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为民族独立、社会进步终生奋斗的先贤。
———题记
阳光和煦,清风撩人。
台北青田街9号的绿色大门经常紧闭着,院内大树遮荫,久不修剪的花木一个劲儿地疯长,散发出天生的自然本性;行人少走的水泥小径,长满了青苔,若不小心,就会滑倒。
这就是辛亥革命先驱、书法草圣、诗坛巨擘、书生司令、中国监察之父于右任的寓所。
闻达半个世纪的革命老人已没有昔日那种激情勃发,白袜、青鞋、长衫,一身的陕西人装扮,借以聊发思乡的情绪。只有那飘逸的美髯还记录着这个当年叱咤政坛半个世纪的俊采风流。浓浓的乡愁挥之不去,使这个三秦游子的心情郁闷,寡言而少语。
书房兼客厅名曰老学斋,没有豪华的摆设,书柜里的数千册书籍摆放得整整齐齐,桌面上文房四宝同样摆放得整齐有致,惟独竹制的书架,几本字帖、几幅字画放置得极是随意,好像主人刚刚翻阅过。中午吃过薄薄的旗花面,老人静静地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老副官宋子才以为他睡着了,拿出毛巾被给他盖在身上。
梦里依稀,依稀梦里?飘飘然仿佛回到生他养他的故乡……
这不是“奔流到海不复还”的黄河吗?咆啸翻腾的壶口瀑布惊涛飞溅,足使血性男子血液沸腾?这不是潼关?当年赴开封赶考、继而亡命上海就是从这里走出,奉国父中山先生之命组织陕西靖国军又是从这里走进;啊!蜿蜒流淌的渭河,肥沃的八百里秦川!我朝思暮想的三秦大地!我魂牵梦绕的故乡!
于右任扑在地上,抓起一捧黄土,紧紧地贴在胸口上,任凭老泪纵横。一位方脸少妇扶起这个游子,端祥了好一阵子,问:“你是我娃伯循?”
不满3岁就痛失生母的于右任对母亲的印象模糊淡弱,他不敢相信这个方脸大眼相貌周整的农家妇女就是他的生身母亲。
“瓜娃,见了你妈还不下跪!”于右任闻声抬头,看见伯母房氏站在母亲身边。
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于右任扑倒在地,叫了一声“妈”,便老泪满面,泣不成声。于氏先后(音若线侯,即妯娌)几乎同时扶起于右任。于右任的生母赵氏拉着房氏的手,深情地说:“嫂子,多亏你把伯循拉扯成人,这叫我咋谢你呐?”一句话说得房氏眼圈发红。叹了口气说:“咱姊妹咋说开外气话,伯循还不是咱于家的根嘛。不说了,咱们和伯循快回家吧!”
于家老居泾阳斗口村,就是白公渠的分水处,为避清朝中叶的战乱天灾,才迁到三原嵯峨山东南麓的三原县东关河道巷。于右任的父亲于宝文12岁那年,就跟着哥哥于宝铭和乡里亲友徒步到四川谋生。一去就是9年,直到1878年才回来,经人撮合,与甘肃逃荒来的赵姑娘定婚。婚后数月,家境日见窘迫,于宝文不得不重返四川谋生,不料这一别便成为永诀。1879年4月11日(农历三月二十日),于右任呱呱落地。家中无人,多亏伯母房氏多方照料,才使于氏母子度过最困难的日子。
丈夫常年在外,很少音信,赵氏体弱多病,奶水不足,产后无法得到较好的调养,又无钱问诊寻医,日复一日,竟染沉疴卧床不起。此时,房氏熬娘家半月多,心里一直不安宁。晚上忽然梦见墙头一妇人,面貌很像赵氏,手引一男孩,在凄风苦雨中泪流满面向她招手。
房氏心中预感不详,急急忙忙赶回河道巷家里,只见赵氏气息奄奄,危在旦夕,赵氏拉着嫂子的手,流着泪托付后事:“我怕活不了几天,孩子他大又不在家,我只好把娃托付给你了,你就把伯循当做你的儿子。咱俩今生是先后,来世我愿意做你的弟妹或媳妇,来报答嫂子的大恩大德”。一席话说得房氏双泪涟涟,抱住兄弟媳妇哭着说:“妹子别说,伯循就是我的娃,我一定把他养活成人。”听到这句话,赵氏不无遗憾地合上双眼。
三原的县城已使于氏母子难以辨认,一路上全靠房氏介绍,好不容易找到东关河道巷。
于右任甩开母亲和伯母,三步并作两步,大槐树依在,房屋依旧,看到屋外台阶上的木制洗脸盆,惊讶地喊叫:“妈妈(陕西方言,即伯母,音若“麻麻”),你还把我小时的洗脸盆留着。”房氏陪着赵氏随后进了门,嗔爱地说:“看我娃说的,妈妈咋能把我伯循的东西弄丢了。”
屋里于夫人高仲琳听到说话,开门一看,立马泪眼婆娑,60年的岁月,把当年的英俊年少的丈夫磨砺得已是长髯如银,禁不住一阵抽泣,于右任抱住夫人,抚摸着满头白发,喃喃愧言:“这多年可苦了你!”一句话说得夫人眼泪滂沱,几乎失声。房氏上前忙劝说儿媳:“伯循回来就好,不敢再哭了!”一句话说得高氏松开手,赶忙进屋张罗着做饭。
乡亲们听说于右任回来了,纷纷赶来问候,同窗好友孟益民、王麟生、姚伯麟及后学霍松林也从西安赶到三原,一时间屋子挤得站不下人了。“坐到院子吧。”不知谁说了一句话提醒了人们。小院中摆着小炕桌,乡亲们坐的坐,蹲的蹲,把小院挤得满满的。调皮的小姑娘坐在于右任的怀中,问道:“太爷爷,你留这么长的胡子,一天还梳不梳?”
于右任摸着小姑娘的头说:“当然要梳,跟你一样,每天都要梳。”
“那麻烦不?”
“麻烦,麻烦。”老少的问答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那你在台湾,是那儿好还是咱这儿好?”
“咱这儿好,当然是咱这儿好。”
“那你咋不早点回来?”小姑娘童言真话,问得满肚子学问的于右任不知从何说起。小姑娘的母亲一把抱过她,说:“别烦太爷爷了,让太爷爷歇息。”
这时,外边进来一个壮实的农民,大声吆喝:“伯循,你官做大了,回来也不认得叔了。”
众人一看,是乡党杨牛娃。房氏和于右任赶忙把杨牛娃让到正座上。于右任推开几个人,让出一块地方,说:“叔,请受伯循一拜。”说着,就跪倒在地,吓得杨牛娃赶忙起来,执意不肯接受,房氏从容地劝说:“他杨叔,你从狼口救了伯循,他拜你是应该的。”房氏在乡亲中有极高的声望,杨牛娃也就不坚持了,不好意思地说:“这就教俺太难为情了。”于右任行罢大礼,房氏对赵氏说:“伯循五岁那年初冬,伯循和村里娃出去放羊,忽然跑出三只饿狼,其它的羊都跑了,只有咱伯循和俺房敏的跛羊跑不动,被两只饿狼叼走了。另一只眼都不眨地盯着咱伯循。这时,牛娃在苜蓿地割苜蓿,听到娃们的喊声跑过来,一手护住伯循,一手挥舞镰刀。唉,多亏了牛娃。”
杨牛娃这个敦实的关中汉子,一磕烟袋,憨厚地说:“事急么,咱一个丁壮男人,咋能眼睁睁看着狼伤咱娃呢嘛?”赵氏听了嫂子的一番话,给杨牛娃换了一杯茶,说:“我真不知道咋谢他杨叔?”杨牛娃大大咧咧地说:“谢啥呢!这不,伯循成了人,我脸上也光彩。”
说话间,外边有人说,恒盛药材店李掌柜来了。于右任一听,赶忙出了门,只见李雨田美髯飘飘,满脸春风,身后的两个伙计抬着食品盒子。于右任见状,撩开长袍,跪倒在地,三拜九叩,嘴里说道:“雨田叔,瓜侄一回来就想去看望您,没料到被乡亲们围住脱不了身。”这一拜一叩,慌得李掌柜赶忙扶起于右任,说:“可不敢这样,哪有监察院长给平头老百姓下跪呢?”于右任说:“没有叔你那侠骨义胆,我早就成清廷的刀下之鬼,哪有我于右任的今天?”
“我不护咱的好儿郎我护谁?咱总不能让清狗害了咱的‘文曲星么?”李雨田句句实话,把人们思绪引到那千钧一发的危急之际。房氏看到赶氏一脸迷惘,便向赵氏讲了“李掌柜仗义救伯循”的故事……
“狼口脱险”后,房氏兄弟觉得不能再让娃娃放羊游荡,和村里人一商量,凑钱办起了私塾,6岁的于右任便在第五先生门下开了蒙,随后又到关中有名的塾师毛班香门下,毛先生的父亲毛亚苌平生涉猎广泛,学问渊博,是关中有名的塾师,自谓平生教了两个学生,一是翰林宋伯鲁,一是名医孙文秋。毛太夫子学问好,草书亦好,他写的王羲之的“十七鹅“,正、行、坐、卧、偃、仰、正、侧,字字不同,字中有画,画中有字,宛然形似又各显形态。于右任在这种氛围中,奠定了他的草书基础,同时开始学习古诗和近体诗,读遍《唐诗三百首》、《古诗源》、《诗选》,读来读去,总觉得情趣难以调动。一次,于为毛先生料理馆务,偶然发现文文山、谢叠山的两册诗集残本,文诗的悲壮苍郁,浩然有力;谢诗的沉痛苍凉、悲愤感伤,激发了于右任关心国家兴亡、关注民间疾苦的浩然正气,使他领悟到诗的真谛。
1898年,目光远大、思想进步的叶尔恺出主陕西学政,在全省统考中,出了包容各门学问的几十道题让秀才们去做,限一月交卷。学台认为于右任的诗文策论,见识不凡,襟度宽阔,非时流可及,欣然批曰:“笔端生气,不可遏抑,而发为宏文。则又精理内含,超心跃治。入关以来,未见第二人”,当面称誉“西北奇才”,并拿出薛福成的《出使四国》日记借给他阅读,借以开阔这位后学的视野,嘱之须留心世界大事,使于右任决心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材。后来,于右任辗转学于三原的宏道书院、泾阳的味经书院、西安的关中书院,受教于朱佛光、刘古愚、丁信夫等名师门下,诗、赋、经、解门门娴熟,并首次接触到谭嗣同《仁学》等著作的影响,政治倾向接近维新派。
庚子之变,西太后与光绪皇帝仓皇西逃,陕西巡抚岑春煊命令学堂师生衣冠整齐跪迎“圣驾”,跪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才喝令大家起立散开,于右任大为气愤,国家败落到如此地步,皇帝逃难还要兴师动众,摆啥阔气,到宿舍越想越气,立马提笔写信给岑春煊巡抚,要他趁机手刃西太后,拥护光绪重新实行新政。幸亏同窗好友王麟生劝告,于右任才打消了“上书”念头。1903年,于右任在乡闱中中举,但面对国家的沉沦,却无兴奋之感,一股潜在的革命意识在他的脑海中旋蛰旋动,终于向自己提出了严肃而至关重要的问题:是走科举入仕谋官求贵之路,还是投身改良或改进社会之路?戊戌变法的失败,使他认识到“吾人当自造前程,依赖朝廷时难俟。”
阅历的丰富,思想的成熟,使于右任忧国忧民的意识益增,革命的观念日趋形成,他的诗词大多以家国兴亡和针贬时政之作,言人之不敢言,咏人之未能咏,感情激扬,立意新颖,每诗一出,不胫而走,为世人争相传诵。
于右任的好友孟益民时任官印书局印刷厂厂长,于右任每有新作都要抄寄孟益民。时间一长,孟益民收集了好多首,于右任在孟益民、姚伯麟等好友的怂恿和协助下,编印成册,于右任为其起名《半哭半笑楼诗草》。诗集一出,风行一时,长安为之纸贵。
孟益民说:“这几十首诗中,我最喜欢《杂感·四》,说着便大声吟诵:
信天行者妄,避天行者非。
地球战场耳,物竟微乎微。
嗟嗟老祖国,孤军入重围。
谁作祈战死,冲开血路飞。
姚伯麟接着话题说:“这首诗意气勃发,充满阳刚之气,我觉得,《兴平咏古·贵妃墓》和《署中狗》更尖锐更泼辣:
署中豢尔当何用?分噬吾民脂与膏。
愧死书生无勇甚,空言侠骨爱卢俊。
误国谁哀窈窕身,唐惩祸首岂无因?
女权滥用千秋戒,香粉不应再误人。
后学霍松林当年在南京求学,经老师推荐认识了于右任,得到名满天下元老的赏识和资助,老少两人竟成忘年交,谈论诗词,切磋书法,受益良多,现在已是一代大家。他谦和地说:“我觉得于老的诗,七绝似苏东坡,七律像陆剑南,颇得魏晋之真气。《从军行》无论从形式到内容都突破了乐府诗的桎梏,把革命内容与时代感完美地结合,更富有革命激情,堪称典范。这在清朝帝制统治的末期,尤显珍贵。我们从这首可以感受到先生的革命豪情”。
中华之魂死不死,中华之危竟至此!
同胞同胞为奴何如为国殇,碧血斓斑照青史。
从军乐兮从军乐,生不当兵非男子。
男子堕地志四方,破坏何妨再整理。
君不见白人经营中国策愈奇,前畏黄人为祸今俯视。
侮国实系侮我民,伈伈胡为尔!
吾人当自造前程,依赖朝廷时难俟;
何况列强帝国主义相逼来,风潮汹恶廿世纪。
大呼四万万六千同胞,伐鼓挫金齐奋起。
这些诗作一首比一首犀利,如镝飞鸣,令人精神为之一振。三原县令德锐看到这些诗集,冒出一头冷汗,恨得咬牙切齿。
三原县有个姓董的青年,因其一眼有病,人称“董眼”。董眼在庚子前后,奔走西安、上海之间,学习照相技术,名曰运售照相器材,实则输入新报新书。董眼为人放荡不羁,口不择言,但思想颇为先进。一天,于右任请董眼为他照相,脱衣露体,披头散发,光着膀子,右手提着一把刀。恰好于右任的同窗好友胡德兴在场,索兴写下了幅“换太平以颈血,爱自由如发妻”的对联。相照好后,董眼为炫耀技术精湛,增印多张,逢人便送。
德锐搜集到照片和诗集,又罗织罪名,上报陕西巡抚升允。升允看后狂叫:“逆竖倡言革命,大逆不道。”立即密报清廷,下令通缉,“无论行抵何处,拿获即行正法……”
此时,于右任正在开封参加春闱会试,清廷的拿办密旨已发,因电报和驿站都发生故障批文未到,使升允不便动手。清朝有个惯例:秀才犯罪,见县官不跪;举人犯罪,需皇帝御批军办。千钧一发之际,于右任的同学李和甫的父亲、恒盛药店掌柜李雨田探到消息,急找于右任的父亲于宝文商量对策,于宝文被这突如其来的灭门之祸吓得六神无主,还是李雨田有主意,建议雇“飞毛腿”赴开封送信,要于右任立即逃逸或匿藏。于宝文以为朝廷交通便利,恐怕送信无济于事。李雨田力主“尽人事而听天命”,并慷慨解囊,重金雇了一位认识于右任的“飞毛腿”,限7天将信送到开封。“急足”不负重托,星夜兼程,7天按时赶到开封,恰好在街头碰见于右任。于右任拆信一看:“哭笑楼,将上墙,虽未祥,祸已藏”,就知大祸临头,急忙收拾行李逃走。
于右任刚走三四个小时,清廷缇骑便从开封西门进城,追到客栈,无奈人去楼空。愚蠢的缇绮猜测于右任一定是逃回老家,返身回骑追赶,在巩县追上了于右任几个应试的同学和于右任的老仆吴德抓了回去交差。吴德虽遭严刑拷打,始终未供出于右任的行踪。
此后,于右任装扮成火车司炉工模样,短衣散发,坐在火车头煤堆旁,终于到达汉口,在满族朋友枝宗帮助下,乘舟到了南京,潜行登岸,遥望明孝陵,满腔的民族悲愤浓缩在《哭孝陵》诗中:
虎口余生亦自矜,天留铁汉卜将兴。
短衣散发三千里,亡命南来哭孝陵。
房氏听到这里,对弟媳说:“伯循小时,我带他到我娘家,有人对我说,你老汉有娃,又带了个侄子住在娘家,还能把眼角屎吃一辈子。我就想起你的托付,一心抓养伯循。这次伯循出事儿,我的心都碎了,我还活着有啥意思!有人劝我到亲戚家暂时躲祸。我想,既然伯循已死,我还有啥留恋的?母子同死,我也心甘,就托人去西安收取伯循的遗体,等娃的骨骸运回来,我已身死,可一同葬在你的墓中”。一席话说得先后俩泪珠滚滚……
“妈妈!”于右任大喊一声,原来是南柯一梦。刘副官闻声赶忙过来。于右任用手帕擦擦眼角溢出的泪,不好意思地说:“又梦见回到老家。”
刘副官为于右任沏好一杯“陕青”,善解人意地安慰他:“院长离家多年,思乡心切,要不要找几个陕西乡党来谝谝?”
于右任的情绪特别好,一口应答:“可以,可以!”
月是故乡明,人是乡党亲。漂泊大半生的于右任的晚年最伤感的是星稀月明的夜晚。“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常常邀请一些陕西乡党来寓舍品尝凉皮、搅团、臊子面、腊汁肉、羊肉泡馍等陕西风味小吃,借以寄托思乡之情。
陕西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极富民族传统的文化底蕴,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于右任,从小就在这种文化氛围中成长。在三原东关石头巷小庙,于宝文先生白天在此读书,晚上回到家里父子互为背诵,不熟则深夜相伴不睡,“严冬漏尽经难熟,父子高声替背书。”他时常想起资助他的族祖于重臣:“袖中书本袋中糖,入学相携感不忘,恸绝江南亡命日,弥留犹唤我还乡。”
历史造就英雄。1914年5月,袁世凯倒行逆施,废除了《临时约法》,复辟称帝,陕西才俊纷纷奋起讨袁,受孙中山先生委托,于右任回故乡为陕西靖国军司令,立马西北,响应蔡锷、唐继尧、李烈钧发起轰轰烈烈的护法运动,与孙中山南北呼应,一时成为全国政局的焦点。为了民主革命,多少三秦壮士血染沙场,年仅23岁的耿直率先起义,成为护法运动中牺牲的第一位陕西将领:张义安将军牺牲时25岁;董振五将军牺牲时26岁,英勇善战的胡景翼死时34岁,井勿幕、王陆一等辈离世时都正值英年,真是可惜呀!杨虎城坚强刚毅,堪当大任,以5000人马应对军阀刘镇华的10万之众,坚守长安8个月之久,弥时之久,战事之惨烈,堪称民国革命之最。于右任的革命生涯,最辉煌的是他组织陕西靖国军,与孙中山南北呼应,他与好友部下每每忆起当年驰骋疆场、金戈铁马的情景,动情之处,泪湿衣襟,他诗词中写到:“河声岳色天惊句,写出秦人血战功”、“英雄关内知多少,血战长安有几人”、“三秦子弟多冤鬼,百战河山倒义旗”……
刘副官看着银须飘然的于老伤感的神情,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不过你兴办的西北农林专科学院,听说已发展到西北农学院,师生好几千人呢!还有复旦,已经成为有名的高等院校。”
于右任听到这些话,神情为之宽慰,说:“这也是我一生中为老家办的不多好事。”
俗话说:人老先老腿。耄耋之年的于右任渐感腿疾沉重,行动不变,家人和随侍人员劝阻他不要再为人写字了。可是,当侨胞捐建的堤岸医院来请于右任为募捐写字时,善良的老人固执地说:“这是善事,我添不了斤,还能添个两”。坚持为侨胞捐建的堤岸医院题书了“为万世开太平”立轴。
1962年,于右任参加辛亥革命纪念会回来,回首风云激荡的半个世纪,黯然伤神,他知道自己在世不会再久,一切无须牵挂,惟一令他难以忘怀的是故乡。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百年后,愿葬于玉山或阿里山树木多的高处,可以时时望大陆”;“山要高者,树要大者。我的故乡是中国大陆。”这年,他到金门参观。站在太武山上,在大雨中眺望大陆,伫立许久,赋诗寄情:
独立精神未有伤,
天风吹动太平洋;
更来太武山头望,
雨湿神州望故乡。
1月22日,他一再叮嘱亲友:“葬我在台北近处高山之上亦可,但要最高者。”
1月24日,于右任一夜未眠,当启明星还挂在天边,天色微微发白,老人颤微微地写下了《望大陆》: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亏,永不能忘!
天苍苍,野茫茫;
山之上,国有殇!
这是怆然涕下的悲歌!
这是摧肝裂肺的哀歌!
这是于右任生命的绝唱!
这是眷恋祖国故园的呼唤!
1963年4月,老人84岁寿辰,还应邀出席了台湾“当代名家书画展”,在留言薄上写下了宋代张载的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前世开太平”22字,勉励世人“立心,立命。”
1964年5月1日,于右任度过他波澜跌宕的人生的最后一个生日,百感交集,思绪万千,追忆童年荒坟脱险的救命恩人,写下《生日记幼时事》诗:
一
莽苍大野险如斯,
持斧牛儿救我时,
七十余年万里外,
破窑梦寐一题诗。
二
我与田农记不真,
荒坟脱险事犹新;
今心报德如何日?
但视苍苍佑善人。
7月2日上午11日,于右任强支病体,会见了台湾大专学校本届毕业生的12名侨生代表,以祖逖中流击水、熊成基视死如归为例,用王阳明“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不逸,终亦无底乎!”勉励青年见贤思齐,知所奋勉。
偶然感冒,老人喉咙发炎,说话困难,饮食顿减,继而脚腿浮肿。台湾复旦大学校友会理事长赵聚钰劝其入院治疗,因医院昂贵的医疗费没有着落,又拖了三个星期。8月12日上午,蒋经国先生前来看望,看着老人的两脚肿得无法穿鞋,只能用两条大浴巾缠住双脚,坚持劝他住进荣民医院,抓紧治疗。
住院三个月,于老梦呓甚多,多少次做梦又回到故乡,村南牧羊,庭院打枣,亡命上海,定国护法,西北考察……又因拔牙引起高烧,转成肺病,他也曾试图写遗嘱,只因心绪不宁,写了撕,撕了写,终未成文。
11月10日晨,老人的血压始降,心音减弱,心跳不规则,脉搏及呼吸先快后慢,对周围事物没有反应,医护人员赶紧抢救,已气息微弱。中午,大员、名流、好友为找遗嘱,打开保险箱,箱内只有老人生前的日记、书札,以及三公子于中令出国留学筹集旅费的借据底稿、挪借副官宋子才的数万元台币的帐单、于夫人高仲琳早年为于亲手缝制的布鞋袜。做官达半世纪,所遗惟几千册书和日常衣物,使在场的人欷歔不止,感慨万端。《望大陆》就成了他的遗嘱。台湾媒体以“三十功名风两袖、一箱珍藏纸几张”为题,报道了这位辛亥革命元老为官几十年的清廉节操。
当晚8点正,于右任的呼吸仅8次,血压26/20;5分钟后,呼吸只6次,血压无;8点8分,心跳呼吸停止,瞳孔放大……
一个伟大的灵魂脱离了衰老的病体,带着那炽热的乡情,飘飘杳杳飞过了海峡,飞回到大陆,飞回到生他养他的三秦大地。
11月17日上午9时,台北殡仪馆。
挽联挽幡层层叠叠,花圈花蓝成排成行,唁电唁函雪片飞来……3万多人吊唁瞻仰遗容。中坜私立复旦中学150名师生,身穿蓝茄克衫、黄卡叽裤校服,佩戴黑纱,为这位复旦创办人守灵。
五股乡村民愿意捐出观山硬汉岭30多平米的山地;一位江姓女士愿将其夫遗留的阳明山右侧高地捐献。经人复勘,终于选定阳明山至淡水镇之间的光明里海拔700余米的八拉卡为墓园,占地360多平米。墓园坐南朝北,面向大陆,周围苍松翠柏,林木参天;墓前两座石牌坊,是菲律宾、新加坡华侨捐建的。前门牌坊上横题“日月其心”。左右四个石柱分别刻着:
西北望神州,万里风涛接瀛海;
东南留圣迹,千秋豪杰壮山邱。
霁月光风,顶天立地;
民胞物与,继往开来。
牌坊背面柱上,分别是孔子后裔孔德成题写的两幅挽联:
革命人豪,耆德元勋尊一代;
文章冠冕,诗雄草圣足千秋;
海气百重开,终于有灵飞太华;
国殇高处葬,此山不语看中原。
海拔3997米的玉山顶峰,是我国东南诸山中最高峰,皓首美髯的于右任,双眼凝视着海峡的彼岸,凝视着养育他的三秦大地……
袁春乾男,出生于1952年,著有《太阳启示录》,发表报告文学约30万字,随笔、散文40万字,中国报告文学会员,现任职于西安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