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匣

2005-04-29 00:44
青年作家 2005年11期
关键词:匣子丹丹身子

吴 畏

“老小老小,老了变小”,小佳现在对这话体会可深刻了。甚至觉得伺候老人远比照顾小孩费劲。儿子丹丹不听话可吓唬他,要什么东西没有可哄他,衣服脏了破了,一时半刻不换没关系。这样对待妈,可就不行。一旦违了她心愿,就拿脸色给你看。诉苦叹气,抱怨诅咒,弄不好停药绝食,大有给你个逼死老人罪名之势。上星期里,小佳实在受不了,在电话里和弟弟小良吵起来,负气说要送妈过去,往后和他轮流伺候。

这会儿,小佳早上天不见明便起床,给妈和丹丹一老一小弄好早餐备着,然后揉着让失眠和焦虑折磨得昏昏胀胀的眼睛赶到学校,找到教务主任和科任教师,将自己当天的美术课往前挪两堂课时,准备在上午送妈住进医院。回家路上,还得算计着在医院里需用的物品,吃的穿的用的,从橱里的毛衣到妈爱用的皮靠背,到必不可少的卫生纸,哪一样少了都不行。

进了屋,听得丹丹叫:“奶奶,你哭啦!为什么呀你哭啦!”

接着是老妈的一声唉叹,仿佛有天大的苦楚,令人听了心尖儿发颤:“丹丹哇,你那个妈哟!我说了好几回,想吃几瓣橘柑,昨天她买回来这么几只,又酸又涩,半生不熟,哪里存心让人吃呀……”

接下去,当然会是无尽的叨唠,听了千百遍的,又烦人又恼人,亏她说话已是这么吃力的。要知道,那几个橘柑,是自己昨天辛辛苦苦跑遍全城才买到的。小佳一跺脚,转身躲到阳台上去,好一阵子总算憋下堵在胸口的怨气。妈真的老了,又久病困扰,思维神智哪能以常人度之,做儿女的还是不要再计较了吧。

不想,令人更难忍受的还在后头。

小佳打好两个大包袱,没走出门,妈叫住了她。回头看,妈嘴唇乌紫,喘气发紧,又是心绞痛了。她赶紧过去,从床头柜上选出几只小药瓶。白色的三片,黑的一片半;茶水用热烫的与凉着备用的冲兑成温热的;最后,还得找来代替围嘴用的毛巾。

“不,不是……吃药。”嶙峋瘦骨的手挡开她,枯藤一样的颈脖上,突凸的喉结上下吃力地滚动,“小佳,这个月……这个月的零花钱,还有上月的……该一百块了……”

小佳从坐着的床沿一跳下地,差点踩翻小凳儿上的茶盅。

“妈,你都这样了,还要钱,还贪,还要顾谁去呀!”

为着这笔零花,母女俩是斗过嘴的,尤其老人退休以后完全跟了小佳过日子,她还催着她要。每月五十元,一分不能少,一月不许欠。

“我顾谁?没有呀!小佳,你有钱的,能给的,你……从来还没拖上两个月的……”

脖颈上的喉结愈发突凸,滚动更显吃劲。小佳简直有些恐怖了。她打开抽屉锁,抽出粉红色的一张钞票,啪的一巴掌拍到床头柜上,“给给,你的零花钱,看你怎么用去!”

说起零花,妈哪里真舍得零花耗费呀!说来真正让人生气,一次小佳收集妈的内衣烫煮消毒,这才留意到,竟然没有一件是完好的,有两条小裤衩,不知已缝补了多少回。她当即拎了吵到妈面前,老人支吾半天,也就知道说,老了老了不在意穿戴的了。小佳告诉小良,姐弟俩各自订了两套衣服布料给妈。不想妈竟也要挑出好料质的,偷偷塞给了小良。有这样偏心的么?“砰”的一声,妈已倒在床上,地上倒翻两只凳子,盛茶水的玻杯打碎了,丹丹画的一棵树淹没在一汪水里。小佳心随之收紧,脚下发软,急忙背起妈,一边流泪一边往医院赶。

不妨插一点缝隙,在此多了解一下这位伤心怨艾的女士。小佳虽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每周给不知绘画为何物的学生们上几堂美术课;实际上,她倾心于艺术,早已称得上画家。还是好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路过天下名山峨眉山,回来画成代表作《车过峨眉》,在文化馆展出,一帮专业美工大为赞赏,选送到市里和省上,先后给她捧回来大红的获奖证书,和更具有象征意义的一小笔奖金。这次成功,让她固有的艺术爱好和追求,火一样燃烧起来。试想,车过峨眉就能有如此灵感和成就,倘能携上画架,入住天下秀的名山,朝暮晨昏,尽情徜徉于秀石奇峰、金佛古刹、松涛云径、紫霞白云……那该会令人怎样的陶醉和激动啊!单这样的想法和念头,便让这位很可能不久之后会真正脱颖而出的画坛新秀激动不已,梦里平添几多美妙的风景。

她至今居然没能成就这样的艺术之旅。要说凑积几千上万元旅费,应该不是太难。只是眼见母亲病情一天天沉重,她无心多考虑其它。往往住一次医院,就会花销掉一大笔;这样一来,即便手头有了点积蓄,也断不敢随便花光,得时时以备急需呀。找寻艺术美神的梦,姑且梦中寻找着吧。

她从没背着母亲一口气跑这么远过。胖胖的内科主任给病人做过简单检查后,便明白地说,如果需要通知病人的其他亲人,最好别拖到明天。

“妈——”走近病床,小佳颤声喊。想到也许是妈最后听她叫她了,不禁悲痛倍增。一切的不满与怨恨,消散干净。

妈脸上纸一样薄薄的肌肉,轻轻的搐动,灰暗的眼珠从眼皮下面挣扎出来。见到小佳,她精瘦羸弱的身子动一动,有侧转过来的意思。

小佳忙贴近去,泪水滚落出来:“妈!”

“别哭,别……小佳,妈给你……说话。”同样如同纸一样薄的乌紫色的嘴唇哆嗦着,声音极细极弱,但还能听清楚。小佳点点头,止住抽噎。“这一次,妈……不行了。小良,他……知道吗?”

小佳点点头,泪水再度涌出来。

妈放心了,吁一口气。“我生了你姐弟俩,老了病了也就折腾你们,磨你们……我没能耐,一辈子下来,没啥留给你们。”她忽地一把抓紧小佳,嘴唇抖得更厉害,身子扭动着想要坐起来。小佳忙坐到床上,半抱半扶住她。

“妈知道,你想成为画家……画吧。”缓缓气,她说,“只可惜,妈看不到了。去吧,去峨眉山、青城、桂林,还有大海……”

泪水完全迷糊了小佳双眼。“妈你能看到的。等钱攒积够,我们都去,一起去啊,妈。”

妈轻轻摇摇头,喘喘气,问:“两枝梅花的木匣子,还记得吗,小佳?”

当然记得。梅花是小佳画的。木匣小巧精致,妈要去装核桃、葡萄干什么的,再好不过。

“匣子放衣柜底层,烂棉衣裹着……小佳,匣子里的钱,全是你的……”

说着,老人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一张大钞,正是早上小佳给的粉红色那一张。她把钱塞给小佳,双手抓住她,紧紧的,仿佛要用尽她全部的力气,抓住她最珍爱的女儿。

“这么些年你给的钱;我的退休金,一半;亲友晚辈送的,一半;还有……还有……都在匣子里。你这一份,远比小良多。小良已用去不少……存折,现金,加上这一百元,我早算过了,你这一份,刚好四万,一个整数。一个整数,四万。以后……妈管不上了,全靠你自己啦……”

小佳惊愕、惶惑,最后给完全震住了。她整个身子颤抖起来,再也抱不住妈枯瘦的身子。妈松开手不再抓住她,念叨道:“四万……刚好整数……画吧,小佳,还有丹丹,好好画去吧……”

声音终于弱到听不清。枯瘦的身子滑落到了床上。小佳泪水泉涌而出,扑到妈身上,撕心地大喊:“妈妈,妈——”

素享权威声望的胖主任也会错误诊断,至少这一次。一周后,小佳接妈出院了。

她自然仍把妈接回自己家里。当然啦,老人唠叨,猜疑,挑剔,种种老人通有的习性依然如前,不可能改变掉。只是小佳再不会看了厌,听了烦了,更难再生不平与怨怒。

责任编辑 亦 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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