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选举的日子里

许　经

县文化局副局长翁号仁本应星期一就得来上班，可他直到星期二下午才从外县风风火火地赶回局里。办公室主任小功告诉他，县直机关党工委的李书记已找他三回了。翁号仁副局长的心有点虚虚的。半年多来他接了一些“业务”，悄悄地替外县的一些民间剧团画幕景画幻灯片，赚点外快补贴家用。咳，两个双胞胎女儿上大学，外加妻子刚下岗，靠他一人千把元的工资怎么过日子？文化局是个无权无势的穷单位，当个破局长且又是个副的，压根儿就感受不到什么叫贪污，什么是受贿。想钱想得心慌，又不能偷，又不能抢，买体育彩券又中不了大奖，炒股又没本钱且也承受不起那风险。想来想去，只好利用自己的一技之长，替人家画幕景画幻灯片了。翁号仁毕业于省艺校舞台美术专业，画幕景画幻灯片是他的绝活，在邻近几个县颇负盛名。局级领导给人打工虽不怎么体面，但日子得过下去呀，且人民币委实可爱。瞧，这一次双休日外加一天半，捞回1200元的劳务费，可维持那两位“嗷嗷待哺”的女大学生两个月的最低生活费了。县直机关党工委的李书记找我有啥事?是不是自己“走穴”的事不小心露出了风声?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啊!

翁号仁小心地敲开了县直机关党工委李书记办公室的门。李书记热情地请翁号仁坐，又是倒水，又是递烟，让翁号仁的脑袋找不着北。李书记乐呵呵地说，老翁啊，组织上想让你当这一届的县人大代表哩。因为是选举，不是任命，组织上也没太大把握包你能选上。这样吧，组织上下大气力帮你做工作，你自己也去底下活动活动，尤其是文化系统这一块你得给我百分之百地拿下。翁号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来撞上好事了。可出了李书记的门，翁号仁心里又纳闷上了：这太阳要从西边升上来了，我翁号仁算是啥东西，组织上竟如此关心我，他们看上我什么啦，这么抬举我去当县人大代表?我是外地人，在此举目无亲，跟县领导也不沾亲带故呀?莫非我家族里突然间冒出了个什么大人物，可我家族里就数我官最大呀!组织上有没有搞错情报了?不管他，组织上搞错情报是他们的事，怨不得我。翁号仁心里转而去嘀咕另一档事：这县人人代表究竟能不能当，当了后会不会影响自己日后的“走穴”。好在人大代表并不是官，没那么多的繁杂事。不就是每年开大会时听听报告，写写提案，表决时举举手，小组讨论发言，再一年几次的考察活动而已，不碍事。再说，当人大代表多少还可以蹭回几顿饭吃呢。

选举县人大代表的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作为候选人之一，翁号仁被提名公布张榜了。翁号仁于是往文化基层单位转了一圈，没得说，自己的局长当选人大代表，谁会不支持?文化馆馆长、图书馆馆长、博物馆馆长、剧团团长、电影公司经理、新华书店经理们都拍着胸脯说，要是他们单位里漏掉一张选票，他们就从桌子底下爬过去。哄得翁号仁屁颠屁颠的，感觉自己就像钢铁长城一般，坚不可摧。

凡事都不能太大意，二选一，翁号仁的竞争对于是县国十资源局的局长，给这位土地爷爷上供的人多着呢。翁号仁决定去县妇联、团县委、教育局走一趟，这些部门翁号仁熟着哩，每年的“三八”妇女节、“五四”青年节的文艺演出，学校“音乐周”、艺术节的演出，他们没少求翁号仁帮忙。如今轮到我翁号仁需要他们帮忙了，这些部门该派上用场了。

首站走访的是县妇联。那帮娘儿们见到翁号仁眼睛会放光。翁号仁平常不会因自己是局级领导在比他地位低的人面前耍酷，因此人缘不错，加之他还喜欢在石榴裙底下钻来钻去，见到年龄稍大的女人，一律压低10岁瞎捧人家的容貌，妇联会的那帮娘儿们哪一位不被翁号仁瞎捧过。重要的是翁号仁会讲些黄色段子，而那帮娘儿们也爱听黄色段子，常常是翁号仁一来，她们便缠上了，没有一二个荤段子打发她们翁号仁是出不了这道门的。

“哟，翁副。今天咋有兴趣来咱妇联看望我们这些黄脸婆啦!”说话的足一位姓赵的副主席，听说这娘儿们靠的是劝酒时从背后把一对大奶子搁在领导的双肩上这一法宝，从村妇联干部的位置上一路提拔上来的。这赵副主席最大的特点就是白胖奶子大，翁号仁见到她常常会莫名其妙地一悸，产生一种靠近她的欲望。翁号仁曾约她跳过几次舞，感觉不错，尤其是有意无意间碰到那大奶子的时候感到非常惬意。正当翁号仁想进一步与赵副主席发展关系的时候，赵副主席的老公有所警觉。一次，赵副主席的老公悄悄地躲在舞厅的暗处搞监视，无意中被翁号仁发现，至此翁号仁悬崖勒马，因为屠夫出身的赵副主席的老公，说不定啥时拎一把杀猪刀找上门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然而翁号仁与赵副主席还是保留有一定的关系，不过这种关系只是县里有大型文艺晚会时，翁号仁会主动地送一些戏票给赵副主席，仅此而已。翁号仁进来同所有的妇联干部打过招呼后，便坐到赵副主席的身边。见赵副主席新近刚染的那一头淡淡的红发，翁号仁故作惊讶地说：“这白雪雪、水汪汪、娇滴滴、懒洋洋的样子已够勾人魂的了，再来这一头的红发，你想让天底下的男人都为你疯去呀!”“呵，说到哪里去，我连翁副这种人都勾不到，还想让天底下的男人都为我发疯?做梦!”赵副主席白了翁号仁一眼，这一句抢白，够翁号仁受的。显然，赵副主席对翁号仁在情场上的懦弱至今仍耿耿于怀。翁号仁只好赔个笑脸说：“赵副主席是珠穆朗玛峰，攀援者不得不掂量一下自己的体能与胆量。”“去去去，不跟你说这些了。”赵副主席吆喝道，“姐妹们，想听荤段子的过来，翁副今天给大家带来了新段子。”娘儿们一窝蜂地围过来，翁号仁赶紧摆摆手说：“我今大可不是专门来讲浑段子的，我要求大伙儿给我办一件事哩：”“先说段子后办事。”有人嚷道：“对、对、对。”大家附和道。翁号仁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给她们来一段新近在网上刚看到的一个段子，翁号仁一说完，娘儿们笑得抱作一团。

“到此为止吧，我可要说正事了。”翁号仁等娘儿们笑够了接着说，“本人不幸被组织上提名为县人大代表候选人，届时选举的时候请诸位女士投上神圣的一票，拜托了。”

赵副主席吆喝道：“姐妹们，听好了。翁副的事你们就权当是你们老公的事，知道吗?”

娘儿们异口同声：“知道了。”

赵副主席把翁号仁送出门外，又给了翁号仁一颗定心丸：“呆会儿我帮你打几个电话，让县直机关各单位的女同胞都投你一票。”

翁号仁作了个揖，赵副主席朝翁号仁抛了个媚眼，两人算是互相道别。

第二站走访的是团县委。翁号仁将来意一说，那帮小青年满口答应，并且也是那个意思，帮忙打电话，要求底下的团委与上头保持一致。

第三站走访的是教育局。那就显得更亲切了，教育局说：你老翁还是我们“未成年人保护委员会”的副主任委员哩，胳膊肘子怎能往外扭，放心好了，打一百个包票。

这一圈走访，翁号仁颇感欣慰：想想自己在这个县工作了三十多年，还是很值得的。至少说自己的人缘还是挺不错的，做人

还是蛮成功的。因此，他对自己当选县人大代表充满了信心。

终于熬到了投票选举的口子。那位县土地局局长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败在名不见经传且还只是个副局级的翁号仁手下。那位土地爷瘫坐在皮沙发里仰天长啸：大意失荆州矣!

过完春节，县里便张罗一年一度的“两会”，四年一任的人大，政府、政协班子也要换届选举了。政府这边县长还是前一任的县长，这是市里内定好的，县人大代表一般都会识大体，不会把县政府的一把手给选没了。倒是副县长的人选，因为是差额选举，要是人大代表里头出了很多“刁民”的话，你内定的人选也可能会落选。今年的选举县委就觉得有点头疼。副县长的人选里头，有一位名叫占来喜的候选人，是市委副书记身边的秘书，刚下派半年还不到。许多乡镇、科局的于部群众对市里的领导下派身边的人来当副县长的做法极为不满，甚至有人扬言，选举时要把那个市委副书记的秘书毫不留情地给撸掉。这些干部群众之所以这么恼这位候选人，不是他工作没有能力，不够勤政廉政，而是恼他是外地人，地方选举素有排外情绪，领导职数是有名额控制的，你多了一个外地籍的人，势必就挤掉了一个地方上的干部；同时恼他是领导身边的人，眼下的人不但有仇富的心理，还有仇红的心理，对领导身边的红人，表面上给你阿谀奉承，背地里却恨之入骨。因此，今年的人大选举不敢掉以轻心，要是把那位市领导身边的秘书给选没了，咋向市领导交待?所以今年的那个陪选对象很重要，一定要找准找好“选手”。老谋深算的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早在选举县人大代表前就瞄上了翁号十二，他交待县直机关党工委的李书记，务必让翁号仁选上县人大代表。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出于这样考虑，翁号仁一是外地人，且从不跟人结党营私，因此跟地方干部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二是翁号仁长期在文化部门工作，职位不显赫，没有什么影响力，更谈不上有什么号召力；三是翁号仁年龄已五十出头，不符合县级于部年轻化的要求；四是翁号仁是副局级干部中少有的“乖孩子”，组织上指东，他决不会向西；五是翁号仁政治上没有野心，是属于“小富即安”型的人，有了个副局级的待遇，他已是很知足了，要是给他透透风，说这次选举跟组织配合好，给他个带括号的正局级，岂不把他给美死了。应该说，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是很有见地的，他找翁号仁算是找对了人。当他把翁号仁的情况在县委常委会上一说明，立即就获得常委们一致通过。常委会授权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找翁号仁个别谈话，把组织的意图告诉他，你只是陪选而已。如果选举顺利，达到组织的预期目的，可以考虑提一级为括号正局级干部。

翁号仁被组织部请去谈话，这明摆着翁号仁要升职了。文化局机关上下都炸了锅，人们交头接耳，各种猜测的都有。有人说，去年翁号仁去开同学会，同学里头有个在省委组织部工作，是不是这个同学升职了，在他职权范围内顺便也拉翁号仁一把。有的说，去年翁氏修族谱，作为主笔之一的翁号仁曾跟族人一起为筹款的事去找过翁副市长，会不会翁剐市长帮了一把。还有的说，去年县委书记的儿子结婚，新房餐厅的几幅油画是翁号仁帮画的，说不准是县委书汇投桃报李。正当这些人众说风云的时候，翁号仁回来了。一打听，是被确定为副县长的候选人。大家哈哈一笑，于是便翁副县长翁副县长的叫开了。翁号仁怕别人误会，反复强调自己只是陪选而已。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可他这么一解释，大家笑得更开心了，副县长的称呼也叫得更欢了。

“两会”如期召开。选举前，翁号仁作为副县长的候选人，他的履历情况也发到了全体人大代表手中，并跟随其他候选人一起到各代表团与代表见面。翁号仁从没见过如此的世面，因此有些缩头缩脑的，活像个新过门的小媳妇，说有多拘谨就有多拘谨。翁号仁骨子里自然流露出来的窝囊相，让县领导看了放心。

翁号仁虽是外地人，但在此地工作了三十多年，从某种意义上说比本地人还要本地人。代表中不少人都认识翁号仁，尤其是年龄四十大几的代表，他们对文化大革命时的“红海洋”记忆犹新。那时全县城乡到处都是红油漆写的毛主席语录画的毛主席头像，当时翁号仁从省艺校毕业刚分配到县文化馆工作，于是便允当了制作“红海洋”的领军人物，他的杰作几乎遍布全县城乡闹市的墙壁上。那时，人们时常看到一个白净的年轻人顶着烈日冒着寒风在脚手架上画毛主席头像写毛主席的语录。人们羡慕他毛主席的头像怎么会画得那么像，美术字怎么会写得那么好。当时没有追星一族说法，要是换成现在，当时的翁号仁显然也是一颗“美术之星”，而当时的“追星族”不少都是本届的县人大代表，这是翁号仁和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所始料不及的。

在餐厅里等待就餐的时候，时常会有一些不相识的人大代表过来与翁号仁打招呼，他们无不例外地都提及当年“红海洋”时代多么多么羡慕翁号仁的才艺。起先，翁号仁对这些零星的“追星族”还不在意，可人数一多了，心里便有点发毛：菩萨保佑，别让这些人投我一票。

临近选举了，平地里刮起一阵舆论风暴，说要让翁号仁上，占来喜下。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脑门子冒出一层冷汗，赶紧找来翁号仁说，这是别有用心的人在捣鬼，你一定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千万不要去掺和。如果有人来找你表示要选你的话，一定要死命地拒绝，并做好那些人的思想工作。翁号仁说，请组织上放心，我翁号仁自己有多少斤两难道还不知道?你就是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做副县长的梦。

翁号仁失眠了。今年的“两会”情况太复杂了，有一部分人铁下心来要给组织上难堪。翁号仁叫苦不迭，要是选举节外生枝，自己可就惨了。四年前的某一乡镇选举，也是节外生枝，乡镇的人大代表跟县里开了个大玩笑，把那位陪选的家伙选成了正乡长，而县里内定的乡长人选却名落孙山，你说气人不气人。那个乡的党委书记被县里骂了个狗血喷头。结果，那位被选上的乡长只干了三个月，一纸调令去了县档案局当正局级副局长，至今还在那里看档案库房。翁号仁越想越害怕，不失眠才怪呢!

翁号仁当选的呼声越来越高，以至于代表的党员小组会议开了一次又一次。翁号仁如坐针毡，只觉得县上领导个个见了他像乌眼鸡似的瞪着眼，好像这一切都是我翁号十二在背地里到处拉票，与组织上对着干。

选举那大，翁号仁步入会场，那沉重的步子就像两脚铐有千斤重镣的死囚。

坐定位子，翁号仁瞥了眼占来喜，见他铁青着脸，八字眉耷拉着，仿佛有人欠他几百万似的。翁号仁心里更难受了，他肠子都悔青了：当初鬼迷心窍，当什么人大代表，居然还同意组织上将自己列入副县长候选人，荒唐啊荒唐!现在好了，自己身陷选举飓风的旋涡之中，弄不好就成了反抗势力的牺牲品。

选举开始了。工作人员给翁号十二发选票，听完选票填写规则后，翁号仁除了给自己打X外，其余的统统画O，为了想表白自己同组织上保持一致，他还故意让自己身边的两位代表看到自己那张选票填写的结果(翁号仁怀疑他的周围布满了监视他的人)。投票开始了，按顺序列队走向投票箱，作为代表翁号仁投了神圣的一票，

计票后，选举结果要宣布了，全场一片寂静。主持人宣布县长全票当选，会场掌声一片。按差额选举，副县长是五选四。按姓氏笔划顺序，占来喜排第四，翁号仁排最后。前面的三位副县长轻松地过了半数当选，人们只是为这后面的两位捏一把汗。轮到宣布占来喜选举结果时，全场一片骚动。呵，这堂堂的市领导身边的人居然没过半数。县领导们一下子没了脸色。紧接着宣布翁号仁选举结果，翁号仁分明感到主席台上的主席团成员和台下代表席的代表都拿异样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就是一支支穿心的箭。还好，翁号仁也没过半数。县领导一点儿也不敢松口气，这接下来的两人重新选举，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重新为占来喜和翁号仁两人设计的选票发到代表们的手上，哪一位胜出，谁的心里都没底。占来喜笔直地坐着，凶神似的没有一丝笑容。翁号仁担心自己被选上，吓得就像糖尿病患者得了低血糖症那样，头冒虚汗，手脚发抖，全身无力地瘫坐在代表席上。

公布选举结果了。占来喜以半数强一点险胜翁号仁，县领导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翁号仁差点没喊出声来：谢天谢地!

开完县人代会，翁号仁连惊带吓地害了一场病，发高烧说胡话，整整折腾了一星期。当面容憔悴的翁号仁去上班的时候，从组织部传来好消息：翁号仁升职了，升为括号正局级干部。

之后，所有认识翁号仁的人都跟他开玩笑，一直喊他“翁副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