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黄花再生香

万　之

岁岁重阳今又重阳，一入十月金秋，瑞典又热闹起来。这个北欧小国本来偏居世界一隅，平静安宁，很少成为国际事务的中心，就因为举世瞩目的各诺贝尔奖项要相继公布，全球媒体也都关注起来，尤其是奖中之奖的文学奖更是焦点，因为其它奖都太专业，老百姓难解其中奥妙，而只有文学奖，却是读书识字者都可关心，说长道短。

根据十五年旅居瑞典就地观察的经验，我知道瑞典文学院总是别出心裁，不论有多少“行家”预测，媒体竞猜，瑞典文学院必定让你跌破眼镜。他们不会按照常人的思路走。例如有预测语种分配的“行家”说，英语作家近年有奈保尔（２００１）和库切（２００３），所以不会再是英语作家了。有善于种族分配的“行家”说，最近犹太作家获奖太多，２００２年有凯尔特斯，２００４年有叶利涅克，而不会想到今年又给一个犹太作家。也有按照文体预测的“行家”认为，多年没有给诗人发奖，今年应该是个诗人，没想到去年是个剧作家，今年又给了一个剧作家。此外地理分配也是一种思路，欧美大陆频频得奖，显得分配不周，所以有“行家”认为应是亚非作家。也有北欧媒体还盛传将有北欧作家摘冠，因为自１９７４年瑞典两作家获奖以来三十年没有北欧作家获此殊荣了，而公布的结果自然和上述种种预测都大相径庭。所以，我早就不再相信任何传言，一切只有等文学院公布才见分晓。

瑞典文学院的做法其实是有意的，那就是把诺贝尔奖文学奖颁发给不太为人注意的优秀作家，冷而出色，可以借此提升其全球知名度，从而使被冷落的文学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而那些已经很知名的作家，不得奖他们的书也畅销，就不需要再锦上添花。所以，已经声名显赫的热门作家，反而越不容易得奖。我说这段话并非杜撰，因为今年我刚看完了瑞典文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前评委主席拉什·于伦斯坦（ＬａｒｓＧｙｌｌｅｎｓｔｅｎ）写的自传《记忆，仅仅是记忆》（Ｍｉｎｎｅｎ，ｂａｒａｍｉｎｎｅｎ，２０００）。这位院士１９８９年就宣布退出文学院的活动，抗议文学院当时在伊朗教宗霍梅尼下令追杀《撒旦诗篇》作者拉什迪的事件中表现软弱。但他显然非常熟悉评委的工作，在其自传中也不惜违反文学院有关评选内幕五十年不得公布的规定，大曝内情。其中他也谈到近年评选标准的一些变化，我从瑞典文照译如下：

“现在的评选标准已经和过去不同了。国际开放性已经大大延伸。现在自然不能只看离自己最近的最熟悉的文化圈。瑞典文学院经常受到批评，说他们把奖发给了‘默默无闻的作家。而所谓‘默默无闻的作家其实是那些在其自身语言领域已经很有名和受称赞的作家，只不过瑞典媒体和文化人不注意而已。

“文学奖也不是要发给所谓一时最成功的作家——所谓‘最好的作家。这样的作家不存在。真正的作家是独立特行的——他们各有自己的目标、标准和价值。所以评奖有一实用的准则——

“评给那些有独特文学质量但可能还没有获得他或她值得获得的国际承认的作家。也就是说，这是一种起教育作用的评选，也是为公正服务。这是为了推广和传播优秀的文学。至少，我把这看成我在瑞典文学院诺贝尔委员会中的任务。”

以我的看法，于伦斯坦院士虽然多年没有参与文学院的评选活动，但他担任评委主席时建立的这个传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评选中还是延续下来了，其后很多作家的获奖确实正符合这个标准，今年亦然。十月十三日公布的结果让很多人大感意外，又在此理之中。获奖者英国剧作家哈罗德·品特瑞典有很多人包括媒体记者都不知道，也没有读过他的作品，更没有看过他的戏剧，还说是“爆了冷门”，是个“戏剧性的意外”，殊不知品特正如于伦斯坦院士所说，是“在其自身语言领域已经很有名和受称赞的作家”。笔者正好是学欧美戏剧出身，是北京中央戏剧学院欧美戏剧专业首批硕士生，八十年代中期留学欧洲也是学习当代欧洲戏剧，要是不知品特，没有读过品特作品，看过品特的戏，那真是徒有虚名了。我还记得八十年代初，中戏从英国聘请了一位戏剧教授给我们研究生讲课，就是主讲品特，大谈品特语言的特点（后来在英语中甚至有个词就叫“品特风味”Ｐｉｎｔｅｒｅｓｑｕｅ），还大谈品特戏剧中最有特色的“停顿”（ｐａｕｓｅ）的作用，所以我对品特作品及其在当代欧美戏剧中的影响还比较熟悉，对他获奖并不意外。

品特在当代国际戏剧界早已算是前辈元老，他的戏剧创作的黄金时代上世纪六十到七十年代。那一代的剧作家，自美国戏剧家阿瑟·米勒今年二月以八十二高龄去世后，我看幸存在世者中能和品特比肩者真是寥寥无几了。就从戏剧开拓性来说，我看品特的成就比米勒还高，他的成就也不亚于之前获奖的所有戏剧家，例如萧伯纳（英国，１９２４）、皮兰德罗（意大利，１９３４）、奥尼尔（美国，１９３６）、贝科特（旅法爱尔兰人，１９６９）、达利·福（意大利，１９９７）、高行健（旅法华人，２０００）和叶利涅克（奥地利，２００４）。但是，进入本世纪后，品特基本不再从事戏剧创作，而更多从事诗歌写作，参与人权活动。他的身体也不好，患有癌症，最近出门不利，下出租车跌了个大跟斗，但没想到其实跌出了一个大元宝。

现在，国际戏剧的整个状况不景气，尤其缺少新的剧作大师，在影视光碟等等多媒体冲击下，现在看戏的人也越来越少。在这种时候，瑞典文学院把已成隔日黄花的品特再度捧出来，香花再绽，意义不寻常，其实是给戏剧又注射一针强心剂，起到于伦斯坦院士所说的“教育”、“推广”和“传播”优秀戏剧文学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