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朱德同志翻译的点滴回忆

2005-04-29 00:44齐锡玉
当代世界 2005年11期
关键词:桑顿克斯朱德

齐锡玉

我总共为朱德同志翻译过6次,其中记得比较清楚的只有4次,时间都不长,连翻译在内最短的一次不到10分钟,最长的一次也只有一个小时左右,但是朱德同志平易近人的长者风范、语言质朴而涵义隽永的谈吐,却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他们是英雄,我是个老兵”

第一次为朱德同志翻译,是在1950年9月第一届全国战斗英雄和劳动模范代表会议开幕式上。参加这次会议的代表都是全国闻名的战斗英雄和劳动模范。澳共中央委员、原澳大利亚钢铁工会联合会联邦书记桑顿到北京担任世界工会联合会亚澳联络局委员刚满一个月。当时常住北京的兄弟党中央委员很少,因此他常收到参加各种活动的邀请。我当时英文口语很差,却是亚澳联络局惟一的英语译员,为他担任专职翻译直到1953年。

会议在中南海举行,主会场是怀仁堂前加盖屋顶的院子。如果用现在的标准衡量,应该说相当简陋,但是桑顿和所有与会者一样,在走近入口处的时候都放轻脚步和不再说话。

工作人员领桑顿走进会场的时候,在入口处排队的代表主动让他先走。桑顿停住脚步说:“你们是功勋卓著的英雄模范,应该走在前面。”我翻译后,一位代表迎上来说:“不,国际友人应该走在前面。”工作人员介绍:“这位代表是第三野战军的战斗英雄魏来国。有一次他带一个班扼守一处山头阵地,敌军一个连发动冲锋,他命令其他战士不要开枪,自己一枪一个专打冲在最前面的敌人。10多个敌人接连应声倒下,其他敌人吓得掉转头就跑。”

桑顿握着魏来国的手称赞:“真了不起!”工作人员提醒我:“领导人就要入场了,他要上主席台,你催他快点进去。”我领桑顿从主席台左侧登上台阶,刚找到他的座位,会场就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在主席台右侧的门口出现了。

毛主席走在最前面,坐在第一排正中间,刘少奇和周恩来同志分别坐在他左、右两侧,朱德同志坐在刘少奇同志左手,离桑顿的坐位最近。桑顿轻声问我:“刘少奇同志左面的那位是朱德同志吗?”我同样轻声回答:“正是。” 桑顿感叹地说:“真想不到红军总司令是这样一位慈祥憨厚的长者。”

散会的时候,桑顿随全体与会者一起起立鼓掌。领导人仍然由右侧退场,不时停下来和坐在后一排的人握手。朱德同志转过身向桑顿伸出右手。桑顿握着朱德同志的手激动地说:“和朱德同志这样的英雄握手,是我莫大的光荣。” 朱德同志指着台下说:“他们是英雄,我是个老兵!”他声音很轻,语气温和,却使桑顿沉思了好久,直到坐上汽车才再次开口:“朱德同志的话很短,涵义却很深刻。难怪斯诺在《红星照耀中国》中对他作了那样高的评价。”

1950年9月30日,桑顿应邀参加毛主席的国庆招待会,地点在现已经拆除的老北京饭店宴会厅。中央五位领导同志分别站在北面并排放着的五张小方桌后面,位置和全国战斗英雄和劳动模范代表会议开幕式一样:毛主席居中,左面依次是刘少奇和朱德同志,右侧第一位是周总理,第二位我当时没有细看,好像是任弼时同志。外宾很少,除使节外,蓝眼睛、黄头发的西方人只有桑顿一个。

全国总工会副主席兼亚澳联络局首席委员刘宁一同志向刘少奇同志介绍了桑顿,刘少奇同志又引桑顿到毛主席旁边作了介绍。毛主席和刘少奇同志同桑顿谈话的时间不长却很引人注意。桑顿离开毛主席身边回到大厅右侧时,有好几位战斗英雄代表围过来请他在自己的请帖上签名,其中有一位是面目清秀、身材文弱的女同志。桑顿问我:“医务人员也能成为战斗英雄?”我回答不了,只好问她自己。

有位年龄较大的代表代她回答:“她叫郭俊卿,不是医务人员。她女扮男装参加解放军,和男同志一起战斗。有一次拼刺刀接连捅死三个敌人,最后身负重伤失去知觉,送进医院才发现她是女人。”桑顿大为吃惊,工整地为她签了名,再拿出自己的请帖请她和其他代表签名。这位年龄较大的代表又逐个介绍了另外几位代表的姓名和事迹。

桑顿收好请帖后问他们:“我们一起去给朱德同志敬酒好吗?”他们显然感到为难,没有一个人做声。参加宴会前领导曾交代:“不得主动同中央领导同志握手和向中央领导同志敬酒。”我估计他们受到同样纪律的约束,但是不能把内部的规定告诉外宾,只好也不做声。桑顿有丰富的国际活动经验,从大家的沉默看出自己的建议有问题,主动把自己的建议改为:“我一个人去敬酒,代表大家祝愿朱德同志健康长寿,大家同意吗?”几位代表异口同声地表示赞成。桑顿要了一杯酒走到朱德同志身边,指着签了好些名字的请帖说:“在这上面签名的每一位代表都是值得我钦佩的英雄,我希望朱德同志允许我和他们一起祝愿英雄军队的英雄总司令健康长寿。”朱德同志举起酒杯说:“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不愧是一支英雄的军队。我个人的能力有限,做的工作也有限。我愿意为我们两党共同事业的胜利干杯!”

“党员地位越高,越要从严要求”

大约是在1952年,桑顿收到参加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会议的邀请。亚澳联络局秘书长刘汉生同志把邀请信交给桑顿时说:“朱德同志现在兼任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将在这次会议上做报告。”桑顿说:“我党总书记夏基获悉我曾经两次见到朱德同志后,嘱咐我有机会再次见到时转达我党中央领导同志对他的敬意,希望这次能有机会让我完成这个任务。” 刘汉生同志答应转告他的要求。

朱德同志做报告的时候,桑顿边听边做简单记录,对朱德同志离开稿子讲的一些话记得还相当详细。报告结束时,他和大家一起热烈鼓掌。纪委工作人员领他走向会议厅旁边的会客室时,他低声对我说:“我原来以为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会议没有多大意思,只是为了有机会见到朱德同志才推掉另一次约会来参加,没有想到会听到一个这样精彩的报告!”

朱德同志先对桑顿应邀列席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全体会议表示欢迎。桑顿说:“应该是我感谢朱德同志的邀请。我过去对中国了解很少,对中国共产党了解更少。1937年中国爆发抗战后,我党发动工人抵制日货和要求政府停止出售生铁给日本,我才开始关注中国;看了《红星照耀中国》才知道朱德和毛泽东的名字。我党总书记夏基同志和其他领导同志对我两次有机会见到朱德同志都很羡慕,叮嘱我再有机会见到的时候一定要代表他们向朱德同志问候。” 朱德同志向他道谢,并请他代为问候澳共中央的领导同志。

桑顿问:“朱德同志的报告很好,但是有两个问题我不太理解,是不是可以提出来?”朱德同志表示欢迎。桑顿提的第一个问题是:中国共产党是百炼成钢的政党,党的领导核心都是经受过多年战火考验的无产阶级战士,为什么朱德同志的报告强调革命胜利后更需要加强党的纪律检查工作?

朱德同志回答,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胜利以后党和党员的地位发生了变化。在我党中央领导同志中,毛主席最先提出要大家注意这个变化可能带来的问题。1944年我们党还在延安的时候,他就号召党的高级干部学习郭沫若先生的《甲申三百年祭》,汲取李自成打进北京不久就垮台的教训。全国胜利前夕毛主席又更明确地指出这种变化可能带来的影响。

朱德同志用自己的话解释毛主席《在第七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的报告》的有关论述,其中有两段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一段是:“我国现在实行带有军事共产主义性质的供给制,分成大、中、小三种灶。大灶的供给标准每月相当于120斤小米,中、小灶稍许高一些,也高不了多少,应该说还是比较艰苦的。有些同志就发牢骚,还有些干部要求像非党干部那样实行薪金制。我就提醒他们,别忘了过去挖野菜充饥的日子,别忘了平均要七户农民才能养一个干部。”另一段是:“高级干部应该更严格地要求自己。拿我来说吧,战争期间我和战士一起行军,一起打仗,一起打篮球,一口锅里舀饭吃。进城以后,我住的地方周围有围墙,别说普通战士和老百姓进不来,连过去朝夕相处的老同志进来也不容易。如果对这种变化缺少自觉,必然脱离群众,‘存在决定意识嘛!”

第二个原因是,中国无产阶级人数少,绝大多数党员和解放军指战员出身农民家庭。农民有革命性,是无产阶级最可靠的同盟军。许多农民家庭出身的同志经过党的教育和革命斗争的锻炼,已经成长为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但是封建主义在中国有三千年的历史,思想影响很深。辛亥革命推翻了皇帝,但是对封建主义的思想触动很少。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主要任务是反帝反封建,前一项任务可以说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后一项任务还不能这样说。

桑顿提的第二个问题是:朱德同志的报告说,资格越老、地位越高的同志越要从严要求,是不是说,这样的同志犯错误要处分得更重?他对提出这个问题作了大意如下的解释:他来中国前不久,有位担任工会领导职务的同志在议会选举中挪用党拨给他的竞选经费为自己买汽车,再用工会会员捐的钱来补上。澳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讨论怎样处理这个同志时出现分歧。有的主张从严处理,公开宣布开除他的党籍,有的同志认为这样做会损害党的威信,甚至失去这个重要阵地。他当时感到左右为难,没有发言。

朱德同志先说他不了解澳大利亚的具体情况,不能提出具体建议,再作了大意如下的回答:报告说的从严,首先是指思想上要求,而不是指组织处理。对犯错误的同志要实行治病救人的原则,帮助他们认识和改正错误。但是对于犯了严重错误而坚持不改的人,必须按照党章的规定加以处分,直到开除出党。所有党员在党的纪律面前一律平等,功劳大、地位高的党员受党的教育更多,他们犯错误造成的损害更大,处分应该更严,绝不能姑息。记得朱德同志还举了刘青山、张子善两人作为例子。

“草捆再大难当柱,秤砣虽小压千斤”

1964年1月至2月,新西兰共产党总书记威尔科克斯夫妇应邀访华,日程安排得很紧:2月6日同邓小平同志会谈,9日毛主席会见;此外,还在中央党校和广东省委讲演,参观工厂、农村和其他单位,最后到海南岛参观海军,乘坐快艇出海。回到湛江那天,两人都感到疲劳,不巧又突然遇到寒流。广东省委外办临时决定安排他们到丛化温泉休养避寒,住在一条小河边的一座小别墅里面。

第二天早餐后,威尔科克斯夫妇出去散步,沿着风景如画的小河往北走了好远。警卫员梁金波同志跑步追上来说:“快回去,朱德同志要来看威尔科克斯夫妇。” 我们掉转身刚走到离别墅还有百来公尺的时候,远远看见朱德同志持着手杖走进别墅院门。威尔科克斯夫人着急地说:“我穿着便装,怎么能见朱德同志?” 梁金波建议:“我领你走厨房进去换衣服。”威尔科克斯表示同意,披着省外办从湛江驻军借来的棉大衣大步往回赶。

朱德同志正坐在客厅里和全程陪同的中联部处长俞志英同志谈话,看见威尔科克斯走进院门立即起身迎出来,远远向威尔科克斯伸出右手。威尔科克斯抢上前握着他的手道:“请原谅我来不及换衣服”。朱德同志说:“道歉的应该是我。昨天晚上刚听说你和夫人也来了,又住得很近,打了个电话就来看你们。”

威尔科克斯很诚恳地说:“应该是我向朱德同志道谢。我对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极为钦佩。从1959 年以来我已经多次应邀访问中国,先后见到了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等中国革命杰出的领导人,只是没有机会见到朱德同志,心里很遗憾,又不敢冒昧提出要求。这次能有机会见到,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朱德同志笑着说:“我们是同志,可以不受一般礼仪的约束,而且我年轻的时候喜欢打篮球,听说你年轻的时候喜欢踢足球,我们只当是在球场上见面,互相不道歉、不道谢吧!” 这时威尔科克斯夫人换好衣服进来,感谢朱德同志来探望和为自己出来晚道歉。朱德同志告诉她:“我刚才已经和威尔科克斯同志达成协议,互相不道歉。”

威尔科克斯向她复述了自己和朱德同志刚才的谈话。朱德同志补充:“中、新两党关系很好,是名副其实的兄弟党。威尔科克斯同志这次访华要谈的问题,在北京的时候毛泽东主席和邓小平总书记已经谈了,我今天只是作为同志和兄弟来和两位随便谈谈。”

威尔科克斯夫人刚进来时显得相当拘谨,这时变得比较轻松自如了。朱德同志问她:“听俞志英同志说,威尔科克斯夫人自己种花,是不是可以告诉我种的什么花?” 威尔科克斯夫人回答:“我们夫妇都喜欢天竺葵。朱德同志既然问,想必也喜欢花?”朱德同志回答:“我最喜欢兰花” 。(1984年我应邀访问新西兰的时候去拜会过已经退休的威尔科克斯,看到他们家种了上千盆天竺葵。他夫人告诉我,她种他卖,收入超过他担任新共总书记的薪金。)

朱德同志同她谈了几分钟种花的体会后转换话题:“彭真同志告诉我,赫鲁晓夫1960年6月在布加勒斯特会议上发动突然袭击,好多党追随他的指挥棒围攻中国代表团,只有少数几个党的代表敢于顶住压力没有参加赫鲁晓夫指挥的反华大合唱,其中就有新西兰共产党的代表。我很钦佩新西兰共产党这种威武不能屈的精神。”

威尔科克斯说:“我们党虽然很小,但是一贯教育党员要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原则,绝不在原则问题上让步。代表我们党参加那次会议的中央委员满生是卡车司机,还没有脱产,又是第一次参加国际会议。他向党中央报告说,他对那次会上发生的很多事情弄不明白,但是能够看清一条:这是有组织、有领导的围攻,违反兄弟党一律平等的原则,所以无论别人怎么动员,他反正一言不发。”

朱德同志称赞说:“党不在大小,要看有没有革命精神和志气。有些党看起来很大,但是跟着别人的指挥棒转,很难有出息。我老家有句俗话:‘草捆再大难当柱,秤砣虽小压千斤。意思是说:无论稻草捆有多大,反正不能当顶梁柱;秤砣虽然很小,却能压住上千斤的重量。”

威尔科克斯向朱德同志道谢。朱德同志接着问了关于新西兰国家政治、经济和人民生活情况的几个问题,威尔科克斯回答后,朱德同志又问:“从威尔科克斯同志谈的情况来看,新西兰有一定的民主,人民生活水平也比较高,应该算是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为什么绝大多数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共产党接受赫鲁晓夫提出的和平过渡,而威尔科克斯同志早在1959年参加我国庆十周年的时候就明确提出,如果能和平过渡当然好,但是必须使我们的火药保持干燥?”

威尔科克斯回答:“我理论水平不高,只是从工人斗争的实践得出这样的看法。苏共二十大提出和平过渡的理论在我们党内引起争论。有些同志拥护,我问他们,奥克兰最大的羊肉加工厂每年利润超过800万新镑,可是资本家却不肯拿出800新镑为工人增建一间厕所。我们不得不发动工人举行罢工才迫 使资本家让步。 如果建一间厕所都要经过斗争,资 本家阶级怎么可能通过和平过渡乖乖地把政权和财 产都交出来?” 朱德同志说:“问得好!”

“学游击战的小学、中学和大学”

谈了大约一个小时,朱德同志的保健大夫进来对俞志英同志低声说了两句话。朱德同志笑着问他:“怕我累?放心,见到远方来的朋友心里高兴,多说几句累不着。”这时招待员送来咖啡。威尔科克斯对朱德说,“这是海南岛华侨农场送的咖啡,味道接近巴西咖啡,朱德同志是不是愿意尝尝?”

喝咖啡的时候威尔科克斯夫人问:“我看过史沫特莱写的《朱德传》,深深为朱德同志充满传奇色彩的经历所吸引,但是有个问题书中说得不是很清楚,是不是可以问?”朱德同志回答:“同志之间随便谈嘛,什么问题都可以提。” 她问:“朱德同志是正规军事学院的毕业生,在正规军担任过高级职务,怎么会成为当代世界游击战头号权威呢?”

朱德同志想了想才回答:“头号权威的称号我当不起,详细谈来不及,只能长话短说。我学游击战的时间比正规战更长,小学、中学、大学合起来有好几十年。‘小学 在云南和法属印度支那边境。1913年我在云南督军蔡锷将军部下担任营长,驻扎在云南和法属印度支那边境,同那里的‘蛮子部落和逃兵组成的土匪团伙打了两年仗。他们人数不多,装备很差,但是战术机动灵活。‘中学在井冈山。从1927 年和毛主席率领的部队会师,一直‘学到第五次反围剿失败被迫长征。‘大学在太行山。抗日战争爆发后不久,毛主席写了《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有史以来第一次从战略高度研究、总结和指导游击战争。”

最后威尔科克斯夫妇用咖啡代酒祝朱德同志健康长寿,站在院门口目送朱德同志离开,直到他迈着稳健的步伐消失在远方山色中。往回走的时候,威尔科克斯夫人感叹地说:“真想不到历史人物、传奇英雄竟然像老祖父一样和蔼可亲。” 威尔科克斯回答:“正因为不以英雄自居,他才能成为革命的英雄!”

(本文责任编辑:刘万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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