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玉超
枳子
我高中毕业那年,正赶上村里分田到户。分地那天我一个人去抓的阄。本应该母亲去,因为我刚下学门,对村里的情况不熟悉,但母亲执意让我去。那天村里人几乎都出动了,村长一挥手,人群嗡地一声,蜂群一样黑压压围过去,从这块地飞到那块地,相当兴奋,也相当地壮观。村长点到我名时,我激动地应了一声“到”,惹出一窝笑声,笑得最响亮的,是枳子。当时我和枳子不熟,心里有气,便狠狠地白了她一眼。枳子见我白她,不但没收住笑,反而笑得更野了,双手捂着小肚子,像被踹了一脚的鸭子。
我的手气还不错,分到了块上等地。其实我根本不懂地好地坏,反正都是土,都是种庄稼,又不是种金子。枳子分的地和我垄挨垄,她说,你真行,分了块好地,以后口引门就是邻居了。我记着刚才的事,没理她。枳子又嘎嘎笑,说这孩子,还记仇呢。
回到家,母亲对我说,那确实是块好地,就是下梢有座坟。母亲对村里的地了如指掌。母亲又问我和谁家搭界,我说,和枳子。母亲说,往后下地少搭理她,那是个泼妇。
接下来分牲畜,这一次我没抓到。母亲求村里的一位车老板捎我去内蒙买马。新生活开始了,家家都处在亢奋之中,买骡买马的不少。我家有父亲开工资,在衬里算中等户,母亲不想落在别人后面。我买了一匹枣红马,每天为它饮水、喂科,理鬓遛弯,很快就混熟了。我骑马去镇上赶集,购些春耕的用具,有时也骑马去外村看电影。我喜欢骑在马上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母亲对我的做法并不满意,说我摇摇晃晃的没个大人相。我告诉母亲我是为了熟悉马性,要不开犁时会耽误事。母亲便笑,说你就嘴巧。母亲是蒙古族,她也喜欢马,她爷爷曾是准喀喇沁的贝子,家里养过几百匹马。
这天,枳子来我家,商量让槐树家迁坟的事。槐树家祖坟在我们两家地中间,各占五条垄。母亲说,怕是他不愿意迁。枳子说,那不是他愿意不愿意的事,地分我们了,他就要迁。母亲顿了顿,为难地看着我。我马上说,我去找槐树交涉。枳子嘎嘎笑几声,说,行,有出息。又说,你刚下学门,得罪人的事我来做。
槐树原先是革委会副主任,主管教育,后来因生活作风问题被免职。那天他中午闲着无事,便把公社中学一位正在午休的女教师招到了办公室,槐树先是政治上关怀,然后是生活上关心,最后是感情上体贴,没费任何力气便把事情办了。女教师主观上是不情愿的,但她慑于槐树的职权,便忍耐下来。槐树办公室还有一位副主任,本来出差了,不巧这天回来撞个正着。这位副主任平时嫌槐树挡他官道,这回有了机会,当即捏起一艳一素两只蝴蝶般的短裤面见主任。
这种事要是碰上一般人,早成霜打的茄子了,但槐树不在乎,走路仍然挺直腰板,说话时底气不减,没一点落难凤凰不如鸡的感觉。回村后,槐树要求队长给派个轻快活,队长考虑他出校门就当兵,退伍后就在村里混差事,步步高升,确实不会农活,便派他去掏大粪。
队长是想拿拿他的官架子,他要告饶,再给他换活计。槐树却欣然接受,还给队长上了支大生产烟。槐树脚蹬长筒胶靴,身扎胶皮裙,赶着牛车去掏粪。这活也确实轻松,每天上下午各一趟,把小学校和卫生所便池的粪掏到牛车上的铁罐里,拉回生产队的积粪池,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槐树干完活回家洗一遍身子,便到铁匠铺闲聊。槐树见多识广,讲话有声有色,兜里又总揣着烟,身边就容易聚人。事实上,生活作风这种事,女口果不侵害到个人利益,多数人还是能谅解的,一些人往往还抱着艳羡的心理。但也有厌恶槐树的人,比女口我母亲,槐树偶尔到我家,我母亲总是站在门外与他搭话,而声音也比平时大,其中的意思显而易见。
槐树的掏粪工作进行了半年,生产队就解散了。许多人以为槐树这回彻底完了,土地承包到户,哪有养大爷的地方。那时我已经在镇上读高中。一天,我的胶鞋开胶了,和同学去修鞋,到那一看,掌鞋的师傅换成了槐树。
我不知道枳子怎样和槐树说的,反正事情没有办成,直到开犁前,坟还在那放着。
开犁这天,枳子和母亲说想租我们家犁。母亲说,使去吧,租什么租。那天我扛着犁跟在枳子身后挺兴奋的。我知道枳子一定会把事情做到底,赢了槐树。这样我也会沾光,在衬里树些威信。到地头,枳子让我牵马,她扶犁,我有些不甘心,但还是依了她。事情倒没我想象的那样复杂,枣红马还算听话,道走的直,垄趟的也深。傍晌时,就犁到了坟边,坟头不高,长满了草。我问枳子怎么办,枳子只说一个犁字。我牵着马沿坟坡。边犁过,没等我们犁下一垄,槐树来,了,冲枳子笑嘻嘻说,你行!我明天迁坟。说完盯我一眼,转身走了。第二天槐树真就把坟迁到了自家用边。迁坟时,枳子到了场,还烧了刀纸。枳子声声道谢,把槐树谢得一声不吱,满脸烟灰色。
接下来枳子又帮我家犁地,算是换工。母亲背地和我说,还真得枳子这样的,要不谁迁得了槐树家的坟。不过咱以后离她远着点儿,别招惹她,请神容易送神难。说实话,我从心里佩服了枳子。人熊被人欺,马熊被人骑,在乡下,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地种完后下了场春雨,草甸的青草一夜间长高了不少。我起个大早去草甸放马。马吃了一冬干草料,得添些绿色植物了。等我来到草甸,这里已牲畜成群了。枳子放着一只羊。枳子;中我摆手,我只好过去。枳子嘎嘎笑说,你让它自己吃去,牵它干嘛。来,坐这。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把缰绳挂在马颈上,坐到枳子旁边。我是个话少的人,跟女人更是没话。呆在草坡看牲畜吃草倒也是件不错的事情。我的枣红马低头吃草,两腮一鼓一鼓的,吃得极香,尾巴不时悠闲地一摇一摆。这是个充满旺盛活力的季节,一切都在蓬勃地生长。地上的草,田时的芽,复苏的昆虫,柳枝的毛毛狗。夜里,我能听见自己身上的骨节在咯咯地扩展,早晨醒来,发现自己比昨天又壮了许多,浑身也蓄足能量。
一只毛驴看样子吃足了草,走到枣红马跟前,咬马的脖子。枣红马躲闪,毛驴追着咬,枣红马也咬毛驴的脖子。我站起身,想去牵马,衣襟却被枳子扯住了。枳子咯咯笑,并不说话。我迷惑地盯着枣红马和那头驴,生怕驴把我的马伤了。这时,那头驴突然跃起前蹄,搭到枣红马的腰上。我恍然大悟,一股热浪席卷全身,无数血管胀起来。我知道枳子为什么咯咯笑了,枳子平时的笑都是“嘎嘎”的。我不敢瞅枳子,但余光还是飘到了枳子脸上。枳子两腮像涂了胭脂一样粉红,头微勾着,手指掐着一片草叶。我也低下头,拣一根节棍,摆弄着草棵下的蚂蚁。
铲头遍地时,我一直心不在焉,许多粗壮的秧苗都被我的镰刀断走了根本,而留下的却是纤细的黄苗。我心里明白,这都是枳子惹的祸。枳子的锄板又快又准,总铲在我的前头。春风仿佛淘气的孩子,一下一下掀枳子的后衣襟,让我直走神。枳子穿的是一件红衫,可能是前几年买的,红色在漫野的秧苗中特别抢眼,看着枳子的衣衫,就让我想起我的枣红马。我的枣红马长了一尊丰臀,毛色抹了油般,又红又亮,而且线条那么圆润,肉感那么瓷实,每迈一步,大腿上的肌肉就颤抖一下,颤抖得让我心惊肉跳。
我不敢多抬头,我总把枳子想象成我的枣红马,我觉得自己太下贱了,太不是东西了。枳子不理解我的心思,偏偏干一段就停下,教我如何铲地、间苗。枳子说,垄两旁要铲平刃,苗中间要用锄尖铲,间苗时要用锄尖推摁苗根。枳子一会儿做示范,一会儿把着我的手教。枳子的手好热,把我的手烫得直抖,将几棵好苗都铲掉了。枳子嘎嘎笑,说,看你,拐带得我都不会铲了。
一场小雨过后,玉米苗就封了垄。铲二遍地时,我实在受不了枳子给我的折磨,有意和她错开。每天她都是天不亮就下地,临近晌午就回家,下午就不来了。我便下午去铲,虽然热些,但我的心静,出活。母亲见我天天下午铲地,便说,下午铲的草不死,白铲,庄稼活也不简单,要下得苦力,也要用脑子。这话枳子也和我说过,她们怎能知道我的苦衷呢。没办法,我还得上午铲,还得看枳子的红衫。那天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和枳子说,热天不适合穿红色衣服,深色吸光,你应该穿件浅色的。枳子嘎嘎笑,说,我小弟知道疼人了,行,明天我就换。第二天她果然换上了一件白灰蓝花的衬衫,而且把衣襟掖进了腰里。枳子问我:看看,这回咋样,漂亮不?枳子是个长相一般的女人,惟一有些特点的地方就是一双眼睛,眼白少,眼仁多,迷迷离离的,叫人看上去犯困的样子。枳子换了衫,并没有让我清醒过来,我铲的地愈发糟糕。虽说没去苗,但草也遗漏了不少。夜里有时也睡不着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好在铲地的活很快就完了,我有了调养生息的时间。
槐树在村里开了第一个小卖店。开业这天,摆了十几桌酒席,把村里有头有脸的都请到了。村里有习俗,谁家有红白喜事,大事小情,办席时大伙都要凑份子,都帮着“捞忙”,枳子也去帮厨。
开席时,大门外突然涌进几个小伙子,还背着一个人。端盘上莱的枳子一看就愣了,背来的是她丈夫朴老三。朴老三去年失去了双腿。朴老三是汽车兵,去云南路上想方便方便,没曾想踩响了地雷,伤好后便退了伍。朴老三腿脚不好,加上觉得自己窝囊;便很少出门,这天是让几个年轻人连扯带拽背来的。槐树笑呵呵地把朴老三让到主桌,挨自己坐了,然后讲话:乡亲们,我开这小店,是为了方便大家。说心里话,我能开这个商店,一是靠党的政策好,二也是我祖上积德,以后还得请大家多多捧场。老三呢,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天我有喜事,不能忘了乡亲。朴嫂,上菜!
枳子知道槐树在羞辱自己,枳子面带微笑把菜放到桌上说:槐树大哥,你家风水好哇,要不怎能出你这人物呢。老三多吃多喝,别屈了大哥的一番心思。
我没去坐席,槐树没请我,请我我也不会去。我知道槐树没安好心眼,如果知道枳子去,说啥也要劝住她。我已经很久未见到枳子了。见不到她,我像丢了魂似的,无着无落。这一天,我到地里去割草。夏秋两季马吃青草料爱上膘。玉米已抽挑,玉米穗红红绿绿,很是好看。玉米地里的草不多,但碰上一丛往往长得又高又又壮,而且娇嫩。我挨着垄沟走,割一捆放到地头,然后再去割。玉米地里闷热,又不能不穿衬衫,玉米叶子刺在胳膊上,汗一浸,死拉疼。不过割草总归是件快活事,可多割,可少割。累了就躺在垄沟,阳光不进来,地下有湿气,可以听蝈蝈叫,也可以看蚂蚱跳,最有意思的是逗弄瓢虫,折下一片玉米叶,搭个桥,让瓢虫爬下来。顺叶脉吹一口气,瓢虫被吹向空中,坠落中的瓢虫慌忙展开翅膀,临落地的——刹那终于飞起来。有的未等展翅就坠了地,壳朝下,翻动半天,才翻过身。
我感觉自己挺无聊的,但有什么办法,哪个人能时刻都管好自己呢?
在我玩得正没兴趣时,我听到了一声尖叫,接着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似乎是枳子的声音。我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冲喊声奔去。玉米杆被我踩得七零八落,我的脸被玉米叶划得乱七八糟。枳子见着我说:槐树这个王八蛋,想欺负我,我只想喊人,把他吓走,没曾想真把你喊来了。谢谢你小弟。枳子攥住我的手,突然在我脸上亲一口。我顺势在她腮上啃起来。枳子推开我,说,我的腿一点劲也没有了,你把草都背去,我先走了。我呆呆地站在玉米地里,看着枳子被绿色淹没了。那个下午,我把自己忘在了玉米地里,以为自己跟着枳子走了。直到天昏下来,我才把两个人的青草背在背上向衬里走去。
草莓
我和草莓相处的时候玉米绒还未干透,玉米皮背阴一面还是绿的。
那天我正在草甸放马,闲得难受就躺地看天。其实天上什么也没有,原来还有几片补丁似的灰云,眨眼工夫就风扫走了,垃圾一样堆在遥远的天边。我在想,如果天突然像草帽一样被人摘走,或者被风刮走,头顶变成一个硕大的黑洞,而地,仍然是亮的,人们会不会吓疯?如果人们都疯了,这个世界又会是什么样?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天真的没了,换成了一张脸。我吓了一跳。再好看的东西放在你的眼皮底下,也看不出美来。我当时真想往她脸上吐口唾沫,或者痰,但我还是忍了。草莓是个乖巧的姑娘,知道我不高兴,一连声道歉,还用胖胖的手指抹我的头发,像哄被惊吓的孩子。我是个沉不住气的人,经不住甜言蜜语。草莓和我是同班同学,她学习成绩差,比我早毕业回家下了田。草莓说,别生气啦,今晚上我请你看电影。我坐起来问:你请我上哪看电影?草莓嘎嘎笑道:上馒头营子呀,演《咱们村里的年轻人》,可好啦!我扑哧笑了,上馒头营子用你请?还是我请你吧!
从那天开始,爱情鸟就在我心里住了巢。这么快就谈起恋爱,对于我一点不突然,这是由我的恋爱观决定的。我从知道世上有爱情这东西起,就固执地认为爱情应该是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的相互吸引,或者是一个对另一个的拼命追求,而不应该由一个不相干的人捏合或者撮合。草莓主动向我示爱,我不可能不接受,何况她的那张几年也未长大的脸令我着迷。
纯粹的自由恋爱都是见不得人的。纯美的爱情就是一个神秘。我和草莓相恋的秘密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白天几乎没有接触,总是人约黄昏后,而多数见面的理由都是看电影。看电影时,或者来回的路上,我们并不在一起,只是离得尽量近些,相互能看得到。我们的交流方式一个是“飞眼”,也就是眉目传情,再一个就是在各自的伙伴丛中,像孔雀开屏一样炫耀自己,以达到互相欣赏的目的。有机会也凑一块,说些悄悄话,表达一番衷肠。爱情总要经历由疏远到亲近,再由亲近到疏远,最终达到密不可分的过程。问题出在我身上,那天我约草莓到十几里外的一个村子看电影,我是骑马驮她去的。那真是个难忘的夜晚,四周都是黝黑的青纱帐,只有一条白亮的乡路铺在我们面前。我们有时策马飞奔,草莓搂着我的腰,脸紧贴在我肩上,我的耳边全是她的长发在风中飞扬的声音;有时我们俩同唱邓丽君的歌,把秋夜唱得情意绵绵。
就是这个夜晚,母亲心平气和地对我说:我不同意你和草莓处。我明白母亲反对的原因,草莓是槐树的女儿,槐树在村里的名声不好,母亲不愿意同槐树结亲家。
我在家是长子,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我不想伤母亲的心。我忍痛割爱,让自己冷下来。我直言告诉草莓,说母亲不同意。其实,我不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尤其在爱情问题上,我心里并没有和草莓断的念头,只想暂时冷一下,避开母亲的关注。我觉得只要心中的灯不灭,眼前就会有亮儿。毕竟草莓是个好姑娘,我坚信母亲早晚有一天会同意。
玉米彻底成熟了。这是一个久违的丰年。玉米杆小树一样粗壮。村民们的牙都呲得跟玉米粒似的,满脸是笑,起早趟黑忙碌在田地里收获。
令我没想到的是,我和母亲刚来到地边,草莓就出现了。草莓大方亲切地冲我母亲叫了声“大婶“,又朝我笑笑,就开始帮我家收玉米。我听到母亲在嗓于眼”嗯”了一声。我趁把篮子交给草莓时,在她手上掐了一下。我已有许多日子未见到草莓,我真的太激动了。草莓紧抿嘴,还是“啊”了一声。我神经质地瞅母亲,母亲也正迷惑地看我。这时候草莓说:蛇!我顺着草莓的手指看,果然有一条小绿蛇顺垄沟爬行。我正在心里感谢蛇时,草莓已跨到了母亲身前,用土篮挡住母亲的脚。我心里暗暗佩服草莓的机灵和大胆。母亲不好意思地倒退两步,看蛇爬走了,开始独自掰玉米。一上午我们三个人都很少说话,但我们都明白,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话要说。
我把母亲和草莓掰下的玉米用马车往家拉,不觉天就暗了。母亲冲我说,就这一趟吧,明天别让草莓来了,她家也忙。我心里想笑,别看母亲没多少文化,但运用语言的能力比我都强。草莓就在我身后几步远,这话她听得清清楚楚,根本不用我转告。母亲的态度明确中含着模糊,拒绝得坚决,但又不失委婉。
槐树的小卖店非常红火,用大伙的话说是蝎子粑粑——独(毒)一份,因此很赚钱,被乡里树为“万元户”的典型,偶尔还要去外村作几场报告。他的心思都放在经商赚钱上,地里的活全交给了老婆和女儿草莓。草莓家种的是高梁,割的已差不多了。她希望用自己的真心努力获取爱情。
第二天,草莓照常来帮我家收玉米。母亲是个善良的女人,心里不愿意,也不愿用嘴伤人。草莓本来是个嘴甜的人,过一阵就扳不住了,有事没事一口一个“婶”地找话说。第三天,母亲把腰闪了,我和草莓把母亲送回家,母亲的腰本来不好,这回又加重了,只能躺在炕上养着。草莓除了帮我收玉米,还要帮我做饭,伺候母亲。草莓的心很细,抽空给我母亲按摩、熬汤药,像对待自己母亲一样。忙完了连口水都不喝,转身回家。我发现母亲的脸上有了些笑容,虽然一闪即逝,但我还是看出母亲有些喜欢上了草莓。
这天中午,我在玉米地中间亲了草莓。草莓比我还忘情,几乎要把我的舌头吞吃了。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撩开了她的裙子,就在我的手指触到她皮肤的时候,草莓一把推开了我,红着脸跑开了。我被魔法定住一般,立在玉米地半天没醒过神来。爱情也是一种麻药,能让人全身失去知觉,包括大脑。要不恋爱中的人怎么都那么傻呢。我以为收获完玉米就该收获爱了,但事实却给了我一闷棍,几乎使我窒息。这一天草莓和我在一起时,一直闷闷不乐,没有了一点往日调皮可爱的笑声,一张娃娃脸也突然长大,多了忧郁和沉思。不管我怎么逗她,她都高兴不起来,我再次想吻她,也被她拒绝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没做好,也不知道谁得罪她了,我不再理她,各干各的活。黄昏降临时,我们收完了最后一车玉米。草莓突然抱住我呜呜哭了起来,我不知所措,预感到有事情发生。果然,草莓告诉我,我们俩的事不能有结果了。草莓哭泣着说,我喜欢你,一辈子都喜欢你,你不娶我我也喜欢你。我冷却下来,猜出是母亲和她说了什么。我亲了一口草莓的湿腮,问,我母亲和你说什么了?她不同意我们可以瞒着她呀。你哭什么?草莓紧搂着我说,你别问了,反正咱们便是无缘了。我推开草莓,抓紧她的双肩,说,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要不我会发疯的。草莓低下头,低声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发疯。草莓说,昨天我给你母亲跪下了,求她老人家同意我们相处。你母亲哭了,抱着我说,现在不行,等我死了以后吧。我追问她为什么?她告诉我,我父亲曾对你母亲做下伤天害理的事情。
以后的日子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我一天除了干活、吃饭、睡觉,就闷坐着,一言不发,更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其实母亲也在躲避我。她不清楚我知不知道真相,但母亲至少表现出了对我与草莓的内疚,虽然她没有丁点的错。有时,我像一头狼,跑到野地去唱,去嗥,有时远远地盯着草莓家,看一看她屋里屋外的影子。
我时常做梦,梦见槐树狼一样扑倒母亲,一口一口咬,咬得母亲遍体鳞伤。我拿棒子去打,去追,但槐树跑得飞快,我怎么也追不上他……等我醒来时,浑身都是汗。这个寒冷的冬天,我的脚一直放在被子外边,我总觉得脚心冒火。
这一天,我终于听到了一个令人兴奋异常的消息,槐树被人敲诈,吓病了。有人往槐树的小卖店塞了张条子,让他把一万元钱送到东大桥下,如果报警就杀了他全家。条子上的字是用报纸的铅字拼的,看不出笔迹。
我真想去槐树家看看他被吓成啥模样,我更担心草莓也被吓着,但我只是想想而已,我没有理由去,母亲也不能让我去。我倒真希望这件事把槐树吓死,他死了母亲也就不会阻止我和草莓相恋了。我默默祈求上天报应槐树。
村里兴奋了几天,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槐树再出现在小卖店时,脸上多了些谦逊的笑容,少了些暴富的神气。
春天来了,蓬勃的阳光让万物复苏,也使我恢复了元气。我提着纺织袋,迈上了外出打工之路。我实在不愿待在村里了,我需要换个环境,呼吸些新鲜的空气,我要离开这块伤心之地。
我来到吴镇,当起了建筑力工。我给大工抬石头砌墙,站跳板上接飞砖,挑水泥桶上二楼打地面,给抹灰的师傅叨勺。我干得十分卖力,我希望用体力的消耗减轻对草莓的思念,我也希望用自己辛勤的劳作,换取更多的报酬。有朝一日娶回我的草莓。尽管这种希望是那么渺茫,但它却是维持我精神的支柱。
深冬时节,我满载而归。母亲见我回来了,非常高兴,高兴得直掉泪。母亲攥着我的手说,我儿都累脱相了。我也紧紧攥着母亲的手安慰母亲,说一切都挺好的。
母亲开始给我数叨村里的种种变化,母亲轻描淡写地告诉我,槐树死了,得心脏病死的。在我离开村子后,小卖店夜里老闹鬼,不是这东西没了,就是那东西少了,但门窗又没坏。有一天槐树走夜路,碰上了口喷火的白脸长舌鬼,心脏病吓犯了,没两天就死了。母亲告诉我这些时,既有些高兴又有些害怕的样子。我说,做下了亏心事,鬼才叫门。母亲听我这话,脸上现出一丝尴尬。我知道她多心了,忙把话题岔开。
春节前,草莓突然来到我家,还是那样甜甜叫“婶”,问有什么活需要帮手。母亲什么也不让她干,让她进屋和我说话。快一年没见了,我们俩都有些不自然。我和她说的都是镇上的事情,我有意找些有趣的话题,想让她高兴高兴。草莓还是那张可爱的娃娃脸,只是比以前成熟许多,笑起来不再出声,嘴角似乎还隐藏着一丝忧郁。我理解她,她的父亲毕竟才去世不到半年时间。
年前年后,我们相处得很好,虽然没有那时的热情和激情,但也让我感到无限的温暖。
阴历三月,我们结婚了。
洞房花烛夜,草莓哭泣了,草莓对我说,我虽然还爱着你,但现在不能给你,因为我现在恨你。
我无地自容,我明白,草莓对我的所作所为心里是有数的。
这一夜我合衣而卧,天未亮便拎起编织袋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