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你褪色的岁月里

2005-04-29 21:10于蓓华
海外星云 2005年14期
关键词:花容钞票马桶

记忆褪色,是一种疾病,叫做失智症。发生在老年人身上,有一个不好听的名字——老年痴呆,其实,年轻人也会罹患这种疾病。

失智症,是一条不归路。叫不出亲人的名字,找不到回家的路……虽然没有太多身体上的痛苦,却是一小步一小步地自我崩解,走向死亡。

有一天,当你的记忆褪色,忘了自己是谁,如果有人能紧握你的双手,在耳边轻喊你的名字,人生,何其幸运。

牵手再走下半生

陈花容 75岁 家庭主妇

走过北伐、抗日战争,台湾退役军官王炳根看到阿扁、李登辉的新闻总气愤地往地上吐口水。但这个动作停格在6年前。这些日子以来,阿兹海默症让他世界里的蓝色、绿色,逐渐褪色。

初期,王炳根个性变得暴躁,对人也不信任。他把存折、定存单,还有银行保险箱里的家当,全装在垃圾袋里,到哪儿都抱在胸前。那时,妻子陈花容没有察觉他生病了,还会跟他杠上:“你抱垃圾袋出门,我就不跟你出去,太丢人了。”夜里,王炳根会突然从床上坐起,对着空气呵斥:“你们都没意见了吗?没意见就散会。”到老还是军人本色。

如果不跟他说话,他便呆坐上好久。只有两件事,能让王炳根白天眼睛一亮:一个是小外孙,老人看到小孩,总特别开心;另一件事,则是数钞票。

身上放1万元现金(新台币),是王炳根多年的用钱习惯。他想起来就翻皮夹,然后数一张,念一张,数完一脸满足。其实,钞票早被妻子换成玩具钞票。

妻子陈花容是资深护理师,见多生老病死的无常,但牵手走过半生的枕边人不再认识自己,一餐饭要吃上两小时,她还是得花足力气去调适。“最近他不让我帮他洗澡。他是很‘绅士的人,觉得女人给他脱裤子很不应该。我说,我是你太太,他还是不让。再坚持给他脱,他就打人。”

很多人劝陈花容把先生送进安养院,不然自己会先垮。她找了五星级日间托顾机构,白天送走先生,她就去跑步、爬山;到了傍晚,再把他接回来,一起吃饭散步。为了方便先生进出,她卖掉老公寓,搬进电梯大厦。

夫妻俩晚年有此财力,也多亏王炳根的“数钞票”个性。以往家中经济大权,他向来不让陈花容过问。“他失智后,我花了两年时间才搞清楚他的财务,发现他把账管得这么好。股票都用我的名字,还帮我买了5个储蓄险和生前契约。”

“他有时突然清醒,便把孩子叫过来说:‘爸爸会先走,你们帮我照顾妈妈,不会吃亏。原来,他一直想着我的将来。”婚前,王炳根曾对陈花容说:“今生,我绝不负你。”如今,誓言在他脑中或许已不成文句,但又何须文句。

冬天来得太早

吴振贤 50岁 音响工程师

47岁就开始和记忆拔河,陈惠卿的人生,冬天未免来得太早。

一切要从3年前说起。

陈惠卿和先生吴振贤家住台湾芦洲。每天,陈惠卿会开车到永和接送女儿上下学。但有一天,吴振贤有些不安了:“奇怪了,通常8点就会到家,最近却9点、10点,一天比一天晚。她说是走错路。”同时间,她的钥匙总插在门上忘了拔,晚餐重复煮同样的菜色,白饭也硬得像锅巴。生活大乱,吴振贤常气得对她大吼。她也很沮丧,以为自己是更年期忧郁症。

直到想起陈惠卿娘家的病史——陈惠卿的母亲老年失智,陈惠卿的二姐也是失智症,他们这才上记忆门诊求助,证实陈惠卿是早发性阿兹海默症,来自家族遗传。

陈惠卿记忆退化速度很快。洗完澡,她拿内裤擦身体;进家门,只有一只脚换上拖鞋,旁人提醒,她也搞不清自己正要进门还是出门;马桶和便后冲洗器,她会搞混,忘了自己有没有洗过手,整天不停地洗手。

不敢放她一个人在家,吴振贤只好连工作都带着她。到店家安装音响线路,叫她在车上等。“以前等的时间长,她会看报纸,现在她坐不住。我边做边担心,怕她下车走出来。”有一次收工时,太太和车子都不见了,原来车子挡住别人的车,她开走,一绕圈子,就绕不回来了。

一开始,他不敢跟人说,觉得不光彩。后来发现,让别人知道原委,心里反而轻松。“我女儿带朋友回家,会先解释,免得妈妈行为失常,大家尴尬。”

对旁人解释比较容易,要说服自己,却无比困难。夜深人静老婆熟睡后,他开始喝酒治失眠。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忘掉过去的人,一个想忘记明天的人。“起初,我有一种抽到坏签的感觉。有时候,我甚至忍不住吼她、骂她,还威胁要把她赶出去。她哭一场,转头又忘了我骂过她,我看她忘了,心里更自责,更愧疚。”

陈惠卿已经不会用长句子来表达,说话就像小孩。有一次,吴振贤要帮她洗澡,她突然对他说:“‘把拔(她都是这样叫先生的),对不起。”他听了放声大哭。

“也许过一段时间她会忘记我,在这之前,我会陪着她。哪天不行了,我会送她去安养院和她姐姐做伴吧。毕竟,我也老了。”过去的记忆,一层层冻结剥落,但她至少知道,现在有人握着她的手,那是早冬惟一的温暖。

守住最后一道光

颜武俊 61岁 室内设计师

颜家的厕所里有两个马桶。妈妈失智以来,颜武俊和妻子一个轮上半夜,一个下半夜,伺候妈妈如厕。他们不敢常用尿布,一旦长湿疹,带不太能走路的妈妈出门就医,更是大工程。

颜武俊买了马桶椅,开始时放在妈妈卧室,方便就近使用,却成了妈妈的玩具。“加了盖子,她还是会去玩,在里面洗手。”他只好把马桶椅搬到厕所,两个马桶遥遥相对。“我有肠躁症,妈妈在解大号时,我急起来挡不住,我们母子就一起蹲马桶,彼此对望。”

妈妈没失智前,这对母子不曾如此亲近过,要他对妈妈说句亲热话,他会别扭:“那太肉麻,我做不来。”

颜武俊的父亲和大哥,20年前因病去世,不久后妈妈的记忆就开始退化,走失好几次。“我从来不知道妈妈会说谎。她迷路了,最后自己走回家,还编一个故事,说她去见老朋友,换了好几路公车才这么晚回来。”他去求证,其实妈妈口中的朋友早已往生。

妈妈把家当成游乐场,像个不定时炸弹。“她半夜爬起来翻冰箱,用电子锅上的排气孔蒸便当。电锅的内胆她放在瓦斯炉上烧,烧坏3个。”虽然他也告诉过妈妈,这不能做那不能做,但两分钟后她还是照做。

后来他发现,愈贴近相处,温柔哄骗,妈妈逐渐关上的窗,偶尔会打开一条缝,听进他的话。一次,妈妈把老鼠药当糖吃。“妈,这是毒药,快吐出来。”妈妈回他:“会吃死人,我也要吃。”硬把毒药吞了。换一种说法,效果完全不同:“妈,你口里的巧克力太甜,吐出来,我给你比较不甜的……”

叫不出儿子的名字,但老妈妈愈来愈听他的话。颜武俊放下工作,全天陪伴,又有新发现。“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听妈妈唱过歌。”他在家自学钢琴,用单手弹老歌给妈妈听。妈妈的眼神涣散,也不知有没有在听,没多久竟然跟着唱起来:“烧肉粽啊,烧肉粽……”这个家,从此琴声不断。

他问妈妈:“是谁在弹琴啊?”妈妈不说话。“是你儿子啦,阿母。”只见老妈妈慢慢抬起头说:“你是我儿子哦?我命真好啊。”他听了开心流泪。

“你看,妈妈知道我,她知道我。”颜武俊今年61岁,这些年,他才有当儿子的感觉。他说要继续等,守候妈妈出现灵光一闪的片刻,直到那光,完全熄灭。(于蓓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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