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随风

2005-08-29 06:28
伴侣 2005年16期
关键词:大板阳光美丽

宁 歌

每到春天,这个城市上空就会飘满柳絮,像雪花一样从绿色的枝桠、灰色的楼群中飘摇落下。那个时候我的眼前就会出现幻觉——系黑色丝巾的女生有双清澈而忧伤的眼睛,从淡青色潮湿的楼梯上走下来,风吹过时,柳絮在她身边飞舞。

她的眼睛是褐色的,猫一样的。

她叫绣锦。

10年前的定永中学,绣锦是惟一的图书管理员。在古老陈旧的阁楼上,绣锦穿着淡青色的长裙蜷缩在阳光落下的桌子上看书,木地板咯吱咯吱的声音随时会响起,有人走过来,把书递到绣锦面前,她会安静地签上当天的日期。

17岁的我喜欢躲在那排书架后,闻着书香,从缝隙里看温和阳光下绣锦的脸,以至于很久以后,我已经无法清晰地想起绣锦的样子,可是阳光下她的侧脸却如此清晰——透明得宛如白玉。在闭塞的中学校园里,绣锦是众多男孩子觊觎的对象,因为只有她敢在暖暖的季节里穿一条极为合体的连衣裙,就是那条淡青色的连衣裙,上面绣着细小的莲花。我无数次地看到绣锦抱着一摞书走上图书馆旧旧的木制楼梯,阳光下她的裙摆犹如巨大的花朵一样摆开。那咯吱咯吱的声音,以及阳光里落下的灰白色尘埃永远印记在我的脑海里。我在心里充满了渴望,我等待一声巨响,美丽的绣锦应声倒下,书落满一地,于是我一个箭步冲过去,在柳絮飘飞的季节里开始我的初恋。

可是,这个场景却永永远远地停留在我的想象里,旧楼梯在我们毕业之后又继续“咯吱”了5年,终于从校园里销声匿迹,而绣锦早已不知去向。

好事而多情的男生对绣锦的身世有着诸多揣测,尽管说法不一但却殊途同归——绣锦没有父亲且家道中落。不止一个人看到她填的各种表格上父亲一栏的空白。绣锦做了图书管理员后,以前无人问津的图书馆一下变得热闹起来,那些从来不爱看书的男孩子也成了图书馆的常客,当然也包括我。我习惯站在隐蔽的角落,感觉四面八方、高高低低的目光向着同一个方向聚集。

绣锦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总之她总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安静地翻书。

大部分人只是远远地看着绣锦,像我一样,当然也有例外。大板就是其中之一。传说中10年前的定永中学没有一个女生能够抗拒大板的魅力,早熟的大板挺拔魁梧,所以绣锦的坚决在当时让众多男生为之一震,他们感叹绣锦是多么的与众不同。

大板把书放在绣锦面前时突然俯下身子低声说:“绣锦,我挺喜欢你。”绣锦没有抬头,挪动了一下身体,背向大板。这个动作激怒了大板,他伸手去拉绣锦的肩膀,绣锦终于站了起来,那几乎是我听到她话讲得最多的一次:“请把你肮脏的手拿开。”

大板愣在那里的瞬间,绣锦已经转身离开了。大板的脸色一下就灰了下来,他低声嘟囔了一声后说:“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接着朝我们咆哮起来,“你们看什么看?一个个的都想死吗?”

自此之后,关于绣锦的各种谣言在定永中学里野草般地四处滋生且疯狂蔓延——绣锦的父亲在和情妇私奔的时候出了车祸;她的精神失常的母亲终日囚禁在屋子里,用所有的时间把窗帘和床单改成裙子;绣锦10岁的时候就开始和男人睡觉,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荡妇。

有人还煞有介事地贴在我耳边对我说:“你看到她脖子上的红斑了吗?那是被她爸掐的,她爸知道她的臭事早就想杀了她了,哎,你说,她爸爸会不会是她杀的?”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被各种流言搞得疲惫不堪,我心里美丽的初恋对象在他们口中变成一个让人作呕的女人,可是我无从拒绝这些色彩斑斓的流言。年轻的时候总是对各种传奇故事充满好奇,我甚至幻想10岁的绣锦就蜷缩在自己身边,她清澈的猫一样的眼睛和冰冷的身体水一样地将我弥漫环绕,她裙子上的莲花吐露出最娇艳的花蕊,我被那种凛冽的香气弄得几近窒息。后来我终于明白,没有人真正接近过绣锦的身体,那些男生和我一样对美丽的绣锦充满着不洁的性幻想。也正是如此,17岁的绣锦,才被他们肮脏的幻想一遍遍地亵渎。

对于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绣锦保持一贯的沉默,即便发展到最后开始有人朝她吐口水,她也只是低着头闪躲。美丽的绣锦一如既往地抱着一摞旧书走上吱吱作响的旧阁楼,坐在阳光落下的桌前看书。

只是她的脸色更加苍白,目光更加凛冽。

是张寄的突然出现让绣锦再一次成为焦点。

张寄有着修长漂亮的手指,他是一个手风琴手,他在全校同学面前的第一次亮相就足以让人瞠目。他坐在舞台上陶醉地拉起手风琴,所有女生都为此沉醉,她们交头接耳:“那个帅气的男生到底是谁?”

张寄的书包里装满了让我们惊诧的小东西,除了拉琴,他还是一个聊天的高手,人人羡慕他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女孩子一下课就围在他身边问东问西。他的出现曾经让我感到短暂的快乐,因为众人终于不再把矛头指向绣锦,张寄来的地方更让他们充满想象。

我也是在那段日子里在绣锦脸上看到了少有的微笑,只是淡淡的——也许那只是我的幻觉。

张寄第一次出现在图书馆的时候并没有引起谁的注意,而我是个例外。

在流言事件之后,到图书馆看书的人明显减少,一些自命清高的高才生不屑于对绣锦再抱有任何幻想,另一些则沉迷于流传的各种恶心至极的谣言之中,然后编造更为惊心的谣言。而我对自己最初的单纯幻想不离不弃,我继续迷恋于书页上绣锦手指上的山茶花香。

张寄还书给绣锦的时候,她抬起头回视他的眼睛,我又看到她脸上似有若无的微笑,就是那种笑容让我莫名地警觉起来。

没有人知道自恃清高的绣锦为什么会对张寄刮目相看,事实上他除了会乐器之外全无可取之处。过了很久之后当我也流落异乡后我才明白,是一种相似的孤单把他们紧密联系在一起,在他们各自的记忆里有着相似的天空和土地。

绣锦就是在那些日子里恢复了往日的光彩,她脸上重新泛起了红晕。所有女生都用切齿的声音说:“看吧,那个狐狸精又在勾引人了,她早晚会有报应的。”

很快,那些女生口中所说的报应就来了。

张寄的父亲由于贪污被判了刑,他短暂的乡村生活也随即告一段落,我细心算了一下,连3个月都还不满。

我没有听到绣锦的半声啜泣,更没有看到她半滴眼泪,她一如既往地重复以前的生活,更多的时候望着窗外发呆。传说张寄走的时候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绣锦,他说:“我会回来找你。”

定永中学的女生因张寄的离开变得异常兴奋,她们交谈的声音总是大得吓人:“呵,他会回来?回这个穷地方?那母鸡都能变凤凰了!”“以为自己是朵花吗?呵呵,其实根本就是狗尾巴草,人踩过还不就忘了。”

我看见绣锦在那些刻薄的言语中反而越发美丽起来,她总是微微昂着头,抱着一摞书,走过老槐树,走上咯吱作响的楼梯,走到阳光里,留给我她美丽的侧脸。

唐小糖后来在校长办公室中一边哭一边交代:“是绣锦先动手的,是她先扯住了我的辫子。”可是她无法解释藏在她怀里的剪刀。所有人都知道这根本是一场阴谋,可校长为了唐小糖她爸爸许诺的赞助费,居然不分青红皂白地开除了绣锦。

那天下午,唐小糖去图书馆还书,天知道她从来都不看书的,她分不清楚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她傲慢地把书往绣锦面前一扔。绣锦看了日期说:“过期了,要交一毛钱。”唐小糖居然叉起腰像个成熟女人一般地破口大骂:“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还好意思管我要钱,你和他们上床他们不给钱的吗?”

我在书与书的缝隙里看到绣锦的脸变成酱紫色,眼睛闪烁光芒,原来她可以忍受任何流言蜚语,却无法忍受当面的侮辱,她颤抖地站起来说:“你不要乱侮辱人,你们这些肮脏的,肮脏的人。”唐小糖一下变得异常亢奋,她嘴巴里的脏字源源不断地流出,绣锦的眼泪终于刷地落下来,她转身想跑却被唐小糖一把拉住。

我不知道其他女生是什么时候突然涌出的,总之她们把绣锦团团围住,唐小糖坐在她身上掏出了剪刀。

我站在人群中的一边,我看到美丽的绣锦五官挤在一起,泪水好像从皮肤里流出的一般,迅速渗透了图书馆破旧的木板地,我的脚向前移动了一点点,可最终我还是低下了头。

绣锦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头发已经凌乱不堪,血迹斑斑,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朝门口走去,我看到她撕破的裙子上,莲花碎烂如废纸。

我最后一次见到绣锦还是在图书馆,她头上系了条黑色的丝巾,细心地把一本本书放回原处,然后站在窗口。她推开雕花的窗户,风吹掉了她头顶的黑丝巾,我看到绣锦光亮的脑袋,她缓慢转过身,真的,我看到了她的笑容,那么真切。

没有头发的绣锦靠在旧旧的玻璃窗上莫名地微笑着。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绣锦,听人家说,越是见不到的人,就越难以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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