖犊车,令乘之。”后犊车的使用逐渐贵族化,《宋书·礼志五》:“犊车,輧车之流也。汉诸侯贫者乃乘之,其后转见贵。”《资治通鉴·晋简文帝咸安元年》:“帝着白帢单衣,步下西堂,乘犊车出神虎门,”可见,到了南北朝时期犊车便成为社会上层人士日常出行时的交通工具,成为身份和地位的一种象征。
羁旅别离生活是北朝乐府民歌中反映的重要内容之一。《折杨柳枝歌》:“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下马吹长笛,愁杀行客儿。”上马、下马写的是羁旅之客与人离别的场面。古代柳者,“留”之意,在古人习俗中杨柳被视作惜别的象征,亦有折杨柳赠别的习惯。苍劲幽远的笛声撼人心魄,与南方送别之风迥然有别,《颜氏家训·风操第六》云:“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送,下泣言离”,南北对于羁旅别离的态度大相径庭,南方“下泣言离”惨然忧伤,北地则不同,北人性格开朗粗犷,感情不如南方人多愁善感与细腻,人与人之间的别多会少被认为是正常现象,因此送别之时多呈现出乐观向上的风貌。《陇头歌》:“陇头流水,流利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如此高远荒寒的行旅生活在北人笔下被描述的苍凉悲壮,震撼人心,与南方精致伤感的羁旅忧愁完全异样。南北文化心态的差异于此已然可观。
四、北朝乐府民歌中的婚姻民俗考
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社会秩序混乱,社会控制出现某种程度上的松动,加之北方婚俗尚存在原始部落遗留下来的一些习惯,粗犷而豪放。这种婚姻现象亦见于北朝乐府民歌。如《地驱歌乐辞》中:“老女不嫁,蹋地唤天”,《捉搦歌》:“男儿千凶饱人手,老女不嫁只生口。”歌辞中的“老女不嫁”是南北朝时期社会政治战乱生活的产物。
首先,南北朝时期早婚是一种普遍的风俗。一方面由于男子行冠礼较早,另一方面由于连年战争的影响,人口锐减。为了增加人口,政府强令实行早婚,与此相悖的是民间失时不得嫁者很普遍,诗中的“老女”就是其中一例。老女不嫁的主要原因有:
第一,魏晋南北朝时期流行侈婚之俗,整个婚礼要耗费大量的钱财。“嫁女娶媳,富者固尚奢侈,贫家亦极铺张”,④奢侈铺张的婚俗,使得许多贫苦百姓既想嫁女娶媳,又有经济困难的尴尬。第二,南北朝时期政府赋役繁重。《隋书·食货志》载北朝旧制“未娶者输半床租调”即四人出一夫一妇之调。这样的政策使得百姓不敢娶妻生子,出现诗中“老女不嫁只生口”的悲剧命运。第三,北方战乱不断,人口锐减。尤其是男丁的锐减亦导致适龄女子无法婚配,“老女”出现。
其次,南北朝时期的再婚现象亦值得关注。《紫骝马歌辞》中:“童男娶寡妇,壮女笑杀人”;《琅琊王歌》中:“公死姆更嫁,孤儿甚可怜”。寡妇的再嫁习俗得到深刻反映。中古时期,妇女的贞节观念远未严格树立起来,从一而终的意识较模糊,夫妇“离婚”者多,离而复合者多,改嫁者也多。造成这种寡妇再嫁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政府有增殖人口的需要,所以积极鼓励再嫁。甚至还用暴力手段逼寡妇再嫁,如北齐神武帝高欢曾以民间的寡妇配俘虏。原因之二是当时妇女有一定的地位,贞洁观念淡薄之风使然。南北朝时期是继先秦之后又一个社会动荡之期,社会对妇女的控制亦较松懈,因此才会出现《李波小妹歌》中“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干练、精悍的妇女形象。妇女相对独立的人格使其在婚姻上有一定的自主权,加之社会伦理纲常本身的分崩离析,不重贞节,加速了婚姻的破裂与重组。因此妇女又走向了再婚,当然这其中亦包括寡妇。
北朝乐府民歌的慷慨悲凉、豪放质朴与北方的地理、文化、社会、风俗密不可分,北朝乐府民歌所涵盖的广博的社会内容展示出与南方文学迥然不同的美学风貌,从中我们亦可窥测南北文化民俗的差异。北朝乐府民歌忠实地继承了汉乐府“缘事而发”的精神,是北方社会风俗的再现。
注释:
①吕一飞《胡族习俗与隋唐风韵》,书目文献出版社1994年版,第82页。
②《蠕蠕传》,《魏书》卷一零二。
③王筠《行路难》,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2011页。
④《中国妇女生活史》,上海书店出版,1984年版,第65页。
(侯少芳,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