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遗痕
仿佛与东方巴比伦古城一样,在经历了一场浩劫后,曾经闻名于世的东方陶瓷古镇黄堡的一切都突然消失了。
吞噬黄堡辉煌的是历史是岁月。
被岁月吞噬的辉煌还少吗?作为万国来朝的国际大都会唐城长安,曾经是那样的繁华,如今那代表泱泱大国气象的大唐景象哪里去了?
历史的湮没后的一切,是需要时间来证明的,黄堡古镇也不例外。
流星从空中滑过,都会留下一道美丽的抛物线,何况是千年陶瓷古镇黄堡?
走在东方陶瓷古镇黄堡的唐代遗址,总像有一首唐诗在心中缭绕。
上个世纪初,满目疮夷的中国,有识之士在考古上有三大发现震惊了世界,那就是甲骨文,敦煌藏经洞写经和唐三彩。
唐三彩的发现纯属偶然。上一个世纪初,中国第一条贯通东西的大动脉陇海铁路修建,工程修到了河南邙山脚下,在一片荒草之中,可以震惊考古界的奇迹出现了,一批精致的陶马、骆驼从古墓出土,很快被运进了北平,引起了考古学者们的注意,这就是大唐遗物。以后唐三彩陆续出土了不少,但它的出土地,仅仅限于大唐的都城———长安和东都洛阳,而它的时代,也仅仅限在初唐以后,晚唐以前。根据这种陶瓷的基本色彩,专家们将其定名为唐三彩。
唐代人将唐三彩叫什么,没有记载,至今也没有人知道。或许,这也是黄堡唐三彩不为人知的一个原因。唐三彩在洛阳一带出土后,唐三彩的生产作坊也很快在河南的巩县发现,在大唐都城长安附近,却一直没有音讯。专家预言,在长安附近,一定有唐三彩的生产地,从运输来讲,珍贵的唐三彩确是易碎品,除了天皇帝胄,长安都城的皇亲国戚,王宫贵族,他们都是代表大唐帝王煌煌景象的唐三彩的享受者,大唐的厚葬与奢侈之风,也是唐三彩迅速烂觞的原因,显然,大量的唐三彩不可能路途迢迢的从外地运来。更何况,从唐都来说,是先有长安,后有洛阳。洛阳的定都是在武则天称帝以后,这个时间,是在大唐已经有了六十多年建国历史以后的事了。
也许,唐三彩和唐都洛阳一样,是从长安迁移过来的。
长安周围唐三彩的产地在哪里?又在何处?
历史总是沉默的,长安周围唐三彩生产地的发现还有待时日。
又是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到了公元1984年,一个惊人的奇迹在黄堡出现,考古工作者在黄堡窑遗址内漆水河边的台地上发现了唐三彩的作坊,还发现了大量的三彩器物,不仅证实了专家的科学推断,一批美奂美仑的精美三彩,还着实让考古与文物收藏界大饱眼球,证实黄堡是唐三彩的故乡,而唐三彩遗址琉璃瓦的出土与生产作坊的发现,使世人第一次知道,大唐宫殿的建筑材料原来出于这里。
琉璃瓦在唐代称之为“碧瓦”。诗人李商隐有诗歌“凉波冲碧瓦,晚晕落金茎”,这是李商隐在听令孤舍人讲述他去大明宫西掖玩月后戏作之句,而杜甫有诗“孤城西北起高楼,碧瓦朱甍照城郭”,更是气势超仑,极言碧瓦的壮丽。著名的兴庆宫、大明宫,都是用碧瓦装饰的,富丽堂皇的皇家景象,就是用碧瓦朱甍装点的。然而,一幕幕唐代宫帏争斗,血腥事件,就是在那碧瓦朱甍下发生。
碧瓦也是唐三彩的一种。
黄堡的唐三彩是与大唐宫廷联系在一起,在唐代,黄堡一直属于京兆尹直管,是京畿重地,大概就与唐三彩的生产有关。唐三彩是黄堡这个东方陶瓷古镇在唐代最为主要的也是最为杰出的创造。
既然是为皇家所有,龙的创作题材是不会少的。各种龙造型与装饰艺术,在黄堡窑场遗址出土有不少,而唐三彩龙头构件,是黄堡遗址出土的唐三彩实物中,最为骇世的一件,无论是它的文物价值,还是它的使用价值,它的工艺价值,以及它的观赏价值,都是足以让当今世界殊,也是龙文化中辉煌的一笔。
龙是神秘的,也是至高无上的,每一代皇帝都自命为真龙天子,那么到底哪一代皇帝是真龙天子呢?
真正的真龙天子是没有的,而龙本身就是中华民族在古代生活中的艺术创造,它的原型来源于先民的生活。
最初的发现是有意义的,也是有趣的。出土的原始遗址,记载了龙的起源:
内蒙翁牛特旗三星他拉村出土的新石器红山文化时期的玉龙,号称中华第一龙,龙头颈部的形态是一匹草原长鬃飞扬的奔马。
安徽含山凌家滩出土的碧玉龙造型,出自于当地的水牛形象。有人在当地的尖角后湾拍摄到了一农家的水牛,与碧玉龙是活脱脱的翻版;辽宁建平红山文化遗址出土的玉龙玦的造型像东北的熊。力大无比的熊双耳竖起,兽首肥大,双目圆睁,憨态可掬,生动活泼;西藏大昭寺的龙头构件,是亚洲象的英姿,那长长的象鼻,显露的象牙,今天人可以在云南、西藏与缅甸、泰国、印度等以佛教流行的国家与地区看到;河南殷墟妇好墓出土的玉蟠龙,龙头是虎头与猪首的结合,这个时期的龙发展变化到了迄今3500多年商代,原始的痕迹已经逐渐减少;2004年,中华龙考古又有新的发现,在东北的辽河流域,新出土了距今已6500年的玉龙,那龙的造型则是猪首蛇身……
这些都是有实物的,带着浓郁的地方特色,带着先民自己能够捕捉到的艺术元象,而古籍中许多龙的命名,有的我们可以从陶器与有关典籍中找到,有的今人还不甚了了,但也说明了龙的这种来源,比如鱼龙、鹿龙等等。古人对于龙形的文献记载也完全不同,汉代哲学家王符说:“世俗画龙之状,马首蛇尾”,而李时珍在描述龙时这样说,“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颈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其背有八十一鳞,其声如嗄通盘,口旁有须髯,颌下有明珠,头上有博山。”这已经是定型后龙的形态了。
黄堡的陶人创造了黄堡的龙,龙头、龙珠、饱满浑圆,龙目、龙牙,夸张突出,显示着大唐的赫赫威仪,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李时珍笔下龙的特点,在唐代黄堡龙身上就已经基本具备。唐代,是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贞观之治”,是历史封建帝皇的楷模,唐代,也应该是龙造型的集大成时代。随着南北朝几百年大战乱的结束,大唐江山的统一,龙的造型也统一了,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龙,也是我们引以为自豪的龙的传人的龙。
黄堡的唐三彩之谜,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是中华龙之谜。
即使是最为神秘最为普及龙的传人人人皆知的龙的造型,也印证了一个朴实的真理,艺术来源于生活。生活中没有超现实的艺术,黄堡的唐三彩之谜,再次证实了这个道理。
这是大唐在黄堡留下的最为美丽的遗痕。
黄堡的唐三彩是与大唐江山联系在一起的,当大唐的疆域不再,黄堡的唐三彩就也不再。
走在黄堡唐三彩遗址保护大厅,我的心震撼不已,那种氤氲在唐代窑洞陶瓷作坊遗址上的古意,那首黄堡人用岁月吟唱的唐诗,那个岁月留下的一个个最为铿锵的音符,一起在我眼前交汇……
美玉如歌
这是豪放派宋词,唱出的一曲绝唱。
在距今九百一十一年前的正月,有四辆马拉大车,披红结彩,满载着耀州青瓷珍品,驰出了黄堡镇。车上的瓷器都是精心挑选的上上之品,黄堡子弟此行目的地是京城汴梁,和以往不同的是,他们这一次不是给朝廷送贡品的,一路也没有前呼后拥的仪仗和护送的兵马车队,他们要去汴京在那里直接进行贸易。千里迢迢,只为耀州青瓷能不能在京都扬名。繁华的汴梁是那个时代世界贸易中心,一幅《清明上河图》画出了京都浮华,天下商肆,有名者无出其右,耀州青瓷珍品既称当代之最,率真质朴,那生动的造型,精致的工艺,反映了宋代完美的审美风尚,犹如一曲曲优美的宋词,能不向京城与天下商贾展示?
黄堡子弟此行是成功的,耀州青瓷珍品的直销震动了京师,也震动了朝野,自此耀州青瓷就在海内扬名立万。
这是公元十一世纪初的事情,时在北宋元佑八年,这个事件在当时的重要,并不比黄堡向朝廷贡瓷与敕修德应侯庙碑逊色,虽然时间比向朝廷贡瓷晚了十年多,作为东方陶瓷古镇成熟的耀州青瓷,这时才走出西部,走出深宫,真正的面对天下百姓,因而作为当时的重大事件,被记入了专为皇帝资政参考的《续资治通鉴》中。
耀州青瓷在京城的轰动,是因为青瓷的类玉。
“碧玉凿成器”,用这句诗来形容耀州青瓷一点也不过分。虽然,东方陶瓷古镇在这个时候,才有了它自己所产陶瓷正确的名字———黄堡在宋代属于耀州管辖,所以称黄堡的青瓷为耀州青瓷。
一个“碧”字是很有讲究的,它的本意就是青绿色的玉石。“石之美者玉也”,玉之美者,青绿色玉也。美人如玉,是以古时美女多有以碧玉为名者。历数朝盛民不衰的是晋时汝南王妾碧玉,以美貌受宠而得以歌传,乐府诗集有《碧玉歌》曲辞传世,就是吟唱她而传世,时人多有赋咏,最为著名的是诗人孙绰的两首:“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赧,回身就郎抱”。传统的碧玉歌是有定格的,那就是每首辞都有“碧玉小家女”的咏叹,“小家碧玉”的成语就由此而来。
耀州青瓷器是人人喜欢的小家碧玉。
玉当然是有大家闺秀的。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先民们就用玉来制作崇拜的图腾,比如龙。玉龙是先民们制作最多的一个图腾,后来成为天子的象征,玉具也成为皇廷宫室的专用特权之一,是古部落古王朝至高无上的标志:玉璧用来祭天,玉琮用来祭地,玉钺,这是皇族军权的象征。
玉在古人也是须臾不能离开的,“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玉与古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玉又是和陶联系在一起的,无论是彩陶、黑陶还是印纹陶时期,玉是与陶相伴始终的。无论是仰韶文化、良渚文化还是红山文化,玉与陶是两个显著的标志。当陶发展成了瓷,瓷与玉天生的渊源,就决定了类玉的瓷是上品。
在中国南北朝以后的长达数百年的历史上,玉石崇拜与碧玉的欣赏价值一直处于一个特殊的地位,所以陶瓷的价值取向,当然是在青瓷。唐代人评价陶瓷,是以类玉及与其青否来做标准的,而当时最为著名的是南方的越瓷,它在当时烧出了碧玉之色,称作“秘瓷”,专门进贡皇室宫廷专用。著名的茶艺大师陆羽也以玉来评价瓷,他在《茶经》中就论说过“若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类雪,越瓷类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三也”,而从唐至宋,类玉的耀州青瓷未让人识得庐山真面目前,一直让人以为是南方的越瓷———青瓷是黄堡的陶冶传统,这从黄堡窑的烧制历史可以看出。黄堡从唐代开始烧制青瓷,经五代柴窑时期到宋,发展到了一个时代的极致,宋代耀州青瓷,是北方青瓷的典范,也是北方烧制青瓷历史最长的一个窑场。历史却要与黄堡开个玩笑,黄堡烧造的青瓷,一直不显山露水,在这以后很长的时间,人们仍然无法分清黄堡青瓷。宋代的辉煌以后,随着金兵的南侵,北宋亡,中国有了两个中央政权,那就是偏安一隅的南宋和雄踞北方的大金。黄堡因为它在陶瓷生产上的重要地位,“在金犹为重镇”,继续着陶瓷的烧造。那个时候只有著名的诗人陆游到过陕西的南郑直至宝鸡的大散关一带抗金,见过这个时期的黄堡青瓷。这个时候,南宋与金政权在耀州争战不已,仅建炎四年、绍兴元和十年,也即金天会八年、九年和天眷三年,宋金双方在耀州地区大的战役就有几次,都是被写入了正史《宋史》和《金史》之中的。小的征战就更多了,黄堡在金尤为重镇,作为陶瓷生产重地、经济要塞,战争必然不少,所以明代人记载黄堡时强调这里是“前代居民守御地也”。因为战乱,黄堡的青瓷已经远不如北宋鼎盛时期的了,就这也让来自南方青瓷越州窑故里的陆游惊叹不已。他后来在他的《老学庵笔记》记云:“耀州出青瓷器,谓之越窑,似以类余姚县秘色也”———在金代之初,见过耀州青瓷器的陆游,也说耀州青瓷器“谓之越窑”,后人对耀州青瓷就更不甚寥寥了。
如果说类玉的越州青瓷是唐代宫廷用品,耀州青瓷则是宋代宫廷用品。耀州青瓷的大家闺秀就是那些进贡朝廷的供品。大家闺秀的命运往往是多磨难多曲折的。当那些精美得美仑美奂、镌刻着龙凤的青瓷茶盏、文房用具,摆进不会治国却重书画懂艺术的、以书写瘦金体传诸后世的宋徽宗的御书房,映衬着那些稀世字画珍宝,宣和画谱,那是何等的大雅大美。可惜花无百日红,耀州青瓷走向成熟的顶峰期,却是大宋半壁江山的坍塌期,距耀州向朝廷贡青瓷不足五十年,距黄堡陶户到汴京出售陶瓷只有三十四年,当一个马背上成长起来的民族驱动铁蹄,挥动战刀,呼啸着冲进开封城,掳走了北宋皇帝钦宗徽宗父子,也驮走了宫廷所有的宝物,耀州青瓷也被席卷而去,这就是让岳飞一生都扼腕的“靖康耻”,北宋亡而北方青瓷的代表耀州青瓷亦亡,东方陶瓷古镇黄堡从此再也没有能生产出这样精湛的青瓷器皿了,于是,从北宋皇宫里抢掠来的这批耀州青瓷成为大金宫室的镇宫之宝,秘藏内苑。又一百余年后,当另一个马背上成长起来的民族,同样用铁骑与战刀冲开了大都就是今天的北京城城门,在慌乱之间,金代皇室将这批从开封掠夺来的宝物埋在了地下,埋宝人希冀有一天能卷土重来,但是历史上从没有复国的先例———这批宝物在地下静静地躺了七八百年,它等待的是黄河清,圣人出,天下安,这一天让二十世纪的国人等到了,在上个世纪中叶新中国一成立,就将明清两代宫廷辟为故宫博物院,向人民百姓开放,故宫博物院在广安门搞基建,发掘出了这批埋入地下已八百多年的刻有龙凤饰文的类玉的精品,那些龙凤饰纹,与黄堡窑遗址出土的龙凤纹瓷片,以及秞色、胎质,完全一模一样,考古专家就是藉此证实耀州青瓷和它的历史价值与地位。这个结论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才被广泛接受,对于今天来说,或者已经不很新鲜,但是对于东方陶瓷古镇,已经是很晚很晚了。
因为青瓷的类玉,我忽然想到了和氏璧的故事。距今二千七百多年前的春秋时期,楚国有个叫卞和的人得到一块璞玉,他把璞玉献给楚厉王,厉王让玉工辨识,说是石头,厉王以诳断卞和左足;武王即位,卞和又献玉,复鉴以石头,以欺君罪断右足。武王死,文王立,失去双足的卞和抱璞玉哭于楚山下,三日三夜不绝,泪尽而继之于血,文王听说,派人问其故,卞和回答:我非悲断双足,只悲宝玉被认为是石头,贞洁之士被认为是诳士。文王命玉工剖璞玉,果得宝玉,遂以卞和之名命之,是为“和氏璧”。历史虽然是一个人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历史事实总是事实,不管如何地不为人知或者为人误解,只要真正是玉,它最终是会被人识为人所重,会成为“天下所传共宝也”。
耀州青瓷的故事,也是这样。
堪与宋词一样美丽一样流芳百世的耀州青瓷,勾画出东方陶瓷古镇最为完美的图画,勾画出一部中国陶瓷史在西部最灿烂的辉煌。
美玉如歌,美玉当歌。
黄卫平, 1954年生,江苏海门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大顺花魂》、中篇小说集《魔幻巷道》、散文集《阳光之旅》、《黄土风情录》(与人合著)、文化专著《孟姜女》等。散文《天祭》多次获奖。现供职于《铜川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