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他们又来了,在那个叫毛狗的人的带领下,来了。
我知道,我作为樟树村最后的也是最老的一棵香樟树,也要走了。他们来一次,我的儿孙 们就要地瞳掉一批,现在,终于轮到我了。
日头快要落山了,在西天烧出了一片火烧云,红红的云光落在我身上,我也像要燃烧了起 来,我抬眼望去,山梁上和村子里都光秃秃地,留下一个个大坑,那是我的老伴和我的儿孙 们曾经生活的地方啊。
那时候,樟村遍地都是我们香樟树家庭,这里的人喜欢香樟树,人们在屋前屋后在河岸坡 地在田头地角,种上了香樟,整个村庄都笼罩在香樟树的气味里,我们的枝叶笼住了村庄人 家的屋顶、草堆、牛栏,别村的人从外面到樟村来,往往会找不到进村的路口,只有等一阵 风来,吹低了枝叶,露出了屋顶,或者是到了吃饭的时辰,有炊烟从一片绿浪中升起,才发 现原来村庄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
先有了香樟树才有了樟村的,在方圆几十里,樟村的香樟是旺族,我活了四百多年了,四 百多年里,我们和樟村的人没有离开过,有感情哪,我熟悉樟村的一切,我知道东老黄家有 一把好使的锄头,连挖三垄地也不卷口,村西老马家有一只会生蛋的母鸡,一天要生下两个 蛋,老马老婆恨不得把这只母鸡抱在怀里睡觉。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当然知道,你别看 我站着不动,我每天晚上都要巡视一番我的子孙的,等村子里的人都睡着了,我就要睁开眼 睛竖起耳朵,听一下村子里的动静,咯吱,那是董富贵在磨牙,呼呼,那是金旺盛在打呼噜 ,叽叽,那是新婚的一对小夫妻在床上耍哩。我听着这些声音,知道一切正常,便用树叶沙 沙地向儿孙们说,我们也睡吧。顿时,所有的树叶都会重复和传递我这句话。有时,村里偶 尔有个睡不着觉的人,他会看到没有风树叶自己却动了起来,那是我们在说话呀。
唉,我没想到后来会是那样的。噩运降临的那一天没有一点预兆。那天,也是黄昏,村里 的老长辈人们都喊他八爷的孙子毛狗从城里回来了,他是樟村第一个到城里去打工的,到城 里才几个月,这家伙好像就有些不像樟村的人了,他穿的褂子后头开了叉,还有颈子上勒了 根带子,有事没事就要拽上两下,他对村里人说,这是西服,城里人都穿这个的。这天晚上 ,毛狗很晚都没有睡,和他老婆秀说话,他说,我们要发财了,秀。秀说,捡到金子了?毛 狗说,也差不了多。秀摸摸他的头说,你不是发烧说胡话吧。毛狗一摆手说,你知道个屁, 城里人看上我们这里的大香樟树了,他们要把大香樟移在我们住的地方,你晓得一棵尺围的 香樟树在城里能卖多少钱?秀摇了摇头。毛狗的眼睛放光,说值七八千哩。毛狗说着拉灭了 灯,我看见他的眼睛像猫头鹰一样,在夜里睁的很大。我有点恐惧,不过我没有说出来,我 还是说,一切正常,孩子们,睡吧。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我被一阵砍砍声惊醒,一只山鹊飞过来说,不好了,壮子要被人杀 了。我遥遥一看,正是壮子,壮子可是棵好树,身躯硕壮匀称,树冠铺张如云,全身上下没 有一个疤点,它站在村口的路边,挡住了外面进到村口的第一丝风,它是我们香樟树家族的 骄傲。可是,这时壮子正被毛狗带着的几个人砍去了小树丫,刨断小树根,又吭哧吭哧地抬 上大货车。壮子是好样的,它没有哭一声,它倒在地上的眼睛还在看着我们,它说,我会想 你们的。村子里的人围在了大货车旁,有人对毛狗说,毛狗,下次挖我家的那棵,我只要两 千块钱。毛狗坐在货厢里,叼着纸烟说,行,行,城里要的多呢。随着货车叭叭两声,壮子 就在我们的目光里走远了,越走越远。
接下来的日子里,樟村人好像都疯了,他们把我们挖了一棵又一棵,全然不记得我们往日 的情分了,董富贵来了,他再也不想想,一九三七年发大水时,是我伸出手拉起了他娘,那 时他还在他娘的肚子里;金旺盛来了,他再也不想想,他就是靠着一口好樟木箱子跑到江北 才把老婆娶回了家,要不然到现在还是光棍一个。砍砍的声音响彻在樟村的上空,山梁上的 树没有了,坡地上的树没有了,村子里的树也没有了,都走了,被送到远远的那个叫“城” 的地方去了,在樟村长大的他们能在城里活下去吗?
我想念我的子孙们,我以为就只有我想它们了,其实,我忘了,从一开始,樟村的八爷就 跟他的孙子毛狗说了,树,不能再挖了,没有香樟树,樟村还叫樟村么?毛狗嗤地一笑说, 不叫樟村有什么关系,有钱就行。
八爷拦不住樟村的人,他只好天天坐在我的树根下,和我说说话,你说,城里就那么好吗 ?姑娘们小伙子们都到城里去了,这下子,跟了我们一辈子的香樟树也被运到城里去了,你 说城里就那么好吗?八爷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我不做声,我只拼命地把我们香樟树的气 息往八爷的身上扑,八爷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摸着我的躯干说,你放心,我拼了老命也要保 住你的。
咚地一声,日头落到了山那边,我孤单地守望着樟村,忽然,我听见了八爷的吼声,他说 ,你敢,你要运走了那棵大樟树,我就死给你看。毛狗气呼呼地说,这棵树我是要杀倒的, 解成板送给城里的王主任,他要打一套全香樟的家具,人家看上了,人家王主任高兴了,我 还愁往后的日子没得过么。砰,八爷砸碎了手中的茶杯。
月亮升起来了,这可能就是我在樟村最后的夜晚了,八爷又来了,他步履艰难,他把头埋 在我的树干里,他说,对不起你了,兄弟,这是惟一的法子了。他抬起头来,我看见月光下 ,他的老泪很大。八爷说着,从胸口掏出一把锤子又摸出一把大铁钉,他把大铁然一根根地 钉进我的身体,叮,叮,叮,铁进了我的皮肤,进了我的年轮,最后,深入了骨髓,我感到 了疼痛,我当然知道八爷的无奈和八爷的绝决,我和八爷一样,我们悲壮起来,我说,八爷 ,你钉吧,钉吧,钉得越深越好,这样我就永远留在了樟村,樟村永远就是樟村了。
月光光,我在自己的树影里幸福地哭了,我把骨髓里的香樟的气味都哭出来了,我的眼泪 流遍了躯干,我的眼泪和八爷的眼泪流在了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