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命

2005-04-29 00:44陈启文
福建文学 2005年2期
关键词:大福金家剃头

陈启文

香幺爹

我的胎发就是香幺爹剃的。剃头的,只有敢剃胎发的才配叫一声师傅。胎发稀软,连同刚出娘胎时的胎皮一起粘在头皮上,婴儿刚生下来,头皮下的一块天灵盖还是空的,脖子也没长稳,忽悠忽悠地。一刀下去,略略有一点闪失,那小脑瓜儿说不定就……人命关天啊,可不剃不行,不剃那头发不长,长出来不黑。

我爹把香幺爹请来时,心里毛毛的,紧张得不行,那会儿香幺爹才二十出头,刚出师不久,一副剃头挑子是他师傅送的。但他师傅不敢剃胎头,一摸到婴儿那蛋壳似的小脑袋瓜儿手就发抖。村里也就没一个人叫他师傅做师傅,都叫他剃头的叶长子。香幺爹自然不想一辈子被人叫做香跛子,他要拿我开刀了,我是他这辈子剃的第一个胎头。

看见我爹在墙角里发抖,他安慰我爹,这人嘛,干啥都有个头一回吧,是不?

我爹更加紧张了,说咱不剃了咱不剃了。

我在我娘的怀里哼哼唧唧吃奶。娘也说咱不剃了咱不剃了。香幺爹不吭声了,蹲在南墙根下专心磨那把剃头刀。香幺爹把刀磨了,拿到嘴边吹吹,一丝笑意在刀片儿上一闪,那刀立刻就触目惊心的亮。剃头刀可能是这世界上最快的刀,最快的刀能把最纤细的东西划断。香幺爹用一只手把我的脑袋捉住了,看看我爹,又看看我娘,那目光显出几分凶煞、强悍。我这刀快吗?我爹我娘连连点头,快,快!香幺爹说,那我就剃了,别看我,看刀,凝住神,对,把精神都集中到我这把刀上。我爹我娘的眼神便都看着那把刀了。刀在发丝里迅疾地走动,盈盈一挑,便泻落下一片片的头发,又婉转一拧,一小片胎发从我的耳根处落下,宛如无意溅落的一声叹息。我宁静入睡,头发轻微飘落的声音,飘进了我的耳朵,飘进我的睡眠,很像一个梦境。

我爹我娘看着我明亮的额头,干净光滑得像蛋壳一样的脑袋,互相望望,以为我重生了一次,又各自大笑,还想要我认香幺爹做个干爹。香幺爹却连连摆手说,别认,先别认,你们先得把辈分弄清了,说不定我是这伢的爷哩。我爹姓陈,但我娘姓香。我爹扳着指头一算,我这个干爹还真不能认,平时哥呀弟弟呀乱叫一气,认起真来,香幺爹还真比我娘高一辈呢,当然也就高了我爹一辈。香幺爹便严肃地说,你们得管我叫叔哩。我爹赶紧端起杯子给他敬酒,叔,再喝一杯。

香幺爹的名声越来越大,走家串户,理着几个村子的人头,搞得他师傅都混不到饭吃了。他师傅叶长子便又反过来拜他为师,跟他当了两年徒弟。在我们那里,剃头的都是残疾人,香幺爹是个跛子,走路一跷一跷的,一只手拎着剃头箱子,另一只手要按住那条残腿的膝盖,才能走。能走,能站,能躺,就是不能坐,屁股坐不下来,想歇会儿,就用椅背顶着屁股,跷一会儿。叶长子倒是不瘸不跛,全须全尾的一个人,但个子太高,在我们那地儿上个子太高了也算是残废。

我三四岁时,常看见香幺爹手把手地教叫长子学剃头。叶长子快五十岁了,香幺爹像教训儿子一样地教训他,你看你,又走神了不是?香幺爹常说,这剃头啊不但要眼里清静。连耳根也要洁净,刀子一拿,心就要完全静下来,你静不下来,心里一定有别的东西。

叶长子悄悄跟别人说,我心里就是不对劲,他是我教出来的呢,怎么又轮到他来教我了?我咽不下这口气啊。他跟香幺爹学了几年不但没学会剃胎头,连别的头也不会剃了,后来干脆就不剃头子,改行当了骟匠,剃头刀变成了割猪卵子的刀。

香幺爹剃了一辈子头,终身未娶,别看他是个跛子,找媳妇还挑三拣四,尤其是瘸腿跛脚的不要。他说,我一个人跛还不行,还要讨个跛子回来看着生气?三十岁以前,香幺爹发誓要讨个好脚好手的堂客。还别说,真有位叫梅的姑娘在临出嫁之前突然拼死拼活地要嫁给他。

乡下姑娘出嫁,先要开脸,用两根细线把脸上的汗毛绞掉。这活儿也是剃头师傅干的。对女人来说,那可能是极快乐的事情。香幺爹用手指头轻轻一捻,那女子就轻轻叫了一声。看不见那两根线在哪里,只看见香幺爹的手指在捻动,像菩萨捻着念珠。那女子开始还只是克制住了的细声呻吟,渐渐就变成了痛快的叫唤,像在床上叫唤,叫得让人心尖发颤,还有点迷乱。一个乡下姑娘长到十八九岁,在无知的欣悦中像植物一样茂长,被这两根看不见的细线把脸一开,仿佛就在梦中惊醒了,突然知道自己是个女人了。

香幺爹的两只手早已不动了,梅还捉着他的手紧紧地捂在自己的脸上。那手好暖和,软乎乎的。梅被这双手捻得唇红齿白,于艳丽中有股妖娆之气。她大叫了一声,我的菩萨啊!

梅一回家就要悔婚,她发誓,除了香幺爹谁也不嫁,无论她当篾匠的爹怎么打怎么骂,她都要嫁给香幺爹。可香幺爹没有娶她。香幺爹掐指算了一下,这女子比他整整小了两辈,该叫他爷爷哩。哪有爷爷娶孙女儿的?

梅出嫁那天,始终是低着头,皱着眉,但没有表情的脸上有时会出现一丝微笑。香幺爹站在一边看热闹。过轿子时,人最拥挤,突然有人扑上来掴了他一耳光,快得让人没看清是谁打的。

香幺爹的半边脸立马就青了,这青色后半辈子就再也没有褪去。香幺爹不但是个残废,而且破了相,人倒变得现实了,不嫌人家是瘸子跛子了,可等他想要找时,连这些瘸子跛子也都嫁了人了,围在她们身边的孩子闹成一团数都数不清了。

这人啊,说老就老了。连我都是摸上四十岁的人了。每次回乡下去,还能看见香幺爹。老头儿不吭声,跷着半个屁股歇在剃头挑子上山神地吸烟,背略微有点驼,大凡孤苦伶仃的人都是这样的。再加上那半边脸青苍苍的,更给人一种不幸的感觉。他可能早就认不出我是谁了。而我看见他了,总要下意识地摸摸脑袋,别说胎发,连头发都快掉光了。

听说很少有人再找他剃头了,更不用说剃胎头了。他手发抖,可他不承认自己手发抖。至于开脸,更没人找他了,现在哪个姑娘还用那种老掉牙的法子开脸呢。

老人于是寂寞,那是大师的寂寞。

没过多久,老人在一个月夜里平静地死去了。他是自己给自己剃头时,把一根什么要命的筋脉给割断了。死的时候手里还抓着那把剃头刀,刀上没有血迹,沾着一层明亮的水珠。真干净啊。

梅是个裁缝,手艺是在嫁到金家后学的。

金家世代开绸缎庄,旧时的绸缎庄不但卖布,还要给顾客量体裁衣。老少爷们坐庄当掌柜,奶奶少奶奶们专攻裁剪缝纫,这余家人宅里既出好掌柜也出好裁缝。

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解放十多年了,金家的绸缎庄成了供销社的布匹专柜,但裁缝还是自己干自己的,全凭手艺吃饭:那时候裁缝是很受人尊敬的,尤其是梅这样色艺俱佳的裁缝,讨男人喜欢,女人也喜欢。谁家想做衣服了,不再是一件一件地往裁缝铺里送,而是把一家大小老少该做的衣服集中在一个日子,然后去请裁缝师傅上门来做一天两大。

这可苦了那些单身汉子,比如说剃头师傅香幺爹,他就实在没必要请个裁缝来家里

做一天,钱不说,三餐饭就让他犯难死了。剃头的,吃百家饭,走到哪儿在哪儿蹭一顿,蹭得自己都不会烧火做饭了。原来多好,买丈把布,在裁缝铺里上上下下一量,没几天,做好了,一身新地穿在身上,几多方便。可现在,想找个裁缝铺也没处可找了,金家的绸缎庄关张之后,连那个附带的裁缝铺也一起关了。没有裁缝铺了,只有裁缝了。这不能怪裁缝,上面有政策,裁缝嘛,是于工业工人,也算是广大劳动人民中的一员,开裁缝铺嘛,那个意义就复杂了,嗨嗨,说不清楚。

裁缝活太俏时,还不能说哪天就哪天能请来的,得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一个一个挨着往下排,然后掐着手指头等着,像小孩子等过年。等到裁缝上门的那一天,无疑就是一个节日了,割肉,买鱼,一大早就把带着露水的新鲜蔬菜摘来了,浸在清水里。汉子大没亮就去金家大宅里挑机器,一头挑着机身,一头挑个大木箱,乡下人管那叫做脚箱,齐屁股高,可以坐。箱子里装着机头,挺沉的。那机身下面,通常坐着一个娃,是梅的儿子大福,快五岁了,还不会讲人话。那样子,神气死啦,两只手揪着绳子,看见我们这些差不多大小的男孩,他就把缝纫机上那个飞轮转得呼呼生风,一不小心却擦着了自己的大头,擦得头破血流的。那肮脏的小脸上,新疤压着旧痕,数都数不清了,很是狰狞凶恶。

机器架好了,这家里的汉子又卸下家里的大门,用一床旧被单盖住,做裁权的铺板,一把熨衣的铁斗,早早地在灶火里煨着了。一屋大小老少便都满脸神圣地站到门口迎光的地方,等着梅来一一量过。于是发现,这家里的小孩又比上一次长高了一点儿,老头老太背又驼了一点,每次把那把软尺一拉,就觉得岁月给量出来了,很多平时看不见的东西都给量出来了。小孩们欢天喜地,老人们唏嘘叹息,岁月呵!不过,把新做的衣服往身上一穿,人人又裹在那簇新的一团里笑了,梅的手艺好哇,你不想看见的,她都给你遮住了。

梅的手艺是真好,她很少使那机器,缝啊,绗啊,绣啊,全凭那一双巧手,和十几根各式各样的针。她穿针引线的样子让人十分着迷,抿着小嘴,脸上带着两个可爱的酒窝,那线被长长地引出来,把人们的视线牵引得很远,虚无缥缈又回还往复,那是怎样的一种安详气氛啊,又让人莫名地流露出深深的哀愁。

但梅在香幺爹家里做衣服却不是这样的。每回去香幺爹家里,梅都是自己挑机器,香幺爹一个跛子,挑不了重东西,他只能一跷一跷地跟在梅的屁股后面跛,看着自己想看的东西,梅的腰,梅扭动的屁股,看得他两只眼噗噗地放着光。小孩们便追着他唱,跛子跛,捡柴火,捡的少,背起跑……换了平时,香幺爹只当没听见,最多龇出牙来吓唬吓唬那些小光屁股们。可这会儿,他却满脸通红了,跷起脚来骂,我日你娘,我日你奶奶,我日你先人!香幺爹辈分高,日,也只往那辈分高的人身上日。

梅给香幺爹量衣服时,香幺爹一张脸通红通红的。香幺爹除了跛了一条腿,其他的都不孬,年轻时还长得好帅气,宽头大脸,眼睛贼亮,站着不走时,是条挺挺拔拔的汉子,又不高不矮,特别符合我们那里的审美习惯。梅拿了软尺从他的头上扯下来,手在他的头发里使劲儿揉一阵。梅和香幺爹上下年纪,可辈分比他矮两辈,梅就故意大声问,香爷爷,你怎么还不老哩?香幺爹紧绷着脸。梅的手又摸到了他的胸脯上,那胸肌像丘陵一样隆起,硬邦邦的拧都拧不动。香幺爹的心口却在扑通扑通地跳动。梅顽皮地看着他,他的脸绷得更紧了,紧得开始渗出汗来。梅很坏地一笑,又往下摸,摸到了他脐下三寸的地方,轻轻一按,她是在量衣服呢,按的是手里那把软尺,可却像触动了某个暗设机关,香幺爹再也绷不住了,香幺爹一把扑上来把她抱住了,口里胡乱地叫着,也不知叫些什么。

梅并不躲闪,梅娇声说,别碰我,我该叫你一声爷爷呢,香爷爷!

香幺爹身体一硬就无法动弹了,像挨了雷击。

香幺爹一辈子没挨过雷击,倒是可爱的梅后来被一个炸雷打死了。

那种能把人打死的炸雷,其实是一团极快地滚动的火球。在那个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夏日的傍晚,许多人都亲眼目睹了梅被一个翻滚的火球拼命追赶的情景。傻子大福一个劲地喊,太阳掉在地上了,太阳掉在地上了!

梅不该那样疯跑,她跑出来的一股气流恰好给了雷电一个机会。如果迅速地趴倒在地上,或是赶紧钻进一条阴沟里,雷就不会打着她。可她竟然慌不择路地想要爬上一棵树,她把手一举起来,雷就炸了,天空陡地被震碎,洒下无数碎玻璃一样的冰雹。我们那里还从来没有人被雷打死过。大家原以为被雷打死一定会很惨,眼睛一定是惊恐地大睁着,身体一定会烧得如焦炭一般,不是这样,真的不是这样。梅躺在那棵大槐树底下,一丝不挂,但她的衣服不像是被雷电烧掉了,而像是被谁小心地脱掉了,那雪白丰腴的身体,几乎是以一种完美的姿态呈现在人们面前。

她还笑着,很俏皮地张着小嘴,一张见了谁都想笑的小嘴。当人们久久地凝视她时,她好像又要笑了,黑眼珠闪闪发光,只是脚底下还袅袅冒着两缕青烟。

傻子大福

傻子大福是梅的儿子,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他到底是梅和哪个男人生的就说不清楚了,可以肯定的是,他和他名义上的爹蛤蟆金没一点儿相像。

金家是本地的大户人家,世代开绸缎庄,传到蛤蟆金手上,已经是第八代。蛤蟆金很会算账,算盘打得呱呱叫,这么说吧,没有他算不清楚的账。蛤蟆金身高七十公分,他站在镇上供销社的柜台上卖布匹,顾客看不见他,就喊,金师傅,金师傅,扯布哪!

柜台后面传来低沉的一声:我在这里呐。

扯布的人勾下头去一看,果然看见金师傅身子笔挺精神抖擞地站在那里。金师傅做生意兢兢业业,对谁都充满了爱怜和仁慈,精神气儿又十足,这是金家多少代人开绸缎庄养成的优良传统。现在虽然不让他家开绸缎庄了,可余师傅给国家干活儿,还像做自家的生意那样,又勤快又麻利,别个柜台上的营业员东倒西歪地坐着瞎聊天时,金师傅精神抖擞地一站一整天,脸上终日挂着一个好客而且诚实的生意人那种微笑,笑不露齿。供销社的领导对他很敬重,也很关心,有时也劝他坐会儿。他还是不坐,他说这人一坐,精神气儿也跟着往下坐,人就懒了。金师傅打算盘,也不是放在柜台上打,是顶在头上打,不是他敲算盘珠子,是算盘珠子自己劈里啪啦响,不响了,金师傅和气地问客人,你再算算,对不对?

那人看不见金师傅的脑袋,但看得见他顶在脑袋上的算盘:

对哩,对哩,谁不知道金师傅会打算盘。

梅十八岁时被她做篾匠的爹硬逼着,嫁到了金家,那时金家大宅已经开始破落了。当街一座拱形的大门,十二分的苍老,墙皮一块块的脱落,虽是粉刷过的,但也压不住那一股苍凉老旧之气。不过,给人的感觉还是壁垒森严的。金家世代单传,每代出一个蛤蟆金,但每个蛤蟆金都娶的是本地的高个

儿女子。金家也想生㈩个和别人一般高的男人啊,可是奇怪得很,再高的女人一进金家大宅,生下来的肯定又是一个蛤蟆金。

大福是个例外,五岁时他已长得比他爹高出了一头,却不会开口说话,七岁了还不会站着撒尿。对于这个傻儿子蛤蟆金心里自然有数,可也没一点儿嫌弃的意思,他从教他站着撒尿开始,教他怎样学做一个男人。傻儿子的鼻涕一流出来,就拿衣袖去擦。蛤蟆金不让他擦,也不给他擦,蛤蟆金自己装着擤鼻涕的样子,然后掏出一方干净的方格子手帕擦鼻子,给儿子做示范。大福就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他爹,于就在门袋里到处搜,还真搜出来一条手帕,那是蛤蟆金早就给他预备好了的。蛤蟆金做一个动作,大福就模仿他做一个动作,蛤蟆金无意间把手指伸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傻子大福也把子指伸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蛤蟆金打了个喷嚏,傻子也跟着打了个喷嚏。这父子俩长相不像父子,看起来倒越来越像父子了。在我们那里,男人女人早已习惯了乱擤鼻涕随地吐痰,蛤蟆金是我们那儿惟一用手帕的男人,大福是第二个,每次父子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用手帕去擦鼻涕时,让人觉得很天真,又不中得感到鼻子发酸。到底是大户人家啊。

傻子大福样样事情跟他爹学,可学不会打算盘,他手会动,脚会动,可脑子不会动。他只会机械地模仿一些外部动作。蛤蟆金很为这事儿发愁,这孩子的一辈子还长远哩,总得学会一点讨饭吃的本事,他跟梅商量,想把大福送到他外公那里去学篾匠手艺。

梅说,他没有外公,我爹早死了。

梅是在咒她爹哩。梅被爹逼着嫁到了金家后,就和娘家人断绝了往来。梅的爹马老三也是个倔老头儿,你不认拉倒,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也从不踏进女儿家的门。直到梅不幸被一个滚地雷打死之后,马老三才领着全家人赶来了。老头儿一路喊着大哪天哪,赶到女儿身边,把一床自己编的竹篾凉席忽地一声抖开,将女儿的身子盖住了。那可真是床好席子,细软的水竹篾,精致的云纹图案,漂洗得洁白洁白的,白得想让人酣然入梦。

梅入土为安了,蛤蟆金就提出让大福跟老丈人去学手艺。老头儿当然不好拒绝,大福他爹可能是假的,他这做外公的可是一点儿也不假。老头儿抽了一袋烟,问,这大福到底有多傻?

做女婿的老老实实地答,我也不知道他有多傻。

老头儿沉吟了一会儿,说,那我现在还不好答应,我先要试试,看他有多傻。

老头儿找了根扁担来,用绳子横绑在大福背后。大福傻乎于地看着他外公,嘿嘿傻笑,不知这老头儿要搞什么名堂:老头儿大喊一声,抡起鞭子就朝大福身上抽。大福哇哇大叫,满屋乱蹿,蹿至门口,想逃山去,横着的扁担堵着门了。老头儿还是一个劲儿地追,鞭子抡得呼呼生风,那大福向门口奔了两个来回,忽然将身子一侧,钻出门,一溜烟儿逃远了。

本地出产水竹。水竹看上去脆生生的,却很有劲儿,你把它跪在膝头上,深深地向后弯去,一松手,它又嗖地一下伸直了。摸在手里,能让你体会到一种近乎肉体的快感。这样的竹子,特别适合编织各种竹席、竹筐、花眼竹篮。马老三说,磨刀。大福就磨刀。把那刀磨得锋快,像一作闪闪发光的利器了,马老三说,砍竹。大福就去金家湾把竹子一根根砍回来。马老三说,破竹。大福就破竹。开始竹子还不吭声,还在沉默地抵抗。大福撅起屁股,已是一半悬空,他在用劲哪。周围已看上一坪人,都觉得看这傻子于活挺有趣。众人一齐发出呐喊,破!刀只一闪,就破了!竹黄溅到大福的脸上,大福也不擦一下。趁着竹子的生气儿,他开始抽竹篾,这样抽出来的竹篾鲜活,皮实,劲儿足。大福把衣袖都捋起来了,瞧那胳膊多结实,油黑的汗毛都齐刷刷地支楞着。大福一层层地抽,慢慢地抽,竹篾伸到他满是疤痕的脸侧,如耳鬓斯磨一般。大福浑身都在动。篾匠活儿累人哪,可大福不知道累,人一傻,连累也不知道了。马老三不叫停,他就一直不停地干下去,仿佛受了惯性的驱使。刚抽出来的竹篾金黄透明,沁出一颗颗晶亮的水珠,肝肠寸断的样子。

竹子在哭呢。傻子大福说着,也抱着那撕开的竹子哭成一团。

马老三叹一声,傻子啊,不长脑子,倒长了心肝啊。

或许于这手脚活儿还真不需要脑子,傻子大福居然技艺日进,每天只重复地做着同样的一件事,人就会变得越发单纯而明净,又奇怪的执着。抽篾是一个篾匠最见功夫的地方,看傻子大福抽篾,你甚至会觉得他是一个天生的篾匠,没看见他是怎么把篾抽出来的,只看见一条条竹篾在他胸前跳动,一百多根竹篾在欢快地跳动,却又丝毫不乱。

马老三又叹一声,这个傻子啊,他不是用手在抽呢,是用神经在抽呢。

傻子大福编出的一只花眼长颈大鱼笼可真漂亮,竹笼编好后,他却出不来了,这傻子把自己编进那鱼笼里了。但他并不着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对笼子外面站着的一个叫竹子的小姑娘喊,娘,给我找根扁担来!

只要是个女的,大福就叫娘。

那小姑娘倒不害臊,习惯了。那会儿四周没别的人,只有这小姑娘可以帮帮他:竹子很听话地找了根扁担给他,不知这傻子要干什么。傻子把扁担横绑自己背后了,朝外面一冲,那姿势流畅而漂亮,仿佛一道闪电掠过,傻子就站到了笼子外面,那笼子却不见一点损坏。竹子看看傻子,又看看笼子,竹子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不是傻子,你是个神仙啊!竹子喊。

可惜马老三没看见,就是看见了他也不会相信的。谁都不信,这都是出事后听竹子一个人说的。

出事的那天傍晚,马老三带着傻子大福去金家湾砍水竹。是春天。春天什么都长得快,水竹直往湖水里长,连过往船只都要绕道而行,在离岸很远的湖心里走。进了竹林,马老三莫名其妙地感到哪里不对头,他看看自己,看看四周,还看了行手里握着篾刀的傻子,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老头儿指着一棵竹子说,砍!大福站着没动,支棱起一对耳朵。竹子在哭呢,大福说。老头儿又指了一下那竹子,厉声说,砍!大福又说,竹子是真的在哭呢。老头儿也感到有些蹊跷了,他正要说什么,大福摸了摸手里那把篾刀就走过占了,顷刻间,那边湖水的声音一下子大了。

老头儿赶过去时,看见一大片湖水已经血红,他的眼睛也一下子红了,也就是从这个春天的傍晚开始,他看什么都是血红的了。一直到死,他都不敢再睁开眼睛来打量这个世界。水里倒着一个男人,扒掉了裤子的男人像破竹似的从头到尾破开了。傻子大福靠着一根竹子站着,绕脖勒一条血线,只渗透出了极少的血。那个叫竹子的小姑娘一只手仍然死死地抓着大福的手不放,她的裙子和小花褂子被那死鬼男人撕成了碎片,像蝴蝶一般在风中飞舞……

英雄大福,终年十七岁。是虚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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