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富春江到西湖

2005-04-29 00:44卢敦基
西湖 2005年12期
关键词:杭州人达夫郁达夫

卢敦基

富春江到了富阳,江面宽阔,平沙浅港,水流缓慢,如果不知道方位,简直看不出江水往哪边流。江对面的田野,一样地葱茏馥郁,到了夏日,依然青翠欲滴。一派承平景象。

人们常说,美丽的山水哺育了像郁达夫那样的文学大师。照那样说来,富春江畔出产的应该是和平儒雅的大师。但达夫偏偏不是那样的人物。我们看他的成名作《沉沦》,表露的是一个极度性压抑者的痛苦。达夫天生敏感,多冲动,其性欲激烈,这也是他有强烈的艺术表现力的重要原因罢。他十七八岁远渡东瀛,正当青年性欲高峰,又无处排遣,于是有了《沉沦》中的男主人公形象。这里要补充说明的是,如果达夫早生二十年,早二十年去日本,也许就不会有《沉沦》产生了。日本自古视中国为天朝,尽管高层在十九世纪下半叶早已窥透天朝的底蕴,但民间还是积存着对中国的崇敬。那时候中国人前往经商,如果与日本女子交好,对她们来说,是何等光荣的事情,几乎可以拿到社会上夸耀的。如果达夫那时去了日本,想来力比多自有合适的去处。可惜甲午一战,天朝纸老虎的面目被戳穿,日本民间也一变而为鄙视中国人了。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沉沦》中的男主人公的个人情欲便与大国的衰落纠缠一起,青春冲动被打上了民族主义的印记。或许这也就是《沉沦》得以青史留名的原因罢。不管怎样,达夫的成就,在文学史上是不可动摇了。

所以说,凝视着春江月明、水连海平的,是一个激烈忧郁的达夫。

达夫故居,是幢二层的小木楼,前面则是茫茫江水。达夫雕像站立在这里,我想其意不在观赏江中美景,或者更在于沉思心头的块垒罢。那胸中的抑郁,四处奔激,然而又是那么地难以发泄,难怪冲破千难万险后迸出来的,必是一篇惊天动地的好文。

故居二楼正中,悬着“风流儒雅”四字,是达夫的一位老友,也是文化史上的名人所写。字当然是好的,但这四字我却不能同意。尤是“儒雅”两字,于达夫可谓毫不相干。1923年的秋天,达夫自杭州还乡,忍着饥饿走到南星桥,到了一家塌败的饭馆。那饭馆的房屋的骨格,同达夫的胸腔一样,肋骨已经一条一条数得出来。老板娘是半老的妇人,可怜这位文弱的妇人,又不肯多收他一个银子。达夫几乎要喊出来了:“啊啊,我自回中国以来,遇见的都是些卑污贪暴的野心狼子,我万万想不到在浇薄的杭州城外,有着这么一个真诚的妇人的。妇人呀妇人,你的塌败的屋椽,你的凋零的店铺,大约就是你的真诚的结果,社会对你的报酬!呵呵,我真恨我没有黄金十万,为你建造一家华丽的酒楼。”时近百年,今日杭州城内华丽酒楼数不胜数,可有一家是这样盖起来的?

1933年,郁达夫移家杭州。鲁迅于此是反对的,因为只有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呈请国民政府通缉“堕落文人鲁迅”,但郁达夫自有心思,后来还盖了风雨茅庐。他自述说:“我的来住杭州,本不是想上西湖来寻梦,更不是想弯强弩来射潮;不过妻杭人也,雅擅杭音,父祖富春产也,歌哭于斯,叶落归根,人穷返里,故乡鱼米较廉,借债亦易,——今年可不敢说,——屋租尤其便宜,铩羽归来,正好在此地偷安苟活,坐以待亡。搬来住后,岁月匆匆,一眨眼间,也已经住了一年有半了。朋友中间晓得我的杭州住址者,于春秋佳日,旅游西湖之余,往往肯命高轩来枉顾。我也因独处穷乡,孤寂得可怜,有朋自远方来,自然喜欢和他们谈谈旧事,说说杭州。这么一来,不几何时,大家似乎已经把我看成了杭州的管钥,山水的东家”。所以他于1934年的第49号《中学生》写了一篇《杭州》,介绍了这个城市,其中虽略为不屑,却也将古人四时幽赏的简目抄了上去,道是:“一、春时幽赏:孤山月下看梅花,八卦田看菜花,虎跑泉试新茶,西溪楼啖煨笋,保俶塔看晓山,苏堤看桃花,等等。二、夏时幽赏:苏堤看新绿,三生石谈月,飞来洞避暑,湖心亭采莼,等等。三、秋时幽赏:满家巷赏桂花,胜果寺望月,水乐洞雨后听泉,六和塔夜玩风潮,等等。四、冬时幽赏:三茅山顶望江天雪霁,西溪道中玩雪,雪后镇海楼观晚炊,除夕登吴山,等等。”那是杭州的生活啊!

郁达夫看杭州之山,虽也提到葛岭,但以凤凰山更胜。独具只眼的,是他喜欢半山(皋亭山)。他乘火车到拱宸桥下车,遥望着山色,穿桑林,过小桥,“那一种萧疏的野景,实在也满含着牧场式的情趣”。还没等到登山,达夫和同伴已经饿了,于是在一个茶馆里,喝着土烧酒,吃了十几个茶叶蛋和一大包花生米豆腐干,有很多农民来跟他们攀谈。谈的多是荒诞不经的传说,达夫大笑一场,走到山门前,见有许多人在赌牌九,他凑了上去输光了四角小洋后,只得转身上山门,去瞻仰半山娘娘的像了。走到山顶,景色自然不会坏,但达夫的游记中,只记了一句:“自然也看到了杭州城里的烟树人家与钱塘江南岸的青山。”

达夫写杭州的山水,多用诗句,有诗为证,如《临安道上野景》:“泥壁茅篷四五家,山茶初茁两三芽;天晴男女忙农去,闲煞门前一树花。”《乙亥夏日楼外楼坐雨》:“楼外楼头雨如酥,淡妆西子比西湖。江山也要文人捧,苏堤而今尚姓苏。”《谒岳坟》:“拂柳穿堤到岳坟,坟前犹绕阵头云。半庭人静莺初懒,一雨荫成草正薰。我亦违时成逐客,今来下马拜将军。与君此恨俱千古,拟赋长沙吊屈文。”偏是散文,倒似惜墨如金。而关于杭州人的议论,却放笔直说了。他认为,杭州人的祖宗,应该是古代的越国与吴国人,“坚忍,刻苦,猜忌,而富于巧智的。自以用了美人计,征服了姑苏以来,兵事上虽则占了胜利,但民俗上却吃了大亏;喜斗,坚忍,刻苦之风,渐渐地消灭了。倒是猜忌,使计诸官能,逐步发达了起来。其后经楚威王,秦始皇,汉高帝等的挞伐,杭州人就永远处入了被征服者的地位,隶属在北方人的胯下。三国纷纷,孙家父子崛起,国号曰吴,杭州人总算又吐了一口气,这一口气,隐忍过隋唐两世,至钱武肃王而吐尽;不久南宋迁都,固有的杭州人的骨里,混入了汴京都的人士的文弱血球,于是现在的杭州人的性格,就此决定了。

“意志的薄弱,议论的纷纭;外强中干,喜撑场面;小事机警,大事糊涂;以文雅自夸,以清高自命;只解欢娱,不知振作等等,就是现在的杭州人的特性;这些,虽然是中国一般人的通病,但是看来看去,我总觉得以杭州人为尤甚。所以由外乡人说来,每以杭州人是最狡滑的人,狡滑得比上海滩上的滑头还要厉害。但其实呢,杭州人只晓得占一点眼前的小利小名,暗中在吃大亏,可是不顾到的。等到大亏吃了,杭州人还要自以为是,自命不凡,无以名之,名之曰‘杭铁头以自慰自欺。生性本是勤而且俭的杭州人,反以为勤俭是倒霉的事情,是贫困的暴露,是与面子有关的,所以父母教子弟的第一个原则,就是教他们游惰过日,摆大少爷的架子。等空壳大少爷的架子学成,父母年老,财产荡尽的时候,这些大少爷们在白天,还要上西湖去逛逛,弄件把长衫穿穿,饿着肚皮而高使着牙签;到了晚上上黑暗的地方去跪着讨饭,或者扒点东西,倒满不在乎,因为在黑暗里人家看不见,与面子还是无关,而大少爷的架子却不可不摆。至于做匪做强盗呢,却不会,决不会,杭州人并不是没有这个胆量,但杀头的时候要反绑着手去游街示众,与面子有关;最勇敢的杭州人,亦不过做做小窃而已。

“唯其是如此,所以现在的杭州人,就永远是保有着被征服的资格的人;风雅倒很风雅,浅薄的知识也未始没有,小名小利,一着也不肯放松,最厉害的尤其是一张嘴巴。外来的征服者,征服了杭州人后,过不了三代,就也成了杭州人了。”

不过,达夫不是单纯的环境决定论者。他引用人家所说:西湖就像是一位“二八佳人体似酥”的狐狸精,所以杭州决出不出好子弟,但他转过来批判说:“日本的山水,秀丽处远在杭州之上;瑞士我不晓得,意大利的风景画片我们总也时常看见的罢,何以外国人都可以不受着地理的限制,独有杭州人会陷入这一个绝境去的呢?想来想去,我想总还是教育的不好。杭州的家庭教育、社会教育、学校教育,总非要彻底的改革一下不可。”

今天看来,达夫的这点见识倒很值得回味。不过,今天的杭州之所以辉煌,更直接的因素是她多了很多外地人的缘故。一个民族是永远需要开放的,需要吸收新鲜血液的。教育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不好说。恐怕环境更能塑造人。

今年是达夫逝世六十年。富阳举行了大型的纪念活动,我得以在纪念前几天到了富阳的郁达夫故居,心有所感,略述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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