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峙
斜飞的秋雨细如花针,乱无章法地在玻璃上刺绣。谷香看不出任何图案,只有当它们粘成雨滴往下滑时才感觉有点像蚯蚓,蚯蚓爬过的地方较为光亮,能看到窗外雨蒙蒙的天。谷香裹紧被子,想象着瑟瑟晨风如何拢捻那乱发似的雨丝,是否像早起的村妇颠来倒去地浣洗她手中的衣衫?窗上时而骤响的雨声,真的像有棒槌在远方鼓捣。
玻璃上的雨丝在谷香的注视中慢慢长大,怯怯地往下滑,蚯蚓似地钻到她的窗子下面。一遍又一遍。谷香若不是被尿胀着,她真想一直看下去。
从洗手间归来,她打了一个冷颤。洗手间脚底的凉风,吹旺了她匆忙找鞋时的愠火,她随脚将床边的小黄踢翻,她的拖鞋被小黄垫卧着。
小黄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做早操似的隆背伸肢。它似乎不觉得被脚踢过的疼痛,翻卷的舌头悠闲地舔噬着唇边的涎液。小黄是一位客户送给大华的礼物。听说是正宗的波斯猫,一身黄毛柔软如缎,无一杂色。大华叫它小黄,谷香弄不明白:怎和他的秘书一个名儿?
昨天是谷香和大华结婚十周年日子。谷香等他回来吃晚饭。大华一宿都没回。她下午本想打电话到厂里对他提提这事,可又觉得说明后意义全没了。她也怕人说她在查哨。
大华不同意谷香到他厂里做事,认为那样有失身份,他的女人应该养尊处优才对。大华不止一次对枕边的谷香解释。谷香却希望能替他分担点什么。大华刚从老王公司跳出来单干,羽翼未丰。况且近来他为挖掉老王在中东的那个大客户,与老王明争暗斗、挖空心思。大华出了近两倍的酬金,才挖掉老王的两个得力业务员。大华把老王的私人秘书小黄也挖过来了。谷香有些不悦,大华告诉她,他可从小黄那儿得到许多商业秘密。
谷香闲着时常拿自己和小黄作比较。她对自己腿部腹部的赘肉懊丧不已。她把跑步机健身器买回家,早晚锻炼身体以保持体形。刚开始她的热情很高,后来效果不明显便有些懈怠。每到交作业时她又有点后悔平时的学习不认真。她动不动就一身腻汗,真感力不从心。大华做爱时的马虎态度,让谷香觉得他就像一个小学生在应付老师的作业。他虽嘴上没有嫌她脂肪多,还是无法掩饰对她肉体少有的冷淡。谷香暗地发誓,就是不吃不喝,也要弄出像小黄一样的身材来。
大华也许早就忘了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回家后什么也没提,冲洗完又去刮胡子,当谷香不存在似的。谷香好不容易闷了两天,想不到现在她还得一个人发愣。
临睡前,大华告诉她,明天他要去趟省城,估计有十天半月。他问她是否需要捎带点什么东西?谷香摇摇头,欲起身给他收拾衣物,大华一把拉住,说,明晚的火车,不用急。
这次去省城给你带副耳环回来。他说。谷香倒进他怀里时,耳环扎了他一下。那副耳环还是结婚时买的,早已光泽暗淡。
谷香心头一热,身子凑了凑,手变得不安分,它触到了男人的私处。可它像它的主人一样疲惫无力……
床头有一张他们的结婚彩照。不过是前年补照的。谷香当时觉得这奢华的卧室里还缺少点什么,后经一位牌友点拨,才鼓动大华去照了这张相。照后她又有些后悔:相片上的人怎么看也不像一对新人,就像是两个再婚人的纪念照。有几次,她想将它取下来,却又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替代。
谷香想对大华说,随他一起去省城逛逛,但大华均匀的鼾声一下子让她跌进黑夜的深底。
大华当初曾答应过她,等厂里的事有个头绪后带她出去转转。谷香没有到各地名胜景点旅游的愿望,她只想到他们父母曾下放的柳鱼坝走走。就像一个吃腻了油荤的人想吃点清淡的蔬菜一样,久居城里她很想看看乡下恬淡的田园风光。
她去了一趟柳鱼坝。谷香在那里看到了儿时的伙伴腊枝。
腊枝养了许多土鸡。就在他们一起曾放过牛的那片自留山上。因是天然放养,鸡的味道很纯很正。一心想减肥的谷香,面对铁砂锅里沸滚的香喷喷的土鸡,她没办法克制自己。
谷香的行期很短,只有五天,她却认为比她在城里过的这些年还有意义。
大华的行期也比他自己估计的短了一半。谷香暗自庆幸回来得及时。不过,她心里还有点忐忑不安:大华是否已发现了她和腊枝的那些龌龊事?他的气色看上去很不好。
大华当晚要她时,谷香的精力仍不集中。与腊枝相比,谷香觉得大华就像一只吃饲料的鸡,没一点回味的余地。腊枝那令她耳目一新的肢体语言,以及在她看来标新立异的进攻方式,都将会与她的初夜感觉一样,深深植根于她的记忆里。谷香不忍看大华的饿相,很不情愿地交了一次作业。就当从腊枝的锅里舀了一勺土鸡汤,泡进大华的碗里,让他去解馋。她想。
谷香看得出大华是在发泄。他可能遇到了烦心事。谷香没问,大华就自个说出来了:这次去省城让人给骗了,他已经破产。谷香一惊,紧箍的双臂骤然绵软无力。
是小黄吗?她问。
大华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身下的动作完全停止。大华避开她的目光,说,她是老王的卧底。这只狐狸精!
大华起身点燃一支烟,朝她歉意地笑了笑,没笑出声来。与那些结婚照上的笑容一样,不自然也不真实。像受摄影师提示而又未及时调整过来的那种表情。
谷香带大华到市公园去散心。十多年没来,大华感触好多。谷香建议再去荡荡秋千。恋爱那阵子,他们常玩这种游戏。但现在的秋千架都不知到哪去了,这儿已变成一个钻山车游戏场。谷香问他坐不坐钻山车,他摆摆手,说没兴趣。
大华一人去玩单杠。谷香坐在草地上看他做引体向上。很枯燥。她想起那次去柳鱼坝,腊枝带她玩的那个极富刺激性的游戏。
腊枝捉着一只仔鸡带谷香去捕黄鼠狼。他养的鸡时常遭遇黄鼠狼的袭击。在一个落有许多鸡毛的小洞前,腊枝将鸡装进笼子,设好机关,放在洞边,然后找一个较为平坦的地方坐下来。
松树间有只黑鸟在那叽叽喳喳地叫,很扫兴致。谷香对它很熟悉,却想不起这鸟叫啥名。
腊枝掏出一个圆圆的近似鸟蛋的东西给她看。谷香看不出这微微发黄,中间还有一丝杂质的东西是啥玩意。腊枝告诉她是一只松油蛋。他见谷香不以为然,补充道:里面的杂物是她的一小片指甲。当年他们在这放牛,她右手的指甲剪不到,要他帮她剪,一滴松油掉下来,刚好包住她的那片指甲……这些年来他一直将它当琥珀珍藏着。他说。
笼中的小鸡开始尖叫,谷香欲起身,被他按住。别动!小鸡闻到黄鼠狼的气息,它要出洞了。腊枝的手再也没有松开……谷香从一种美妙的境界中醒来时,小鸡的叫声早没了,枝间的那只黑鸟还在叫。
谷香现在想起来了。那只鸟叫八哥,传说用人舌血接连喂它一个月,它便会说人话。它真是那种有灵性的鸟?
大华躺在病床上,医生给他包扎骨折的右腿。医生嘱咐他至少要休息两个月。谷香有些怨他:干什么事总还那么逞能。那么多年没玩单杠了,偏还玩那些高难度的动作!你以为你是体操队员?见大华无语,谷香倒了一碗鱼头汤递给他,趁热喝了吧。听人讲,喝汤骨骼恢复很快。
大华将碗推了回来,你也补补吧,看,都瘦了。
谷香怕手头紧,现又开了一家小店。每天店里医院两边跑,很忙。
你不是想要我瘦吗?以前我想瘦都瘦不了呢!谷香说完,马上意识到什么,低头默默收捡桌上的鱼骨……
大华不明白她为啥把那些鱼骨包回去。谷香迟疑一下,告诉他:捎回去给小黄拌饭吃。现在不宽裕了,它也只好将就点。
把它扔掉算了!大华说。
我才舍不得呢!店里食品多,让它在那唬唬耗子。小户人家,能省则省。
谷——香——大华有点语无伦次,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
谷香走过去,摸着他的头,说:其实,我觉得这种生活真的很好。日子虽清苦点,但心里过得踏实。当年我不也卖过几年小百货吗?若不办厂,这小日子也许就一溜过来了。
大华低下头,小心地捡拾地上的鱼刺,默默地放在那个空碗里。
责任编辑亦 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