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恩恩
远远地,我看见丹利·格林走进了全国少数民族大学生高尔夫球比赛筹款会的会场。他四处张望着,显得有些紧张和局促。丹利是今晚的特邀嘉宾,一名来自路易斯安那州的18岁高中生。我是这次筹款会的召集人之一,负责款待来宾。于是,我走近丹利,轻轻问道:“紧张了?”
“有点儿。”丹利低语着咧嘴一笑。
对于众多在白人学校就读的黑皮肤孩子而言,丹利不过是其中一员。黑皮肤并没有影响丹利的健康成长。直到那件在路易斯安那州甚至全美掀起轩然大波的事情发生。
在热烈的掌声中,丹利走到麦克风前开始讲述:“我热爱高尔夫球运动。过去两年里,我一直是圣弗雷德里克高中高尔夫球队的队员。尽管我是队里唯一的黑人,可在路易斯安那州许多纯白种人俱乐部的比赛中,我从未受到过歧视……”
“那次,我们去位于哥伦比亚特区的考德威尔·帕拉奇多村俱乐部比赛,”丹利继续道,“走到轻击区时,我和队友为茵茵绿草醉倒,完全没留意教练詹姆斯·墨菲先生正和一位男子谈话,然后随他走进了俱乐部会所。不久,墨菲教练回到球队,表情严肃地命令:‘我必须和队里主力沟通。现在!马上!立刻!我和另外三名队员急忙赶到墨菲教练眼前,只听他面有难色地说:‘我实在难以启齿,孩子们。刚才,他们告诉我:俱乐部只接受白人。墨菲教练顿了顿,眼神射向了我,‘如果我们现在离开,那么,就彻底输掉比赛;如果我们留下,那么,丹利必须离开。大家给我一个决定,它将是我们这支球队最终的答复。我和队员们面面相觑,仿若听到天方夜谭……”
丹利的声音在我耳边渐渐隐去,40多年前尘封的记忆,如同破茧之蝶,冲开层层往事,在我面前再度清晰、鲜明。
那年我13岁,住在纽约长岛的黑人区。母亲晚上在医院做杂工,继父开着运煤卡车四处奔忙,共同用微薄的薪水支撑起贫寒的家。生活于我,毫无梦想可言,因为“想”都是奢侈的行为。初中毕业时,当老师宣布将去华盛顿及附近名胜做毕业旅游,我心动了:不仅可以游览神圣堂皇的首府,还能去久负盛名的格伦艾克游乐园一饱眼福,多美妙呀!在我心目中,格伦艾克游乐园不啻于人间仙境。我兴冲冲地跑回家,将宣传单递给妈妈,手舞足蹈地描述即将亲临的种种风光。可是,憔悴的妈妈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太贵了,我和你爸负担不起。”
短暂伤感后,我决定立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攒够旅行费用。接下来的日子,我挨家挨户兜售糖果、递送报刊,并为有需要的人家修剪草坪。报名截止前,我终于攒够出行的花销。
出发那天,我激动得颤抖,觉得自己是个受到眷顾的幸运儿:我是队伍里唯一的黑人!而且,我用自己的双手开启了梦想之门!
我和弗兰克·米勒同住,他是一位富商的爱子。火车上同窗而坐的旅程、向路人洒水珠的恶作剧,迅速粘合并增进我们的友谊。我们先后两次参观了林肯总统纪念堂,一次在白天,一次在傍晚。林肯总统的雕像在纪念堂中央,有19英尺高,由大理石雕刻而成。我和弗兰克并肩站在雕像下,阅读了林肯总统著名的葛底斯堡演讲词。
拍照时,我回头仰望了一下栩栩如生的雕像,竟觉得那张脸仿佛复活:总统眼里满是沉痛的忧伤。第二天清晨发生的事情,让我明白雕像的神情为何郁郁寡欢。
“克利夫顿,能和你单独谈会儿吗?”一位负责照顾监护我们的伴护问道。这时,围坐在我桌旁的男生们,尤其是弗兰克,脸色瞬间苍白:昨夜,我们把大滴大滴的水珠洒在楼下那位胖女士和她的狮子狗上,难道伴护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只好灰溜溜地跟着她走进另一间房。
“克利夫顿,你知道梅森—狄克森线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心想:这与那位浑身湿漉漉的女士有关吗?
“南北战争前,它是马里兰州和宾夕法尼亚州的分界线,将美国划分为南北两部分,同时也将美国划分成奴隶州和非奴隶州。”伴护解释时,我注意到她的双眼有隐约的潮气,手在轻微颤抖,不祥的预感开始在我心头升腾、弥漫。“今天,它仍旧是南北间一条无形的分界线。当你穿越那条无形的界线,有些事情就会改变。”伴护的声音和手颤抖得更加厉害,“很遗憾,格伦艾克游乐园就在马里兰州,游乐园禁止黑人入内。”房间顿时陷入死寂。
我勉强挤出一缕微笑,点点头,结结巴巴地复述:“您是说据那里的规定,因为我是黑人,所以不能去玩。”
伴护拉起我的手:“克利夫顿,今晚留在酒店陪我看会儿电视,好吗?”
我置之不理,默默走进自己的房间,愤怒、伤痛、疑惑、烦乱……紧紧缠裹住我,让我几欲窒息。
我木然地走到床边,倒头痛哭。弗兰克惊呆了:我们这些自以为长大了的男孩,无论遇到什么事,早已习惯隐藏自己的眼泪,奉行“男儿流血不流泪”,可现在我却失声大恸!
“到底出什么事了?”弗兰克俯身耳语。
“我不能去游乐园了。”
“因为我们向路人洒水珠?”
“不,因为我是黑人。”
“原来如此!没什么了不起。哦,终于解脱了。”弗兰克哈哈大笑,显然,他为逃脱掉处罚而兴奋不已。
“我认为非常严重!”我用衣袖擦擦眼泪,怒视着弗兰克,几乎咆哮起来,“非常严重!错过个把景点的确不是什么大事,让我痛彻心扉的是——他们不让‘黑鬼进游乐园。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被称为‘黑鬼,第一次因肤色被无情地歧视、践踏!”我甚至挥舞起拳头,准备打掉弗兰克的笑容,只听他说:“如果那里不让你去,我也不会去。”
我愣住了,时空似乎就此凝固。弗兰克俏皮地笑笑打破僵局。后悔立即占据我的心房:我居然想对弗兰克发火!
隔壁的孩子听到争吵,纷纷涌了进来。弗兰克对他们说:“格伦艾克游乐园禁止黑人入内,所以,我决定不去了,和克利夫顿在一起!”
“我也不去,和克利夫顿在一起。”一个男孩随即响应。
“那些古怪的家伙!我也和你在一起!”又一个男孩响应。
……
11个来自长岛的白人男孩成立了一个“洒水珠联盟”,他们共同发誓:“我们都不去,和克利夫顿在一起。”坐在他们中间,我不禁心潮澎湃,觉得自己并非孤立无援,由衷地感激和骄傲,纯真的友情将心灵的伤口一点点抚平。
丹利的讲述将我从回忆拉入现场。他的队友们,和我少年时可爱的朋友一样,选择和他们的丹利·格林在一起。全体队员没有任何犹豫和争执,果断地离开俱乐部。队友的决择与此后路易斯安那州的反应,足以让丹利震撼:整个州的人们都愤怒了!州政府为此宣布那天为“丹利·格林日”,并通过一项法令:今后,任何私人场所发出比赛邀请后,如因参赛队员的种族而禁止其比赛,该私人场所必须做出赔偿并承担全部诉讼费用。
那个傍晚,朋友们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后来,伴护挥舞着一个信封跑进房间:“男孩们!我刚买了13张老虎棒球队比赛的票,愿意和我同去吗?”房里爆发出一阵欢呼,我们还没有在真正的棒球场观看过地道的职业棒球比赛呢!
在去露天体育场途中,车子经过林肯总统纪念堂时稍做停留,叽叽喳喳的我们在纪念堂里不约而同地沉默了。我凝视着灯光下分外光洁的林肯总统大理石雕像,面部依旧没有笑容,双眸依旧满是忧伤疲倦,耳畔又响起著名的葛底斯堡演讲词:
“……我们要更加坚定地致力于那些牺牲者曾做最后全部贡献的那个事业——我们在此立志宣誓,不能让他们白白死去——以使这个国家在上帝的庇护下,获得新生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