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彦君
一
狗肉属热性,能大补壮阳。谁发现的?不知道。站长老毕早就许诺,请主管吃狗肉。主管也答应这两天来站,可太阳东出西落,两天划过去了,主管并没来。老毕备战两天,我们几个农务员和两个临时工都被折腾得快拉稀了,可甜菜站的大院子仍旧静悄悄空荡荡的。对着大门口的磅房还是磅房,北面一拉溜砖瓦房办公室还是办公室,右侧的四间库房还是库房,二十亩地砖墙大院套仍旧是大院套。山河依旧,无啥变化。这就让老毕很失望也很来气,当然也就忍无可忍。操他妈!老毕忍不住骂一句,又骂一句,再骂一句。你想,为了请主管吃上一顿鲜嫩的狗肉,表表忠心,他已经五天没挪窝了,就那么直脖憋了五天,容易吗?作为站长,作为马上就要提升为科级片长的站长,作为跟主管关系很铁的站长,平时他怎么可能在寺庙一样的站里蹲上五天?他倒不是回家,也不是回单位。回家他不愿看那粗蠢如猪的老婆,不起性;回单位呢又怕被领导看见,留下一个不坚守岗位的印象,他很在乎领导对他的印象。他是出去挂码子。老毕喜欢挂码子。老毕有这个实力,所谓实力包括三方面:一是有钞票;二是有精力;三是懂技巧。真的,码子不是随便哪一个人说挂就挂得了的。挂码子需要点真本事。在这一点上,我们真的很佩服老毕,当然,说佩服不等于我们也想挂,挂与不挂是由世界观决定的呵。如此,老毕停止了五天挂码子活动,这该是多大的损失啊。还好,生活的内容毕竟很丰富,它绝不仅仅是挂码子,也绝不仅仅是吃狗肉。本村首富王老邦一早就溜溜地赶了来,请老毕明天去喝喜酒,到时候由他亲自来找。这样老毕就暂时放弃了狗肉。也放弃了主管,开始专心致志等王老邦找喝酒。过了一天,老毕原以为中午肯定能入席,所以他老早就告诉做饭的小王:我午饭不在站里吃了。因为站长不在站里吃,午饭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吃的了,这也是本站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小米干饭,咸菜条。按惯例,甜菜站的伙食最多保持一天一顿熟菜,只有站长来了才能改善伙食,吃排骨或炖小鸡,所以我们平时总是盼着老毕来站。而老毕却说:我们是下乡来了,不是享受来了,如果整天肥鸡胖鸭子地吃,那得多少钱?钱又从哪儿出?还要不要老婆孩子啦?说得也似乎有理。那时候我不知道,小小甜菜站已有一笔丰厚的积累,一切有关老毕的请客送礼挂码子,均在此实报实销。财经大权掌握在老毕手中,老毕就有绝对的支配权。会计小金呢,他毕竟是会计。甜菜站重大的经济活动,他自然是参与的,是知情者。一些财会手续也是必需从他手里过的,从这一点上说,再牛逼的站长也离不开会计。我们就封他为二把手。但谁都知道,他是听喝的。他是站长领导下的会计。正像皇军跟前的汉奸伪队长,慈禧身边的奴才,也正像我是站长领导下的农务员一样。现在全是他妈的首长负责制,一支笔,高学历、专业化在此屁也不顶。何况还有优化组合,稍有不从,立即把你优化出去,让你失业丢饭碗,那时本科博士全是白扯淡。所以,你只有老老实实而不能乱说乱动,这是做人的一条基本经验啊。后来,甜菜站的积累被老毕独吞了,小金会计只捞了一身皮夹克,要说也还可以,我是大拇哥卷煎饼——自吃自,照常交纳伙食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我不是站长?谁叫我不是会计?咱门还是来说老毕吧。老毕一直等到夕阳西下,也没见王老邦的影。老毕实在挺不住了,狠狠骂道:操你个妈,老邦子,老子喝谁不是痛痛快快,远接近迎,这喝你妈点酒赶上强奸你老婆了,这个抻劲,操你妈的!骂完了,又喊做饭的小王,小王没在,他只好自己去伙房,找了两个凉花卷,就着茶水吃下去。吃完了,胃里很不舒服,也就更来气了,又开始骂:我堂堂的一站之长,啥时候吃过凉花卷,他妈了个逼的!会计小金蹑手蹑脚地进了我的办公室,压低嗓音说:站长发火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简直像个受气包、软皮蛋,很恶心人。我走过去,把门关严,回过身,对小金说:可以理解啊,毕站在这赵家地也算个有头脸的人物,可掏了50元却挨了大半天饿,这能好受吗?何况主管到现在不来……正说着,透过窗子,只见王老邦急匆匆从大门口走过来,进了走廊,叫毕站长的门。毕站长没开门,却隔着门说:你快玩核桃车去吧,老子今天没空儿!王老邦乞求说:毕站长消消火,我就是来晚一步,你去喝酒,我咋也得叫上几个领导陪着你吧,你说哪?随便找几个孙子陪你喝,赶上瞧不起你了,可现在这些个王八种当官的,一个个牛死那个逼了,不好请是真的。来,快开门,快开门,你听我说!半天,门吱扭一声开了。只听老毕骂道:操你妈的,喝喜酒抻啥劲,又不是去祸害你老婆?王老邦说:操,我老婆又黑又粗,你要不嫌货,你就祸害去吧,随便,就怕你不顶壳。快穿衣服,就等你了。两人骂着说着走出办公室,离开甜菜站。小金说:老邦子说过两天安排咱俩。我没吱声。我很清楚,老毕最痛恨的就是自己的下属跟自己坐在一个桌上吃饭喝酒,所以,平时凡是站里来客,他绝不允我们上桌,而只能在下边服务。
二
老毕回来的时候,我们已早早睡下了。之所以早早睡,原因很简单,一是甜菜站生活太寂寞,不早早睡干什么呢?二是老毕一旦醉酒,那就要开骂。甜菜站马上就会闹一场地震,就会鸡犬不宁。无聊透顶。果然,老毕一直骂到半夜。他先是骂伙夫没把开水准备好,后骂小金会计没把各村联片种子、农药发放明细表整利索。但对小金骂得格外重,还骂了妈。血淋淋的。小金听站长骂自己妈,直翻愣眼,又不敢吱声,就很悲愤。老毕最后是骂所有的人工作不力,没指名道姓,但一个也没落下。我自然也来了一股气,但一想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矬子,也就拉倒了。老毕骂够了,就打起了雷一般的呼噜声。第二天一早,他骑上摩托车走他妈的了。老毕一走,我们就喘了一口气,就感到轻松不少。但到吃饭的时候,我们又无比怀念他。这是真心话。早饭后,小金心情不好,我就陪他在院子里溜达,讲各自的大学生活,讲脑筋急转弯,诸如什么门没有扇或粪在嘴边儿上之类的笑话。我还附带表示了对老毕的厌恶,但我没讲太深。我一直认为站长会计是一个圈子里的人,讲多了对自己不利。何况老毕有后台,又有提升的可能,加上他协调乡、村方方面面关系的能力,我们只好臣服于他的霸道。我们在院子里转够了,就出了大门,向南一拐,登上不高的大坝,看河套里的冰。甜菜站建在河套边上,夏天看水,冬天看冰,看别的也没有。比如甜菜站墙后就是一片杨树林,杨树林后边就是一座山,可现在的季节只产生光秃秃黄乎乎,只产生萧条冷落,呼啸的老北风一吹,卷起一阵阵白色的烟雾。此时诸如把酒临风,诗情画意,灵感,爱情,温暖,性欲等全都不复存在。我们无精打采地从河沿儿上走回来,刚好公司送种子农药的车开进来。我们几个人卸了车。又有两辆个体车来装甜菜,都安排完了也小晌午了。小金会计锁好磅房的门往办公室(兼宿舍)走,我从场地往办公室来。我们刚刚走到办公室门口,还没进走廊。我还冲小金笑笑说:山中无老虎猴子成大王,这回你这二把手也该说了算一把了,咋样,安排安排中午伙食吧?要不,老是小米饭咸菜条,都快吃成阳痿了,谁受得了哇。我话音刚落,一阵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猛然传来。我们情不自禁地定在了原地,接着,只见站长老毕骑着摩托车箭一般冲到我们跟前,哧一个急刹车,头盔没摘,人也没下车,只把头盔脸罩哧啦啦往上一推,就对着我们张牙舞爪地嚷嚷道:快快,当官儿的来了,赶紧准备,赶紧准备!小王呢?小王在屋里哎了一声,赶紧跑出来。老毕训斥说:听着声音了还在屋里磨蹭啥?年轻轻的也机灵着点。你先把伙房收拾干净,什么米汤嘎巴饭粒子,地上的草棍煤面子全弄干净,然后把水烧开,沏好茶,长点眼色,去吧!小王得令而去。老毕又对小金会计下令说:你联系那个狗哪?要赶紧找到人,找到狗,告诉他们立即送来,送晚了就操他祖宗!小金听罢嘟哝说:操人祖宗恐怕人不让。老毕因戴头盔没听清,啥了一句。小金忙到走廊推出自行车,骑上跑了。老毕又盯住我,讥讽地说:你这大学士也该毕业了,终日写写画画读小说,也不是个曲子啊,你马上带俩人去场地,把所有落下的甜菜疙瘩包括压碎的甜菜疙瘩捡干净,再清扫一遍,听着没?去吧!老毕对我从来都是冷嘲热讽,故作满眼鄙视,说不上为啥。我只好扛上一把扫帚,又领上两个临时工去东边的甜菜垛场地干活。活嘛其实很简单,也没什么更多可干的。我们现在处在甜菜发运期,每天都有车来装甜菜。我的任务是:每天将甜菜垛前面的草莲子苫揭下来,组织装卸工装车,再封好网。装满甜菜的车经磅房过磅后,开上运单(均由会计小金负责),就可以走了。车走后,我再组织人将散落的甜菜收起来,清扫干净,到晚上再用草莲子苫盖好。如此而已。我知道老毕的用心:他想留给主管一个井井有条的印象,以此来表明自己的管理水平。也算是一种造势整景儿吧。当我从场地撤回来时,小金会计也回来了,还领来了一辆毛驴车。只见车上放一个打了蓝补丁的麻袋,麻袋里装的自然是狗。驴车停在办公室门前,赶车的老汉将麻袋从车上拿下来,轻轻地放在地上,解开口袋嘴儿,两手抻起麻袋底角,把狗倒出来。这是一条黑狍,不胖不瘦,脖子上系一根皮套,皮套上又系一根粗麻绳。老汉牵着麻绳对狗说:黑子,这回给你换一家人家,你就在公家享受吧啊。那条黑狗没叫也没咬,而是往远处撒目一圈儿,又朝跟前的几个陌生人看了看,最后把目光落在老汉身上,似乎很不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老汉不得不在黑狗的头上摩挲一遍又一遍。老毕从办公室走出来,问:啥价?小金会计小心地回答:五十元。老毕一听瞪大了眼睛,似乎是不相信地说:就这么一条瘦狗也值五十元,卖缺哪?那老汉听了很不高兴地看看老毕,又去看小金会计,很不理解。小金会计看看我,又看看从屋里走出来的小王。这条狗是小金托小王联系的,小王找的是亲属,价格是当时说好了的,哪知老毕会不同意.小金一脸的尴尬。小王也是一脸的为难。老毕走上前,到狗脖子上掐了掐,说:人家卖逼五十,你这卖狗咋也五十啊。老汉没听明白,问:你说啥?老毕说:你这条狗最多值三十元,愿卖就留下,不卖就拉走!说完扭头回屋了,老汉一听很生气地瞅着小金、小王说:你们这整的啥事,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咋就变了卦?小王瞅瞅小金,问:咋办?小金自问:咋办?小王又对我说:其实,这条狗六十也值,你说呢穆哥?我点点头,但不便表示什么,何况我说了不算。小金说:那就留下吧,那二十我自个儿掏。小王把狗牵到东房山处,拴好。老汉从小金会计手里接过钱,嘟囔说:要不是老婆闹病,你就是给我八十我也不卖,咳!说着,又跟到东房山处,在狗的额头上摩挲了几下,这才牵着毛驴车走了。
三
买妥了狗,毕站长下令立即宰杀。之后,他去察看了场地、伙房、每间办公室,直到确认万无一失,才回到自己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喷云吐雾,思考国家大事。会计小金找到老毕问:站长,吕总他们一准来么?老毕一听不高兴地说:你看你,我说来他就来,这有啥可怀疑的。小金说:我是说,咱杀了狗,他们再不来……老毕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这你就不必操心了,赶紧准备去吧!我从窗下进走廊,小金从站长屋里出来,见了我一吐舌头,之后找小王杀狗。我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桌前。桌上铺有现成的大白纸,我拿起毛笔想写几个字。一想到杀狗,我放下笔。我惦记着那条狗。我极想知道或亲眼看一看,一条鲜活的生命是怎样在人的手中结束的。何况,站长老毕最反感别人没事在屋坐着。他希望看到每个人都在忙,一刻不肯安闲。于是,我出了屋,从走廊的西头一直走到东头的伙房。伙房的后门通锅炉房,从锅炉房就可直接到外面的东房山墙,我去的时候,小金会计已经把杀狗令下达给伙夫小王,小王是大师傅,责无旁贷。小王指挥着两个临时工,先找来了一个梯子。他们先把梯子架在房山墙上,然后找来一把锋利的杀猪刀和一根长长的粗麻绳。小王很内行地用那根麻绳系了一个松紧抽扣儿,套在狗的脖子上,又将麻绳的另一头从梯子的高处横木上搭过来,再把绳子头交给一个临时工,并嘱咐说:你负责拽绳子啊。那个临时工站在梯子后说:到时你就发话吧。说完,就把绳子紧紧攥在手里,还得意地朝四下里笑笑,似乎在做一件很神圣的事情。我问小王:你杀过狗吗?小王似乎对我的问话感到好笑,说:啥没杀过,猪狗牛驴鸡鸭羊兔,你说啥吧。我开玩笑说:真看不出,你这么个瘪瘪古古的人,竟然很老到,还啥事都干过。小王说:可不,其实老百姓为了活命,啥事都干。我追问:你说的啥事包括啥,包括好事也包括坏事?小王说:那当然,啥都包括,可毛主席他老人家却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你说怪不怪?所以我十分怀念毛主席。我笑了,说:毛主席说的群众不包括你。小王说:那哪能,肯定包括我。我解释说:毛主席说的英雄是指那些创造了历史使社会进步的人。小王疑惑地问:啥是历史?我说:历史是一个过程。小王说:那,历史没意思,还是杀狗有意思。我知道跟他探讨的内容深了,他不会感兴趣。小王从后门回伙房,不一会儿,端出来一瓷盆小米稀饭,还泡了黑色的菜汤,溢出一股好闻的香味儿。临时工开玩笑说:王师傅这是给狗大爷尽尽孝心。小王操了一句,说:给你爹尽孝心,你还不乐?你没看你狗爹肚子夹瘪了。小王说着将瓷盆里的饭倒进地上的一个酱色塑料盆里,还自言自语地说:这条狗要死了,可它一点都不知道,就算给他送送行吧。黑狗听了小王的话,一双黑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友好的目光。它毫无敌意地朝每个人看一眼,这才低头吃那塑料盆里的稀饭,呱叽呱叽吃得很香。小王依然自言自语地说:这条黑狗跟我家那条狗长得一模一样,我家那条狗后来病死了,我没忍心扒皮,就把他埋了。我儿子还大哭了一场……我说:狗通人性,是人类的好朋友啊。小王轻轻叹息一声,说:这就没办法了?谁叫它能大补壮阳来。那黑狗吃完盆里的稀饭,又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盆边,直到舔干净。突然,那黑狗盯住了梯子后握绳子的临时工,双眼露出凶光,纵起鼻子,龇着尖利的牙,呜地叫起来。那个临时工有些害怕,后退了几步,说:这狗好像知道了,你看你看,它要扑上来!小王说:行了,它吃完了,送它回姥家吧!那个临时工招呼另一个临时工说:你还看啥,快来帮忙啊!两人同时猛拉那根绳子,绳子就在梯子的横木上嗤一声绷紧了。只见那条黑狗呜地叫了一声,随即就从地上悬了起来,吊在了半空中,还悠当着,随后就是一阵徒劳的挣扎和撕心裂肺的嚎叫抽噎,工夫不大,气绝身亡。几个人忙卸下黑狗的尸体,由小王主刀,趁热剥皮,开膛,冲洗,好一阵忙活。站长老毕窜过来,嚷嚷道:抓紧点抓紧点,别磨逼蹭吊的,当官儿的这就来了!
四
一辆三菱座车开进了甜菜站的院子,直接停在办公室房前。左边的车门喀一声开了先钻下来胖司机。司机绕过车头,打开右车门,主管副总下了车。随后,车两边的后车门先后打开,钻出一个原料公司经理、两个科长。主管副总站在车门口,拽了拽黑蓝色羊绒大衣的衣襟,抿一下秃头顶上仅存的几根头发,眯起眼睛,打量东边的甜菜垛。身着黑皮夹克的原料经理心领神会,走到主管副总跟前问:吕总,看看甜菜垛吗?主管副总点点头,这时,站长老毕忽然从甜菜垛上跟头绊块地跑下来(老毕真会整景,只这么一会儿,他就绕到甜菜垛上去了),到了跟前,脚没站稳,还呼吃呼吃喘着粗气,就忙抓住主管副总的手,说:盼你们来,盼你们来,我把眼睛都盼绿了,可就是不见你们的影,这下好了,这不,我刚刚杀了一只狗,请领导吃狗肉,也好大补壮阳。说着又同另外几个人握手。原料经理到老毕肩膀上拨拉一下,开玩笑说:我倒要看看你眼睛是真绿了还是假绿了,是盼我们绿了还是盼别人绿了?稍停又说:这吃了狗肉跟上枪药差不多吧,还不得百发百中啊,老毕跟你说啊,这出了事你可得负责啊,负啥责?交罚款,咱当着吕总的面,把丑话说前边。老毕哈哈一笑,说:行,我包了,就怕你是阳痿啊。吕总打头儿向东面的甜菜垛走,其他人紧随其后。吕总边走边问:甜菜垛咋样,没烂吧?老毕忙说:这您就放心吧,烂谁也不能烂我这儿。我这垛甜菜下了五个测温管,天天观察,每日有记录。为了这垛甜菜,我连家都不敢回,就怕出问题。原料经理笑笑说:老毕,老实说,你多少天没摸媳妇了?老毕答:两月了吧。原料经理又问:搂住了吗?老毕说:搂不住就跑马呗。原料经理一笑说:你?几个人站在三米多的甜菜垛前。老毕大声把我叫过去,让我拽掉几片草莲子,吕总顺手摸起一个甜菜疙瘩,看了看,又扔进大堆里,拍拍手上的土,对身边的原料经理说:看看垛顶。原料经理就从旁边一处缓坡地方蹬上去,掀开草莲子察看了几处,又对着下边的人说:行,保管得不赖,没有烂的。说完又从原路走下来。吕总满意地对老毕说:挺好,强将手下无弱兵。老毕一听,呲着鼻子就上了脸,说:吕总,我是拼了命也不能给您打脸哪。吕总点点头说:老板跟我严肃了,命令咱们要把甜菜保管损失降到最低点,特别在后期。再有三天四天的,总公司运输处就派大队人马到你站,三天就拉完,你们做好准备吧。几个人说着话回到了办公室。我苫盖好甜菜,也赶忙回到办公室。小金会计出去购物,我只好充当勤杂员,为客人沏茶倒水。吕总已脱掉了鞋子,仰靠在老毕的行李上,两手抱住后脑勺,原料经理坐在办公桌前,随手摆弄一个算盘。两个科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老毕,而老毕坐在门口的一个方凳上,嘴不停地介绍着。见了我,吕总问了姓名,听说我是学中文的,似乎很同情,说:学非所用的事很多,慢慢来吧,今后跟着你们站长好好学,指导农民种甜菜也不错嘛。我看着老毕那张兴高采烈的胖脸,暗想:跟老毕学啥,学挂码子?学吃狗肉大补壮阳?或者阳奉阴违?可笑!倒完水,我就溜出门,等着倒下一轮。这也是老毕多次下达的指令。只听老毕问:吕总,总公司的形势咋样?吕总说:不大妙啊,咱们新上的一万吨杏仁饮料生产线和五千吨番茄丁生产线都不好,杏仁饮料卖不动,番茄丁产品质量达不到外方要求,而这两个项目就占压了八千多万元资金,还有六千四百多万农民甜菜款没给上呢,银行再拒付贷款,老板也是急得睡不着觉啊。几个人一时沉默。吕总又说:总公司那边不说了,咱原料这边也出了点麻烦……吕总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老毕起身将门虚掩上。只听吕总接着说:老毕,你也是公司的老人儿了,在座的几位也不是外人,有些事透给你们,你们知道就行了。不知谁,把咱原料公司倒化肥的事给捅了出去,省报已登了,说咱低价购进玉米专用肥,再换成甜菜专用肥的袋子,高价卖给农民,三年销售一千吨,获利八十万元。老板已找了我,让我解释清楚。我要查出这个内奸,非铲除他不可!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猜测一番,痛斥一番,最后又是一阵沉默。我感到站在门口不合适,就直接去了伙房,刚好听见小金会计进了办公室,跟领导们打招呼。伙房里一片忙乱。伙夫小王一脸的紧张,额头上淌着汗水。伙房里已增派了两名临时工,他们把狗肉切成长条块儿,又反复清洗,然后放入大锅里。小王在锅里放了油,呛了锅,又放了各种调料。可烧了半天火,水响了边儿,却开不起来。站长老毕又窜过来,大声催促说:抓紧点啊,到现在不开锅,啥时候能炖烂?狗肉不烂,我拿啥给客人吃?小王为难地说:这火实在供不上趟,你看这……老毕不满地说:明知不赶趟,咋不早动手,早干啥来?说完转身走了。随即,只听老毕说:吕总,以后过年,我们去看你,就不再带猪后秋了,都改成请吃狗肉吧?只听吕总说:公司有一百多个甜菜站,每站送我一个后秋,我家小棚就得撑破了,我也变成后秋主管了。你们去看我,我就很高兴了,不要再拿东带西的。只听经理说:请吃狗肉是个法儿,越吃越壮越年轻,谁不想长寿?我还想伸着耳朵听后边的话,一个临时工却在为小王献计说:这太慢,一会儿站长该恼了。我去借高压锅吧,我知道谁家有。小王一听,高兴地说:太好了,你快去吧!不一会儿,临时工抱着一个高压锅回来了。于是几个人七手八脚,将狗肉捞出来再装进高压锅内,又添了汤,装了满满一锅。刚好老毕又窜过来,面带怒色。他一看满地的柴草,立即下令收拾干净,还抢白说:续猪窝啊是咋的?他又一眼发现了高压锅,马上纠正说:你们没使过高压锅吧,谁让你们装那么满,想爆炸咋的?几个人一听,面面相觑。他们谁都没用过这玩艺儿,当然不知道装多少。老毕叫道:愣啥愣,整啊!他们只好按站长的吩咐,从锅里取出多余的部分,扣紧锅盖,将高压锅坐在锅炉上。哪知,锅炉也是存心作对,咋捅火也不旺,老半天不开锅。小王急得不知咋办好。另一个临时工说:这样下去非误事不可,我看还是去借个电炉子吧,那玩艺热得快。于是那个临时工找来了电炉子。小王又把高压锅挪到电炉子上。几个人死死地盯住高压锅,恨不得立即听到减压阀的鸣叫。走廊里传来吕总的问话声:还没熟吗,差不多了吧?随着吕总的话音,老毕又窜过来。他咬牙切齿地训斥说:知道有客人早点整啊,到现在不开锅,真他妈窝囊废!说完忙回去陪客。这工夫,小王已做好了米饭,又炒了两菜,他一脸的恐慌,说:以后可不能干了,整不了是真的。我抑制住内心的兴奋,从旁安慰说:别急,没啥大关系。又过了一会儿,高压锅减压阀冒出了吃吃吃的蒸汽,这蒸汽一直冒了老半天。但客人已等不及了,乱乱着要开饭。原料经理说:老毕呀老毕,真看不出啊,你唬人唬到吕总头上了,你是请我们吃狗肉还是留着自己吃狗肉,耍啥花招?说完,自己来到伙房,盛上一碗饭,端走了。我和小王随后将盘盘碟碟一并端了上去。站长老毕在办公室红脸吐噜,窜到伙房又是满脸怒气。他那张变了形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又黄。他大概当着客人不便破口大骂吧。他突然嚷道:什么味?什么味?他边嚷边纵起鼻子嗅着。原料经理不客气地说:还能有啥味?狗肉糊了,还有啥味?锅里不是水少就是水多,再说二十分钟就够了,你这炖了多长时间?赶上炼金丹了。毕站长一听,对着几个人吼道:你们这些白吃饱,瞅个老吊啊,赶紧端下来吧!于是小王慌忙拔下电源插头,端下高压锅。但几个人只是直呆呆地盯着地上的锅,一时不知咋下手好。原料经理指导说:先把阀拿下来,放气,再用凉水浇锅,也好降温减压。小王猫腰顺手取下减压阀,不想,一股白色的热气呼一下射出来,刚好射在了小王的脸上,小王一仰身,摔了个屁股墩。好在没伤着脸,惹得大伙一阵笑。一个临时工舀了凉水哗地浇在锅上,发出一阵嘶喇喇的响声。折腾完了,老毕猫腰撅腚气急败坏地拧开锅盖,纵起鼻子嗅一嗅,细看,没干锅,还有汤,也说不清啥味。他瞪着两个牛蛋子一样的眼睛,说:还瞅啥,捡几块好的端上去呀!小王照着做了,由我端进办公室。小金会计正在满酒。主管和原料经理盯着那黑乎乎的肉块瞅两眼,根本没动筷儿,问:老毕呀,你这是让我们吃的啥东西,咋这个颜色?说着都放下筷子,走出门。老毕跟在他们屁股后,满怀歉意,痛心疾首,一迭声地说:不够意思,不够意思,心思大补壮阳呢。主管坐进车里,探出头,开玩笑说:别壮了,再壮八成就要出事了。三菱车掉过头,呜一声冲出大门,没影了。送走客人,我们重新回到屋,把饭桌收拾下来,放在伙房,摆好。小金说:反正狗肉没炖好,领导也没吃上,咱们自己享受吧。说着,就把狗肉盛到大盘子里,端到桌上。小金说这话时一定是忘了站长老毕。饭菜冒着热气,我们几人谁也没动筷儿,等站长回来。老毕进屋一看,圆桌中间摆着一盘狗肉,还冒着热气,两只牛蛋子眼就冒出了火星子。他先端起地上的高压锅,走到窗口处,只一抡,哗一下,就把锅里的汤汤水水甩了个净光。放下锅子,他又端起桌上的狗肉盘子,嗖,扔出窗口,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我让你们吃,我让你们吃,吃你妈了个逼吧!这样,那顿饭我们就谁也他妈了个逼的没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