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的窘迫

2006-01-18 03:31周春娟陶卫东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9期
关键词:夏瑜主义者遭遇

周春娟 陶卫东

鲁迅小说文本的两大情节模式一个是“看与被看”,一个是“离去—归来—再离去”。 “看与被看”无非就是“哪个背后不说人,哪个背后人不说”的老中国人的悲哀;而“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模式更是从农村走出来,走向城市,又要回家,结果最后还是要走出来,不断地往来于城乡之间的知识分子不断地演绎着悲欢离合,而乡土文明和都市文明的冲突和碰撞在他们心灵的空间决斗着、角逐着,内心里的痛苦、寂寞、孤独是那么的惨烈。作为一个文化人、文明人,回到乡下,不由自主的就会有一种优越的启蒙心态,我想当年鲁迅也应该是这样的心情。当我又一次阅读鲁迅的小说的时候,就感觉到鲁迅的启蒙情节的强烈、启蒙遭遇的窘迫以及对启蒙反思的深刻。

鲁迅早期小说多写于五四时期,所谓“理性精神的显现”就是整个时代洋溢着启蒙主义的思想氛围,在说起自己如何做起小说的时候,他不无欣喜的说,“我是抱着启蒙主义的理想的”。“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壮,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在鲁迅看来,不进行启蒙,仅有“体格如何健壮,如何茁壮”是没有用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可以说,鲁迅从一开始就以启蒙主义的姿态走向文坛,在上述中他用“我们”和 “他们”确立了启蒙者和被启蒙者的身份认同。应该说在《呐喊自序》里,鲁迅对为什么要进行启蒙、对谁启蒙给出了明确的答案。但是,还不仅于此,随着对问题的深入思考,他对启蒙的对象就不限制于“体格健壮、精神麻木”的农民、看客,怀疑启蒙者自身,对启蒙的方式、效果,还有启蒙者自身素质建设等,都有了新的看法。如果说,在《药》、《故乡》、《祝福》等作品中启蒙者无论在精神上和心态上都有一种优越感和启蒙者身份的认同感,而在《孤独者》、《在酒楼上》、《肥皂》等作品中就直接对知识分子启蒙者进行自我怀疑和自我拷问了。

鲁迅小说中启蒙的种种遭遇:第一,惨遭遇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不被人理解。这样的人物以夏瑜为典型代表。当夏瑜说阿义“可怜,可怜”的时候,反被他打了一耳光,而在茶馆里又被康大叔、花白胡子、驼背五少爷等人误解的时候,当自己的母亲以及大部分群众所不理解的时候,我们不禁要问鲁迅:夏瑜牺牲的意义在哪里?付出了那么多,却从来没有被感动过,这到底是谁的错?到底值不值得这样做?为什么?其实鲁迅又何尝不在问他自己呢?第二,被启蒙者麻木不仁,导致启蒙无奈。在《孔乙己》这篇小说里,有这样一个细节,当孔乙己要教“我”怎样写茴香豆的“茴”字的时候,“我”即小伙计的态度是冷漠的,理由是“我”离做老板还远着呢,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为被启蒙者,他的要求是切近的、实际的,而这些也许恰恰正是那个时候的启蒙者所缺少思考和顾及的,这也就导致了启蒙的无奈和窘迫。第三,启蒙者被拷问。当“我”以一个新派人物回到鲁镇的时候,在祥林嫂眼睛里,“我”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但是,当“我”被她再三逼问灵魂有无的时候,作为启蒙主义者“我”的窘迫只能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为逃避的策略,而又以“说不清”为托词,终于不了了之了。可以说这是鲁迅在进行启蒙主义话语系统中所遭遇的最无奈的一次逼问,而他也终于说出如此悲凉的话来:“即使无聊生者不生,使厌见者不见”。第四,启蒙主义者自我意义的放逐。如果说前面三种情况都是启蒙者与被启蒙者之间的关系中凸显出启蒙者的无奈、窘迫和被启蒙者的麻木、误解的话,那么作为启蒙主义者魏连殳、吕维甫就是本身和自身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启蒙者应该反观自身,首先启自己的蒙,以及对启蒙主义的信仰的坚守等问题。但魏连殳、吕维甫到最后也就只能躬行先前所憎恶的,终于同流合污,他们的思想体系更多的是从西方移植过来的,一碰到中国实际就轰然倒塌;而在《肥皂》、《高老夫子》等小说中的四铭、高尔础等老学究们,让他们来扮演启蒙者的时候,更多的是从传统中寻找精神资源,这样就不免走向虚伪和僵化。应该说以上几种情况都是鲁迅要否定的,从昂扬奋进的《呐喊》到无路可走的《彷徨》的真切的生命、生存体验和思想姿态,启蒙主义话语的窘迫也应该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通过以上分析,鲁迅小说中的启蒙种种遭遇,可以说为他对启蒙的反思做了一个铺垫。正是在遭遇了种种启蒙的窘迫,促使他不断地深入地去思考启蒙问题。这同样在《呐喊自序》里给予了一个更形象的比喻:“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这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这里是对启蒙主义效果的人道主义的质疑。而鲁迅这个时候的思想倾向应该是不可启蒙,不是不应该,而是怕把被启蒙者启蒙了之后,中国依然那样的黑暗,这些较清醒者会痛不欲生,况且即使黑屋子打破之后把他们引导到那里去,这又是个问题。这应该说是鲁迅不同于其他同时代启蒙者的思维方式和深度。如果仅至于此还不算,在《祝福》中“我”和“祥林嫂”有这样的一段对话: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恩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阿!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梧着,“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从这可以看出,作为启蒙者的“我”在被被启蒙者的拷问下的窘迫的心态。那么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由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在进行启蒙主义话语的过程中,鲁迅所遭遇的是“窘迫”,正是这种 “窘迫”,促使他对启蒙主义的方式、效果等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一直反思到知识分子启蒙主义者本身,体现了鲁迅的自我否定之否定的鲁迅式的思维和精神气质。

(周春娟 陶卫东,中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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