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九只窑的传说在当地已经很久了,经历过这个传说的人都已作古多年,故事也就渐渐从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可有一个人总是对这个传说乐此不疲,并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邀请我一定要到那里走走。这就是我的朋友老豆,我以为老豆像我们这个年龄的很多人一样,因为现实生活的纷繁和不如意,总是喜爱回忆过去,并对自己曾经呆过的地方情有独钟,大家都患上了严重的情感恋旧症。老豆曾经当过二十一年九只窑所在的下店乡乡长,这二十一年的小土地爷生涯可以说是他人生政治上最重要的一段辉煌经历,虽然,他现在已经在北县农业局局长的位子上坐了八年,但他每年都要回这个离县城最远的乡几趟,用他老婆的话说,他回下店就像吃烫饭一样平常。对于我对九只窑淡漠和不上心的态度,老豆很是不满。不过,这次他终于等到了机会,我路过北县小歇,刚一下车就被他塞上农业局的吉普车,车过下店乡政府也没有停下来休息一下,喝口水。只是穿堂而过,在黄土覆盖的狭小街道上扬起一股黄尘,径直拐上了一条林间的羊肠小道。让你看看这九只窑传说最后的遗迹,看是不是我在骗你,老豆说这话好像是在和我赌气,而我却早被车外环生的险象惊得一身冷汗,根本顾不上和他答话。
九只窑盘踞北县、寿县和游县三县交界处饿狼岭上,隐蔽在快要到山顶的密林间。窑外的空地上长满一人多高的蒿草与灌木丛,九孔窑洞像九只黑黢黢的眼睛,透过林隙注视着远处绵延数百公里,波浪起伏的群山。钻进窑洞,我看到了一个内部相连非常合理的军事堡垒,并排七孔两丈多宽,七、八丈深的主窑洞相互贯穿于底层,在第二、三和第五、六窑洞间有两孔高出地面十余米的小窑洞,从这里可以把外面从谷底到山腰的一切尽收眼底,对外留着许多不大的小孔,很明显这是了望和防守射击的重要所在。
其实,九只窑让我感到头皮发麻,毛骨悚然的是高高矗立在它路口的那两棵老柳树。与漫山遍野的乔木、灌木不同,这两颗老柳可以说是鹤立鸡群,在饿狼岭莽莽丛密的茂林中,柳树只有这两棵,谁也说不清它是何时又是从什么地方落根于这里的,与我老家婀娜如烟的伤别灞柳相比,这两棵老柳确实伟岸的天上地下。两抱多粗的树干,粗砺黝黑的枯树皮,半空里伸张出的一枝枝虬枝上,叶片稀疏,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压抑一下笼在我的心头,透过林隙里漏下来的隐隐天光,我却看到了一个挂在树枝上的人体,随着一阵山风滚过,他就像一张挂在绳子上的皮影,来回摇曳。
看着老柳树上来回晃悠的尸体,九只窑大当家魁心里一阵楘乱。树上挂的是山下何家塬的东家何来喜,自从二当家把人从山下带回来时,魁心里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不安。现在,他站在窑洞前看着不远处像纸人一样飘来舞去的何来喜,突然感到眼前蒙上了一片红光,他竟然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其实,对于老柳树上的这种景象,魁早已是司空见惯了,六年的强人生涯,虽不敢说杀人如麻,但视而不见的定力他还是有的,何来喜也已经是第三十七个被撕票挂上老柳树的人了。不过,这次与以往不同的是,何来喜被带上山后,连九只窑的窑门也没有进就直接被二当家仫娃挂到树上去的。至于仫娃为什么这样做,魁没有问,他相信自己的这个兄弟。六年前,是仫娃凭借一把手枪,一柄砍柴刀把他从寿县老家的监狱里抢出来的,两人一起上了山,在九只窑安下营寨。从拜他为大当家开始,到现在,九只窑已经有了几十杆枪二十八个弟兄,方圆几百里赫赫响亮吓破人胆的名声,仫娃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做的事他魁数也数不过来。虽然如此,仫娃对大当家魁一直是敬重备至,言听计从,从没有过半点悖逆。仫娃常给弟兄们说,在九只窑,大当家的就是咱大咱妈,谁要不听他的就是忤逆不孝,就会遭天打雷劈三刀六洞、四枪八眼的报应。可这次事情就怪了,仫娃没有言传带了六个弟兄把何来喜抓来,啥也不说就把何来喜做了。进窑打了个招呼就又下山去了,到今天已经第五天了,眼看日头爷快要偏西了还不见他个人影。这个驴日下的翻了天了,魁心里又是担心又是气恼,愤愤地骂着。
就在九只窑的大当家魁为二当家仫娃担心的时候,二当家仫娃已经出了何家塬大财东何来喜家的大门,下了山梁他钻进荆溪沟的丛林里,顺沟而上走过歪拐子就是九只窑,平日里,这六十里山路对他来说不过是出门撒泡尿的事情,可今天,他却觉出了自己的腿力的不足,刚翻过两道鲤鱼脊,就已经腿脚发软,气喘吁吁虚汗直流,他敞开衣襟,一阵山风吹来,惬意的凉风让他连连打了几个冷战,忽然想起了那句事后贪凉,不伤就亡,的老话。他赶忙裹紧衣衫又煞了煞裤带,在溪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何家大奶奶麦黄胸前那两只白亮亮的大奶子老是在眼前晃悠,兔儿似的一颤一颤让他心里麻酥酥地,裆里又是一阵鼓胀发热,腿更加软了。狗日的,真是勾人的魂呢,他念叨着,回想着五天来他和麦黄没明没黑在何来喜炕上的日子。那天他把何来喜绑上九只窑,任何来喜不停地许愿求饶,他连一个字也没吐,上了山不由分说就把何来喜吊在老柳树上,看着何来喜麻杆似的两条细腿在半空里撒欢似地不停地扑腾,直到最后没了动静。之后他在窑门外给大当家魁喊了句,哥,我下山办事去呀,便头也没有回地钻进林子,直奔何家塬一头扎进何家大院,最后还上了何来喜的炕。当麦黄关上房门,把自己脱了个精光,两只白晃晃的大奶子一下挤进了仫娃的眼帘,让他浑身发烫,衣裳也成了紧绷绷裹缠在他鼓胀躯体上的绳索,他连撕带扯三两下就剥净了身上所有东西,一线不挂的九只窑二当家仫娃和何家塬大财东何家大奶奶麦黄两人经过了一阵惊天动地,翻江倒海的折腾。何大奶奶麦黄便一点折扣也没有打地兑现了自己的许诺。
何家大奶奶麦黄,从小就是寿县县城以西方圆百里有名的美人胚子,父亲是一个前清秀才,靠教村里的子弟识文断字为生,家道困窘,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十七岁上麦黄嫁给了何家塬的大财东何来喜,从川道嫁到山里,麦黄看上的是何家财大气粗,地广粮多,在寿县有这么一句民谣:两岭十八梁家家住的何家房,过了房山嘴,喝的何家水。然而,何家塬的主人何家,却一直人丁不旺,三代单传到了何来喜连个兄弟姐妹也没有。这一点,也是麦黄看中何来喜一定要嫁给他的理由,她不想去过那种和众多妯娌们明争暗斗抢家产的日子,她要丈夫家所有的房子、土地以及金银珠宝都归她和她的子女们所拥有,她害怕过自己小时候过的那种贫寒的日子。当家作主人,麦黄要的就是自己能够当家作主,一切都由她说了算,嫁到何家五年,麦黄很快就表现出持家理财的才能,把何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理络的井井有条,佃户们见了这个细眉大眼漂亮光鲜的主家母也是顺眉顺眼,不敢有半点不顺她意的地方,麦黄就像一个优秀的钢琴师,把何家塬这架大钢琴弹的得心应手,挥洒自如。说来也怪,自打麦黄一进门,何来喜的寡妇老娘就一病不起,扛了不到一年就撒手归西,到地下去和何来喜走了多年的死鬼老子团聚去了。老娘一死,何来喜就像脱了缰的野马,把省城里来的名妓杏花接进自家在县城西街粮行的院子,整日和杏花云里雾里地厮缠在一起,认真耕作着路边这块闲田。其实,何来喜的耕作本身就是徒劳,多年的鸦片熏陶,他只有在烟雾缭绕中,才能找到那种飘忽其然的神仙境界,鸦片让他丧失了正常人所拥有的肌体感官能享受到的乐趣和快感。就连当年如仙女般的麦黄和他洞房花烛时,何来喜也没有感到一丝的亢奋和激动,婚礼过后,他叼空吸足吸饱后才慢悠悠地爬上了麦黄的炕,一节麻木的枯柴把麦黄少女的春潮刚刚搅动起来,还没有上到半坡便轰然退去,然后全然不管不顾地把她凉在了干涸的沙滩上,而何来喜却进入了鸦片给他带来的亦真亦幻,仙音缥缈,祥云缭绕的神仙世界。花团锦绣,红烛高点的洞房这个现实的世界中,只留下对未来充满希望和憧憬的美丽少女麦黄,可怜的麦黄看着像死人僵卧在炕上的丈夫,眼泪不由自己地滚过她俏丽的脸颊,濡湿了她特意为新婚绣的花烛夜最能向新郎展示自己窈窕身姿的小衣。
何来喜的这一口嗜好,麦黄和她的父母并不是没有一丝耳闻,当年,何家托媒婆带着四匹绸缎、一百块现大洋到家里提亲的时候,麦黄的秀才老子连想也没有想就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可老子的话音还没有落,在窗外听音信的麦黄径直揭了门帘冲进来,自作主张地答应了这门亲事,这让老秀才觉得很是没有面子,当着媒人的面又不好骂自己的女儿没有规矩。麦黄的这一举动倒是让媒婆子一阵心喜,急忙夸赞麦黄有眼光、识大体,说秀才调教出来的女儿就是不一般,即贤良淑德又有杨门女将气魄,这番不知是夸还是骂的话,说得秀才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像开了个染料铺子,不停地端茶送客,可媒婆压根就没有要走得意思,又把何家的财势如何如何的添油加醋地好好说了一番,直说得老秀才心烦气躁地撂下一句,女子大了,既然她要嫁给这个大烟鬼,那就由她去,我不管,说完就又挥手送客,媒婆一听有门,当然不肯放过,那就说定了,你金口玉言,到时候可不能反悔哟,叮咛完,放下聘礼,屁颠屁颠地出了秀才家的门,到何家回话领赏去了。媒婆走后,麦黄对她那秀才大说,大,你放心,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何家有几千亩好地,上万顷山林他何来喜个大烟鬼这一辈子也吃不完。要不是他有这毛病,咱一个穷人家的女子咋进得了人家何家的高门大院呢?你就等着过好日子吧。老秀才虽然怒气还没消,但女子说的话他也不能说全然没有道理,看看自己的家,除了四堵墙,再就是几本幼学启蒙之类的破书烂纸,这种今天不知明天拿什么去下锅的日子,他能有什么对未来幸福日子的指望和谈嫌别人的蜚长流短的资格。女子这种用自己一辈子去压宝的做法,他能再说些什么有分量的话呢,他摇摇头无奈的对女儿说,这事由你,你看着办吧,以后后悔了嫑怪你没成色的大就行了。
在经历了那个痛苦的新婚之夜后,麦黄便把那种天下男女夫妻之间人人享受的床笫欢娱,鱼水之乐的渴望压在了自己内心的深处,只有偶尔在夜深人静她一人独睡的梦境中,这种渴求才得以释放,然而,更多的日子却是漫漫长夜留给她的孤寂和冷清。她多么企盼能有一个孩子陪伴在自己的身边,虽然婚后的七、八年,何来喜在她这块水草丰茂的田地上,也时有时无地扶犁摇耩,可从他耧眼播撒出来的尽是些霉烂变了质的劣种,根本就发不了芽更别说长出一根苗苗来了,至今麦黄的肚皮还是依然故我,生一个孩子的愿望也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没有孩子,何来喜又整日在外鬼混不着家,为打发日子,空虚的麦黄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对何家上下的管理上,几年下来,她把何家所有的田地的界邻四至,每一片土地播种产出的状况都摸得清清楚楚,并且重新设帐列册,按土地的具体情况给佃户们规定地租,二百多户佃户和山民也从她这一系列的让租、提供耕作方便的措施中,得到了实惠,安下在何家塬长期扎根的心。可她没明没黑的奔忙,把在何家干了二十几年的老管家也忙得每天跟头趔脚,天一黑倒在炕上就要睡到天光大亮,这还解不了前一日的奔波之乏。
对于麦黄在何家塬这个小王国里这种僭越的行为,何来喜抱着一种乐得清闲的态度,他生性疏懒,最怕为田租多少和佃户们争持叫劲这种操心,老娘在的时候家里事务由老娘操持,现在又有麦黄管着,他乐得做一个甩手掌柜的,只要每天有他的钱花,什么事都不要让他管最好。他情愿每天躺在烟榻上喷云吐雾,过那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活神仙一样的日子,开始的时日,麦黄对他的事也是不闻不问,由他性子任他方便。可时日长了,并且加上老娘死后,麦黄在何家塬权力地位的稳固,何家所有的佃户和长工短工丫鬟使女,都只任何家大奶奶麦黄使唤,何来喜想支使谁干个什么,下人们也首先得征得主家母的同意后才为他去做。同时,麦黄对于何来喜这种死人般的活法也生出了强烈的怨怼情绪,唠叨也就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麦黄的唠叨惹何来喜心烦,没有了清净的何来喜就觉得生不如死。有时,抽足了烟,何来喜也想耍一下主人的威风,可何家大院里的大小人等全然没有将他这个大烟鬼放在眼里,每次的发威,都以他轰然瘫倒在烟榻上求麦黄给他些鸦片烟而宣告结束。看着在这个自己已经没了地位的家,何来喜觉得实在是难于随心所欲畅畅快快地再住下去,就要到县城里去住,去经管何家在寿县县城西街的粮行,这个何家祖上留下的粮行有一个很响的字号名叫寿丰,在寿县,若要论规模比财力,寿丰粮行可以说是实力最雄厚的粮行之一。麦黄进了何家门后,虽说每年都到粮行几次,可每次去了不过是收收钱,把掌柜的叫来问一下生意情况而已。由于她一直忙着经管何家塬何家大院内外的事,还没顾上插手理络粮行的生意。何来喜能向麦黄提出自己进城经管粮行事务,足以证明他的处事智慧和智商程度。麦黄内心很明白,把粮行交给何来喜,还不如直接交给大烟馆子算了。可回头一想,何来喜整天在她面前这样不死不活的样子更让她心烦,相对于何家的田产和庄园,粮行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甜瓜而已,舍甜瓜保西瓜,怎么算都是件划得来的事。眼不见心不烦,反正是何家祖上积攒下来的家产,让何来喜这个不肖子孙败一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样想着,麦黄狠了狠心就同意了何来喜进城去管理粮行的要求。
果然不出麦黄所料,何来喜一进县城,就摆起了何家老爷的谱,声色犬马大小场合那儿都少不了他,原来在何家塬有老娘和麦黄管着,还只是抽抽鸦片烟,看看戏,到现在却沾上了赌,推牌九、掷骰子、幺五花牌齐上手,何来喜打牌不仅势大,还有一个嗜好,他坐在牌桌上时必须要怀拥美女,这样他才觉得赌得畅快赌得过瘾,在他将县城花馆妓院里的女子都捋顺了一遍后,他又去了趟省城,没过几天竟然把省城钟楼附近开元寺里红了半条街的名妓杏花姑娘带回了寿县,让她住进了粮行后面的大宅院,此后,两人烟榻、赌场,出双入对的形影不离。自从何来喜住进县城,麦黄就一次也没有到县城里的寿丰粮行来过,她知道何来喜最后一定是走投无路,还要回到何家塬,到那时她还会收留他,供他吃,供他抽,把他养老送终。但是,现在的何家塬和何家大院就和他何来喜一点关系也没有了,这是她麦黄的王国,是她麦黄守住的产业,她一定要把这里经管好,于是对何家塬的大小事情她就更加用起了心。虽说麦黄表面上对县城寿丰粮行的事不闻不问,但何来喜在县城里的所作所为她一直了若指掌,心里亮清得镜似儿的。麦黄有眼睛在何来喜的身边,这双眼睛叫天顺,天顺是寿丰粮行里的小伙计,时常在何家塬和县城之间往来送信传话。当年,何家娶麦嫁进门的时候,一旁看热闹的小伙计天顺,只看了新主母一眼就惊呆了,清水芙蓉的麦黄在他的眼里绝不仅仅只是一个美丽妩媚的新娘子那么简单,他感到麦黄就像天上的神仙娘娘,神圣得不容侵犯、不容亵渎。那年天顺十三岁,十三岁的天顺从此在心里就供奉起了一个叫麦黄的女神娘娘。每次见了主家母他都是毕恭毕敬,大奶奶问的问题他是知无不言,言必详尽,甚至连末梢枝节都要说得清清楚楚,唯恐遗漏了什么。长期来往何家塬和县城之间,麦黄偶尔也让他带个小东么西的,领到主母受命的天顺就像得到了上天的垂顾一般兴奋和激动,一回到县城立马就把东西买齐了,连夜再送回何家塬,往返一百多里也不觉得累。天顺的行为让麦黄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嗔怪里有爱怜也有感激,在她的眼里,这个小她四、五岁的小男人和自己娘家的兄弟一般地亲近。因而平日里她也对天顺多了些照顾,天冷了嘱咐他加棉的厚的衣裳,天热了让他别在日头下赶路,天顺的脚上也穿的是麦黄亲手做的洋布面子千层底布鞋,孤儿出身的天顺从麦黄这儿享受到了记忆里已经很陌生的那丝母爱。如果,麦黄姐让我死,我一定把命交给她,天顺经常暗自对自己说,他心里早就把何家大奶奶麦黄当成自己的亲姐姐,当成自己一生值得用生命呵护的一部分。何来喜进了县城,其实麦黄没有给天顺做过什么特别的交代,可天顺的眼睛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对何来喜每天行踪以及和谁往来一起干了什么的监视,他要做他心中女神麦黄姐的眼睛,他要誓死捍卫麦黄。
在粮行生意场上历练了好几年的天顺,虽然精明,可他还是不能清楚而又真切地感受到现实生活逼近麦黄的暗流,麦黄早就预料到的这股暗流,比麦黄掐算的时间来得早的多。经过何来喜几年的折腾,寿丰粮行成了一个空架子,表面上粮行每天还在正常的卸门板上门板,籴进粜出,柜上流动的也是真金白银,但这些钱已经不再姓何,伙计们每天忙活赚来的金银远远填不上何来喜越来越大的烟债赌债窟窿,蝼蚁之穴真就毁了何家几代靠血汗智慧勤俭筑成的财富大堤。十几个债主一齐找上寿丰粮行门时,天顺正在和伙计们一起掂桩子(陕西人将一人高一搂粗装满粮食的粗布粮袋称为桩子),他们把一桩子一桩子的新麦装上胶皮轱辘大车,准备往县保警队的队部里运。看到气势汹汹的这一群人,天顺心里一哆嗦,打发走送粮的大车,就急忙跟进后院听究竟,他看到正和杏花一齐斜依在大烟榻上喷云吐雾的何来喜,被债主们像拎小鸡一样提到了院子当中,又推进帐房,在众人的逼迫下,何来喜叫粮行柜上的大掌柜拿出了粮行里的全部帐簿,一时间,帐房里面十几把算盘的算盘珠子一起响了起来,哔哔剥剥的响声里人们一下就把寿丰粮行的大财东何来喜整个剥了个精光,从何来喜老爷手里在寿县县城里创下的百年基业寿丰粮行瞬间就易了姓、改换了门庭。趁着混乱杏花慌忙卷起自己的行李包袱逃出了粮行后的大宅院,到东关车行雇了一辆马车连夜逃回了省城,重新在开元寺操起了旧业,寿县的这一趟买卖虽说没有赔掉什么东西,但对她来说也没有赚到太多的利润,她在寿县只是享受了几天挥金如土的潇洒,空做了一场有钱人太太的黄粱梦。
何来喜是天顺赶着一两毛驴车拉回何家塬的,一进何家大院就鼻涕一把,眼泪两行地缠着麦黄给他一口鸦片,麦黄却一反平日的和顺,当着下人的面,反手抽了何来喜两个耳光,命天顺把何来喜搀进了西偏房,告诉大家每天只给何来喜送两碗稀饭,直到他戒了烟为止。此后几天的日子,何家大院里就没有了往日的平和与宁静,何来喜一天到晚的哭号声,让住在大院里的每一个人心烦。烟瘾把打入偏房的何来喜折磨得不成了个样子,浑身上下的骨头像被上千只蚂蚁啃噬着,是痒还是疼他也搞不清楚,难受极了,他自己拧自己、掐自己、用头撞墙,浑身青紫,直把自己累得瘫倒在只铺一张苇席的光炕上,像死人一样摆在那里。他需要一口烟,可现在在何家大院就连下人长工们也没有一个人爱搭理他,自己的婆娘麦黄更是可憎,几天来一眼都没看过他,这个院子里他何来喜可是主人呀,三十年来,他从何小少爷、何少爷到何老爷这个院子里哪个人对他不是低声下气,惟命是从,从前他有过说一不二的时候么,现在怎么了,这田产,这家园还姓何,可这帮人却变了脸,只这么几年,这女人就成了何家塬的主人了,我何来喜倒成了丧家犬,不行,我一定要夺回自己的东西,臭娘们不要把病猫当成死猫,我就把你这只老鼠咬咂一下,让你看看我何来喜的利害。
何来喜的报复行动很快就付诸实施,在他回到何家大院的第七天晚上,何家大院起了一场大火,住在院子里的长工短工丫头老妈子甚至帐房先生都投入了这场灭火救灾,火是从关何来喜的西偏房着起来的,人们忙活了一夜谁也没有顾得上何来喜的死活,大火被扑灭后,灰头土脸的麦黄一身疲惫地回到自己住的上房,忽然发现炕头上的柜子被人翻腾过了,里面一个放着何家地契房契的小木盒子没有了踪影,麦黄就像突然被人从头浇下了一盆冷水,一个激灵,人也清醒了,她疯了似地冲出上房,连喊带叫地把住在大院里的人又召集出来,让所有腿脚灵便的人分散开来四下里去寻找何来喜。
两天以后,天顺从县城里带回来了何来喜的消息,这个消息让麦黄一屁股坐在了针毡上,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没了法子,逃到县城的何来喜,住进东关的大车店,这两天,四处忙着寻找买主,要把何家的祖业何家塬的地和房子通通卖掉,由于何家的产业太大,一时还没有找到能把这块香饽饽吃下去的财东,但为了换烟,何来喜已经把何家在川道里那些零散的小片地,分成了小块,一蛋子一蛋子地卖掉了。何来喜扬言,等把地买了,他就要住进省城去,去和杏花一搭里过日子去呢,找到何来喜后,天顺几次想把何来喜手中的地契房契搞到手,但试了很多方法都没有成功。现在他赶回来让麦黄拿主意,一向处惊不乱的麦黄,听到这个消息也像当头挨了一棒,瘫坐在太师椅上没了主意,看着麦黄难过,天顺心里就像刀绞。我们真的要被人撵出门了么,这么多年白辛苦了,落个欢欢喜喜来,赤条条地去么,不行,死我也要死在何家塬。麦黄的念叨让天顺想起了一个人,天顺想起了他的表舅,九只窑的二当家仫娃,想起了仫娃天顺就有了主意,他就觉的麦黄有了救。
天顺和仫娃商定只要抢回木盒子,把何来喜弄出县城带到九只窑做掉,何家大院就给五百大洋。把何来喜弄到九只窑,是麦黄的想法,在北、寿、游三县,谁都知道只有九只窑的活干得最干净利落,她想让何来喜无声无息的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免除后患,不留下一点痕迹。仫娃的活做的确实利落,没出三天仫娃就把何来喜挂在九只窑前的老柳树上,捧着小木盒站在何家大院的上房,何家大奶奶麦黄如获至宝,抢过木盒把里面的那沓发黄了的纸掏出来贴在胸口,两行热泪滚过了脸颊。仫娃坐在一边,定定地盯着何大奶奶发楞,何家塬的何大奶奶是一个天仙,他早就有过耳闻,今天见了的确如此,他被麦黄的美丽慑服了。虽然,何家塬和九只窑只有几十里山路,但窑上有规定,没有人委托绝对不能骚扰附近的庄子。九只窑主要的抢劫活路在底角沟里的那条公路上,何家塬是九只窑的门户,出了九只窑,翻过何家塬南边的一个低岭,才能到九只窑这帮强人平日讨生活的地方。唇齿相依的道理,九只窑大当家魁心里当然很清楚,多年来,九只窑与何家塬的人一直是井水河水两不相犯,仫娃和麦黄也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大家日子过得都很平和安然,这一次,这两辆大车却挤上了一条狭窄的小路。麦黄从木盒子失而复得的悲喜中缓过劲来的时候,九只窑二掌柜仫娃已经脸红气喘,手脚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对自己的失态麦黄脸上也浮起了一层红晕,她赶忙揭开八仙桌上的盖布,五百块大洋整整齐齐地码在上面,仫娃连桌子上白花花的大洋看也没有看一眼,他要毁约,这是他出道以后地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毁约。
两人在何来喜的炕上一折腾就是五天,强壮的仫娃让麦黄感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从峰峦落入谷底又从谷底爬上峰巅的激动和疲累,涌动的春潮弥漫了整个何家大院。当仫娃疲惫不堪,拾起疲软的身子要回九只窑时,麦黄也下了炕,把仫娃拉到八仙桌前,咱俩把帐清了,你把这钱拿走,麦黄平静地说。仫娃一甩手,钱你留下,我不要,你人我要定了。仫娃上了山,他的话却在麦黄心里结下了一个疙瘩。
仫娃和麦黄在炕上翻云覆雨比燕齐飞的五天日子里,伙计天顺陷进了深深的痛苦和懊恼之中,他贴着墙根,听着仫娃畅快淋漓的扑腾声里夹杂着麦黄梦呓般的呻唤,他的心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揪扯撕拉一般的疼了起来。他心中最圣洁的一块田地被人玷污了、践踏了。他不恨麦黄,他痛恨自己,是他把仫娃这条狼引到了麦黄身边的,他恨他的表舅仫娃,狗日的,你拿到你该得到的东西还不知足,又把你那日髒的爪子伸到清白圣洁的麦黄身上。天顺发着狠,心里发誓一定要把仫娃这只肮脏的狗爪子剁掉。
仫娃在麦黄身上肆意的耕种撒播很有成效,时间过去了不久麦黄就害起了口,酸杏红果山楂的要个没完,这期间,仫娃也下山到何家大院里来过两回,他的到来麦黄只是冷冷的,可到了炕上仫娃的那把烈火就会把她这块冷铁融化的绕指柔似的没了筋骨,一夜风风火火过后,仫娃也不多留,趁五更时分天还没有大亮,赶回九只窑。麦黄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身体变化,对肚子里这个生命的关注成了她生活的全部。麦黄想,自己腹中的这个孩子应该是何家的传人,将来注定要成为何家大院的主人。孩子一定要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出身,绝对不能有一个做土匪的老子,有了这个想法,怀着身孕的麦黄就厌烦了仫娃的光顾。仫娃偶尔下山再想上麦黄的炕就遇到了强烈的抵抗,九只窑的二当家仫娃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儒雅君子,对于麦黄的抗拒,浑身火热躁动的他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强硬粗暴的进入让麦黄更加剧了对这个土匪的反感。二人在炕上的阵地战每次都让隔墙的耳朵天顺听得一清二楚,天顺直恨得咬牙切齿、浑身颤抖,这更加加快了他收拾仫娃的准备步伐。几个月里,他一直跟踪着仫娃,从何家塬到九只窑但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他知道,凭自己身上的功夫和手里的家伙,他都不是仫娃的对手,跟踪回来,他都骂自己很窝囊,还不如一头碰死算了,可他又不能碰死,也不甘心自己碰死。
天顺对仫娃的复仇终于有了机会。这年秋天,九只窑的这帮土匪们干了一件惊天动地、日倒了洋人的大事,他们在底角沟通往甘省的大道上劫持了一对洋人,这是从美国来中国到甘省传教的牧师夫妻,可能是对老人们提起来就咬牙切齿的八国联军的痛恨,抑或是对白种人的新奇,魁和他的二十八个弟兄把这对夫妇脱得一丝不挂,吊在九只窑的老柳树上,认真地观赏了几天西方人体,并从头到脚地研究着白种人和黄皮肤人的不同之处。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他们的这一作为,又引起了一场国际纠纷,惊动了国民政府,得到两个美国人在中国西部失踪的消息,美国公使立即就给国民政府发了一封措辞严厉的外交文书,敦促国民政府立即找寻他们这两位失踪的公民,并一定要保证他们的安全,否则--。自从近代以来,中国政府接到过太多这样的外交文书,也多次领略过″否则″这两个字的份量。盟国友邦的人在自己家丢了,这事非小可,国民政府一封电报传到了省城下马陵战区司令长官的行辕,责令驻军不息一切代价,火速剿灭匪患,找回那两个失踪的美国人。
没两天,一连久经战场磨砺的正规军,开进了秦陇交界荒凉贫瘠的群山中,他们扛着山炮、轻重机枪在山里转了几天,却连个土匪的影子毛也没有见到,年轻的连长就着了急,日他的,真他妈的是大海里面捞针,狗日土匪真是一群胆小的老鼠,有本事出来跟老子好好干一场,但骂归骂,他带领一干弟兄在大山里面的搜寻还是没有什么进展。中央军进山的事,魁和仫娃掌握得清清楚楚,这样的事他们经历的多了,他们没有什么可以惊慌的,在这方圆数百里的大山里,别说中央军,就是当地民团也一直没有搞清过九只窑具体方位,大山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庇护。但这次,魁和仫娃的判断失了误,他们碰上了自己生命关口里的劫数。一个下着霏霏细雨的夜晚,九只窑的土匪们被中央军堵在窝里,带领中央军上山的是何家塬何家大院的伙计天顺,等到九只窑的人发现有人上了山的时候,窑上窑下都已经布满了兵,这个易守难攻,平日让他们感到骄傲的九只窑,现在成了一只大瓮,让人堵了盖子,所有的人都被堵在了里面。这场战斗进行的非常激烈,虽然中央军占尽了人数、火力的优势,但九只窑的二十八条枪还是让他们费了很大周折,战斗进行了两天三夜,最后,连长下了死命令,乘天黑掩护,布在窑前的七、八挺机枪强行压制住了九只窑里的火力,十几个士兵从窑背上用绳索速降到了窑洞的上方,成捆的手榴弹一齐从门上的透气孔抛进了窑里。
战斗结束后,连长和他的士兵们清点了战场,却发现只有二十七具尸体,唯独不见九只窑的二当家仫娃,也不见了带路的天顺。大家把九只窑里里外外认真搜了十几遍,虽然没有找着那两个美国人,但是部队获得的战利品还真是不少,上百斤的大烟土,十六老瓮蜂蜜,二十缸菜油,还有不少的武器弹药。年轻的连长带着自己的士兵们抬着这些战利品,高高兴兴地下了山,回省城向上司报捷去了。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何家的丫鬟发现何家大奶奶麦黄躺在一滩血泊里,胸前被人用刺刀戳了三个透明的血窟窿。第二天,九只窑的老柳树上又吊起了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九只窑被攻破时失踪了的二当家仫娃。从此以后,何家塬的人谁也没有再见过天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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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逸仙 男,一九六三年生,一九八五年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此后,一直从事文学编辑工作,闲暇之时,偶有评论、小说、散文见诸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