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柱
《西湖》文学月刊有幸结识巴金先生这样一代文豪,虽说有些偶然,其实是特殊年代造成的一种独有机缘。1974年,是我们国家最黑暗的“文革”岁月,也是巴金一家最黑暗的日子。他老人家当时在奉贤五七干校下放劳动,夫人萧珊去世不久,儿子李小棠在安徽农村插队,不幸得了肝炎;而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的女儿李小林与女婿却要分配到湖南。对巴老来说,当时真是陷入了走投无路、哀告无门的困难境地。
1974年清明节后不久,我去上海电影厂创作剧本。“上影”文学部离巴金的家近在咫尺。在一位朋友引荐下,我造访了巴老的家,见到了我从小敬仰的文学大师。当我了解到他们家庭的厄运后,就想为这位慈祥善良、德高望重的老人解决一点困难。当时,我在负责复刊不久的《西湖》(当时称为《杭州文艺》)。回杭州后,我就向也是从五七干校回来主持文化局工作的孙晓泉汇报:能否让巴金女儿、女婿来杭州工作,这样离上海近一些。老孙立即表示:可以让巴老的女婿祝鸿生来《西湖》担任编辑。很快,祝鸿生在5月下旬就来杭州报到。当我陪小祝到当时在市委党校召开的文艺系统“批林批孔”学习班时,一进大门,迎面是大标语和大字报:谁把“黑老K巴金的女婿安插到杭州”……可以想象,当时祝鸿生的心情如何,巴老的心情又如何!巴老曾在文章中说:深为自己的“问题”影响家属而内疚。
可是祝鸿生忍辱负重,很快把《西湖》(《杭州文艺》)小说编辑的重担挑了起来,与大家一起下乡组稿、办创作学习班,认真处理业余作者的稿子,发现和培养了一大批年轻作家:曹布拉、蒋焕孙、赵和松、陆云松、刘源春、金学种、陈旭明……抓出不少好小说。巴老也为此高兴,在给朋友的信中说:“他(指祝鸿生)对那儿的工作(指《西湖》)很满意”。
编辑部条件很差,当时设在太平洋电影院对面的老“解放剧场”,楼上的三间破房子权充办公室。祝鸿生就住在楼下大门口临时用木板隔的斗室里,又暗又闷。直到一年半后,李小林也分配到《东海》(《浙江文艺》),才在文化厅旁边有一间寝室。他们夫妇俩对艰苦的生活条件并不计较,能有工作权利就感到非常庆幸。这可能也受到巴老的思想和人格的影响。小祝、小林一到杭州,就受巴老的委托,去拜望与问候三十年代文艺界的老朋友:黄源、方令孺、陈学昭。我第一次见到黄源先生,就在他们的宿舍里。后来,祝鸿生很快拿来黄源的稿件《鲁迅给黄源的信》,问我能不能发表?我认为可以。于是黄老有关这批信的文章就在《西湖》上连载刊登,还出了单行本。在黄源还没有完全落实政策的情况下,《西湖》敢发表这样的文章,当时在海内外引起强烈反响。香港《文汇报》发表了《西子湖畔访黄源》一文,编辑部一致认为:祝鸿生立了一大功。
直到粉碎了“四人帮”,获得了“第二次解放”,巴金先生才在1978年5月来到杭州,下榻长生路招待所。经历了长达十年的深重痛苦和磨难,遭到难以想象的人身侮辱和精神折磨,但并没有把老作家摧垮,他悲喜交加地展望未来。这次来杭州,主要是探望女儿、女婿和黄源等一些文艺界老朋友,也正在构思他新的庞大写作计划。他计划在五年内,要完成13本书。孙晓泉和我去看望巴老,听他谈全国第一次文代会召开等有关情况,陪他游览西湖。我们都感到巴老身边没人,应该让祝鸿生、李小林调回上海去。巴老自然很感激。
巴老的《随想录》接连不断在香港《大公报》发表。1982年5月,正是春光明媚的清明前后,巴金先生在写作《随想录》第3集告一段落后来杭州小憩。按照巴老的吩咐,我和省旅游局郭宏声到火车站迎接,安排巴老下榻在西泠宾馆6楼一个东南向大套间。我们深知巴老的一贯作风,他虽是全国政协副主席,完全可以享受国家领导人待遇;可他从不麻烦当地政府,也不用国家的钱,住宿、吃饭全是自掏腰包。
阳春三月,阳光和煦,花香四溢。巴老走到6楼阳台上向外一望,西湖波光潋滟地展现在他面前。他显得异常兴奋,一反过去那种平静缄默,满含深情地说:“真像回到家了!我爱西湖,每年都想来杭州小住一阵,因为浙江是我的老家嘛。”
同我们谈过这些话后,巴老就在宾馆房间里写下了散文:《西湖》。我要求先在《西湖》刊物上发表,巴老欣然同意。后来《江南》拿走了这一篇,巴老就给我们《西湖》另一篇稿件。《西湖》一文收进了《随想录》。浙江的读者看了以后都兴奋地说:“想不到巴老也是浙江籍作家,他和我们浙江、杭州真可谓源远流长呵。”
祝鸿生、李小林虽然回到上海,但对《西湖》仍念念不忘。巴老对杭州的朋友也常挂在心上,每年都要到杭州来疗养,从清明前后住到深秋,往往住上大半年时间。巴老一向重友情,每次来杭州,总是通知我全家去灵隐“中国创作之家”、西子宾馆汪庄看他。特别对孙晓泉同志,他不光特别安排会见,还赠送亲笔签名书籍,同老孙合影留念。
遗憾的是:祝鸿生却不幸在1996年4月18日英年早逝,年仅51岁。白发人送黑发人,巴老的悲痛可想而知,因为老人的日常生活都由小祝照顾、护理,竭尽女婿的孝心。当我们代表《西湖》文艺编辑部赶到上海参加追悼会,灵堂正中放着一只大花篮,挽联上写着“献给鸿生我不会忘记你”,下联是“巴金”。每个字都力重千钧啊!
现在,巴老也已驾鹤西去,但他对杭州西湖,对《西湖》杂志的深情永远令我们难忘。“西湖永在我心中。”这是巴老1994年10月17日在杭州的亲笔题词,它道出巴老久远的心声,他对杭州西湖确是一往情深。巴老没有离开我们,正如同那颗以“巴金”命名的小行星那样,在灿烂的星空中永恒闪耀,永远捧着丹心在照亮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