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学之路

2005-04-29 00:44
延河 2005年2期
关键词:同学老师

宗 奇

幸运是通向成功的护照。我由老家的乡间小道,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古城西安。如今,吃得穿得好了,住的地方大了,干的事也有点形了,咋能不偷着乐呢。但是,这种宽广是由狭窄过渡而来的,父亲的沉重,母亲的煎熬和妻子的厚爱,是默默过渡的承载。

小 学

小时的梦,是一朵永不凋谢的小花。

我隐约记得,在“反右”斗争的年月,我背着娘缝的新书包连蹦带跳地上了学。

领到新书后,我小心翼翼地用牛皮纸包好书皮,在正上方写上自己的名字。上课了,打开新书,一只手轻轻地压着书页,另一只手远离书面。下课后,把新书合得严严实实,生怕打了皱。过一段时间,把起了皱的书页用唾沫浸湿后,平放在石头下压一夜,第二天打开,没用过一样。

当时学校很简陋,桌子、板凳是学生由家中带去的,现在想起来,还挺民主。学生中带桌子的和带板凳的自由结合,听讲和写作业,桌子、板凳是学习工具,到了夏天,又是午睡的好去处。同桌躺在宽敞的桌子上,我只能蜷曲在自家破旧的长条板凳上,一个姿式睡到底。右边的脸被板凳上的沟豁压得凹一道,凸一道,阴阳脸逗得同学直乐。

杨老师个头不高,眼睛可厉害啦,谁上课精力不集中,或做小动作,定神一看,便知分晓。说时迟,那时快,“砰”的一声,一个粉笔把儿扔了过去,打左眼不伤右眼。挨了粉笔把儿的同学,眼上带着半个白圈儿,但谁也不敢笑出声。说来也巧,我上小学四年没有挨过杨老师一次粉笔把儿。

天旱了许久,一场暴雨喷得庄稼成了落汤鸡。一次期中考试,同桌有一道算术题不会做,要抄我的,怕老师看见,一直在桌子底下使动作。我小声说道:“不敢,小心杨老师看见。”说完,又低头答题。同桌眼尖,看见杨老师走了过来,却不吱声。杨老师误以为是我的过,一把从我手中夺过钢笔,端直向地上摔去,我当时吓得头上都冒了汗,心里咚咚乱跳,眼圈的眼花打着转转。待杨老师离去,我从地上拣起一看,心爱的钢笔成了缩头乌龟,心里委屈极了。

娘含着泪说:“我娃不要哭,咱现在就到商店去,娘给你买一支新笔。”说着,娘打开箱子,从里边取出一个木匣匣,打开匣匣后,里边有一个老布子裹裹,娘小心翼翼地打开老布子裹裹,里边全是分分钱和毛毛钱。娘一手握着老布子裹裹,一手拉着我去商店,一问价,钢笔一支八毛钱,娘一个分币一个分币地数着,数够八毛钱,买了一支崭新的英雄笔。我从娘手中接过笔,往衣服兜上一别,全身涌动着母爱。

人都说兔子跑得快,小时候的我,跑起来不弱兔子。乡上举行运动会,我参加了60米短跑,发令枪响,我似离弦之箭,直冲终点,当时年幼,也不知自己跑了个第几。赛后,坐在运动场的树荫下,啃了个干馍,仰候地等着宣布结果。

“宗奇同学———”老师好像故意拉长声调刺激我,“跑得好———”我赶紧把装馍的布兜儿交给堂哥,“没奖咧———”这就是等待已久的结果。从此后,我坚持每天一大早就起床,在巷道跑几个来回,以提高速度,增强耐力。说来也奇,练习跑步反倒更加激发了我的学习热情。学年考试,语文98分,数学100分,且在校运动会上争得短跑第一名。奖品是一把木米尺,四寸长,值三分钱。奖品虽小,我拿在手上沉甸甸的。

国家困难时期,我的家“跛子腿上拿棍敲”,娘整天害病,把家中半座房吃了药。当时羊值钱,父亲咬着牙买了一只奶羊。羊到了我的家,是洋人在中国的待遇。白天,父亲拉羊去放牧,夜晚,娘把啥不得喝的米汤让羊喝,还把羊身上打理一番,给羊圈垫些干土,让羊歇息的舒服一点。父母的心思没有白费,时间不长,羊的肚子大了起来,父亲高兴地说:“买了个怀娃的”。无独有偶,一次下了两个羊娃,都是母的。娘一有空,把这个抱抱,把那个亲亲,家中的转机都寄托在了羊的身上。按当时的价格,母子三个一块走,能卖八百元,可娘舍不得。

老天长时间不下雨,地旱得干裂成纵横交错的深道儿,地里的庄稼像进了小人国,黄干拉瘦的,顶端长不了几个颗粒。埝边上的香毛草和蓝芽草,偏偏自作多情。路上的黄土厚厚的,人从中间走过,只见脚脖不见鞋,走不了多远,浑身上下土烘烘的。这时,羊价一落千丈,娘的脸上没有了笑容,父亲也懒得去放羊。

“人倒霉了,喝凉水也汤嘴。人家发羊财,咱的挨羊凿。”父亲愤愤不平地说。

“算咧,干脆把羊卖了,买个猪娃。”娘说。

无奈,我停了学。

村支书对娘说,挣死也不能让娃停学。姑表哥对大说,舅,再难我供。父母不语,默默地流泪。

娘把家中的粮几乎都供我上了学。父亲送馍时,班主任总是跟前跟后,父亲给一个红薯片或一个甜萝卜片,便高兴不已。有一次,我见堂哥拿着麦面馍,口咽唾沫,肚子咕咕,便以打赌取窍。

“哥,我五口能吃掉一个麦面馍。”

“吃不了。”

“不信,咱打赌。”

“吃不了咋办?”

“吃不了,我赔你两个。”

“行。”

堂哥直愣愣地看着我。我双手捧着麦面馍,大口吞着,脸挣红了,吃奶的劲也用了,结果吃了八口,堂哥虽没说让赔的话,但挺不高兴的。我自感无趣,好长时间无颜以对。

那阵儿学校住宿条件差,晚上睡觉时,40多个男同学像南飞的大雁,排成个“一”字,整齐地坐在土炕前,听到舍长一声令下,一齐躺下。你靠着我的身,我挨着你的腿,冬天挤在一块,暖暖和和,到了夏天,污浊的空气我们也习惯了。

连续4个学期,我被评为三好学生,记得光荣榜上是这么写的“小英雄,李宗奇,踏踏实实勤学习……”

中 学

花的梦,诗和梦,最难忘的还是中学时代的梦。

1964年,我参加了一年一度的中考,当时的录取比例是三比一,经过激烈角逐,我在264名录取新生中名列第十。村里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为我高兴着。

报到时,父亲带着我一大早就赶到学校,缴不起学费,一直等到半下午,又赶回家,在大队开了证明,才得以免缴。意外地,我获得了学校每月5元钱的一等助学金。我的眼角闪动着泪花,“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在我身上体现了。

开学后,我被班主任廖老师荐举,全班64名同学鼓掌通过,任初六七级甲班班长。

我们班只有一个同学的父亲在外干事,条件明显得好,他一人搭着灶,每顿从灶上买回四两一条的白杠子馍和凉拌萝卜丝,同学们眼睁睁地羡慕着。其余同学,每周要翻沟越岭走三、四十里路在家里背馍。娘为了我上学,把全家分的一点小麦,磨面时抽出白面留作红白喜事或农村派饭用,其余都保证了我每天能吃上一个黑面馍。买不起菜,就把馍馍在开水中一泡,撒点盐和干辣面将就。清早洗脸时,打冲锋一样紧张,同学们弓字形拥挤着,轮流到一次伸不进两人手的小瓦盆前,你撩一点水在脸上抹一下,我撩一点水在脸上抹一下,再用老布子手帕一擦了事。早自习和晚自习,全班四盏罩子灯均匀地放置在前后左右四个点位上,借助着煤油灯发出的微弱之光,同学们如饥似渴地从书本中吸吮着,教室静得出奇。晚上睡觉,有被子的同学和拿褥子的同学合着铺,打着脚头,你痒痒我的脚,我挠挠你的腿,挺惬意的。

廖老师没当过兵,却谁见谁怕。廖老师没练过轻功,走路却没有声息,不守纪律的同学整日提心吊胆,不知道“李向阳”什么时候进城。廖老师没有成家,却有着女人的心细。谁的头发长了,他帮着理。谁的思想抛了锚,他苦口婆心。廖老师调回安徽的那天,全班同学都哭了,廖老师的脸上也泛着少有的动情。

史无前例的“文革”,扭曲了历史,扭曲了人性,扭曲得我们那个贫脊的小县城天翻地覆,我的母校,首当其中。合阳中学校长和书记被关了牛棚,不是胸前吊着大牌子受批判,就是扛着工具去劳动,走在路上,嘴里还念着“顽固分子实际上顽而不化,顽到最后,就要变,变成一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造反有理”的歌声震耳欲聋,间隙,报告大家的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鲁迅兵团”成立了,红卫兵要痛打落水狗。“井岗山公社”成立了,红卫兵要重上井岗山。“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成立了,红卫兵要用一腔热血保卫毛主席。顿时,天旋地转,找不着北。

“坚决揪出谋害毛主席的刺客朱德明”的大幅标语铺天盖地,我晕了。朱老师是合阳有名的数学老师,幼年是个放牛娃,家里的房子是分地主的,怎么会谋害毛主席?原来,朱老师在宿舍兼办公的房子贴着毛主席的画像,开窗户怕风张,在像的中间捺了个图钉,不巧钉在了毛主席的喉咙上,这一下祸惹大了。红卫兵“三派”组织联合召开批斗大会,操场上人山人海,朱老师大汗淋漓,两个腿不停地抖动,结巴的交代胀红了脸。

先前的校筹委会选赴京代表,我荣幸当选。走的那天,“三派”红卫兵来人睡在汽车轮子前,一扛就是大半天。好在武装部政委出面,这才解了围。火车上,走道里坐的,座位上挤的,门口头拥的,座位下猫的,行李架躺的,就连厕所也站着人。一路上,我没喝一口水,只啃了两个冷馍,躺在行李架上迷迷糊糊。

1966年12月26日下午,毛主席在西郊机场接见了我们,敞蓬车上的毛主席雄伟高大,红光满面,微笑着向我们招手,我跳着,喊着,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扫尾的一辆卡车上,站着国家主席刘少奇和靠边的几个人,脸色难堪。

学校乱成了一锅粥,红卫兵在灵魂深处闹革命不过瘾,竟动用了拳头、棍棒和电雷。父亲把我叫回了家,生怕惹出事来。1968年3月我去参军,竟然找不到自己的档案,档案室的正中央摆着三口棺材。

合阳中学由来已久。1916年春,陕西“倒袁逐陆”的民主革命热潮骤起,著名爱国民主人士、学者党晴梵先生在从事革命活动中,与县知事胡瑞中在灵泉村商议,投资2000余银元在前考院创办了陕西省第一所县立中学,并亲任校长。国民党元老、著名书法家于右任先生因感其诚,亲为“合阳中学校”题名。合阳中学之所以驰誉三秦,得益于先后有二十余名作为领头雁的校长,忠于育人事业,带领全校师生搏击风雨,向着远处飞翔;得益于延揽了一批象“左联”作家、著名小说家鲁彦,著名英语教师、瑞典籍牧师第一批名师任教。八十八年来,合中38000名学子五湖芬芳,四海广布,他们为祖国山河添了彩,为家乡父老争了光。

八年前,我回了一趟母校,原有的一切荡然无存,唯独那棵有着1500多年寿龄的龙桧,虽然沧桑饱经千百度,依然以腾云吐雾之势顽强地屹立在校园的最高处。

我的母校变了,变得现代了,变得更美了。

准大学

可恶的“文革”,毁了我的大学梦。

其实,梦可以毁,也可以圆。

七十年代末,公安局的英语培训班,我坚持了两年,学会以简单的对话,生疏的句子可以读,影响着不到两岁的女儿嘴巴里尽是“嗳克斯”、“大不留”。市委办文秘班,两年多的时间,我的作业厚得过了尺。

感情这东西,平常不觉起,关键时刻方显纯真。八十年代初,组织决定我报考市委党校大专班,盛夏之中复习功课,大太阳烤得树叶枯黄,花草打蔫,何况人呢?

家中没有电扇,妻子接来一盆水,让我把脚放在里面,手拿芭蕉扇站在我的身后扇个不停,我虽然凉快了,妻子却汗流满面,我几次劝说:“不要这样,我有点地主老财的感觉。”妻子笑着说:“夫妻间,这有啥?你是给咱考状元嘿,我岂敢怠慢”一句话,激励着我入学考了个好成绩。

斗转星移,我的视力下降了,右手的中指上磨出了茧子,体重少了八斤,门门功课却在全班名列前茅。我上党校两年,每天天不明,妻子就提着两个水桶,去陈家堡子的巷西头排队,排呀排,等呀等,没有半个钟头,休想接上水。好不容易接上水,身单力薄的妻子晃晃悠悠地挑上两桶水,沿着房东砖混结构的碉堡式转盘艰难地向上攀。一手护着水担前边撬得老高的水桶,一手抓着水担后边下沉的水桶系儿,生怕溅出水来。不料有一次,前边的水桶磕碰在转盘的台阶上,水溅了周身。妻子身子一晃,连人带桶从楼梯顶端的台阶上滚了下来……

不管盛夏,还是寒冬,不论雨天,还是雪天,妻子既忙着上班,又要接送女儿上学。天蒙蒙亮,我就骑着自行车由大西郊赶往大南郊,单程40多里,一路风尘仆仆。

每天,我带着妻子烙的饼,午饭时蹲在老刘家粉汤羊血的摊子背后,连吃带喝,每碗两毛五分钱。好心的老刘每次总加点大油,吃过一半还续着汤,又添一些葱花。

二十年过去,每次路过党校门口,我都要看一眼。

香港回归前一年,我报考了中央党校函授班。入学考试的当天,教室坐满了人,男的女的,行当各异,张张脸儿透着沧桑,个个脚步少了轻捷。笔与纸的磨擦声,粗粗的喘气声,接连不断的叹息声,占据了大半空间。皱眉的,红脸的,淌汗的,也有着自己的位置。交卷了,释放的心里亮了天。

一个礼拜天,吃罢早饭,我带着书和笔记骑自行车到远离喧嚣的树林,背靠大树席地而坐,翻着、看着、想着、念着,脑子里涌满了文字,头胀得快要裂了。这时,一缕儿凄凉的唢呐声唤回了我的神,噢———傍晚了。

三年的路不好走,临阵脱逃的有之,半途而废的不少。

毕业典礼了,我从函授学院院长手中接过亮闪闪的毕业证,打开一看,学业经济管理,文凭大学本科,校长胡锦涛,年月日上盖着中央党校的大印章,我的脸红了。

知识就是太阳,它照亮了我的路。

宗奇著有散文、随笔等,有多篇作品被《读者》《散文·海外版》等选载,现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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