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章
我在城里谈了对象,是一位中学教师。这事让父亲很风光。时有村人寻他开心,父亲就一边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一边就笑着躲开了,步伐轻快,多年落下的腿病也不见了。
那天我回家,父亲问,人家有没有提什么条件?我说没有。父亲不信,对我简短的回答不很满意。又问,没有提到房子?我说没有。因我先前谈过一个对象,后来因房子问题,没成。看着父亲仍放心不下,我说:“我们暂且租房结婚,她同意了。”父亲的神情微微有点激动,对正在纳鞋的母亲:“咱们也不能薄待人家,要不,再出去借借?”母亲手中的银针在阳光下一闪,划过母亲的白发滑落下来。母亲仍低着头:“咱就这家底,再借个几万块,猴年马月才能还清啊?”父亲不再作声,摁灭了烟头,扔出老远。
我结婚时,房东特意将向阳的两间腾空,给我们做了新房。婚后,父亲经常送些蔬菜、大米过来,但从不滞留过夜。直到我们后来贷款买了一套二手房,父亲才破例肯在我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临走时,他从贴身的棉襖掏出被橡皮筋五花大绑的灰白色手绢,说:“这两万块钱,给你们还贷款凑个数吧,别嫌少。”妻子推辞不要,父亲板起面孔,说:“放心,爸不要你们还。”妻子还想解释,父亲已出了门,留下一句:“是我的私房钱,别让你妈知道。”然后极快地关上防盗门,噔噔噔下楼了。
父亲再进城是因为早就感到胃部不适,来市院进行检查。检查的结果竟是患了癌症。我们没能瞒住父亲的病情。父亲获悉后,显出十分的平静,仍从容地宽慰邻床的病友。但那位病友不幸在手术中永远地离去了,匆忙得竟没能和父亲道一声别。轮到父亲手术的前一晚,父亲才说出,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私房钱”。那两万块钱是瞒着母亲向村支书借的。他又说母亲省吃俭用,跟他受了一辈子苦,并不是不想借钱给我们买房子,而是担心自己这辈子还不了,来世还要被人家追着讨。妻子早已泣不成声:“爸,只要你身体好好的,我们会替你还的。”父亲脸上漾着笑,说:“我答应这笔钱给你们的,就是我走了,也不要你们还一分……”我在心底哀叹了一声:这倔强的父亲,谁又能顾得了身后的事呢!
父亲术后康复得很好,可谓不幸中的万幸。父亲住院那天很仓促,很多衣物都留在了乡下,后来我回乡下去取。竟在床头柜里意外地发现了一张保险单:被保人是父亲;投保人是我。显然,是父亲以我的名义为自己买了一份保险。条款写得很清楚,被保人百年之后,投保人会有两万元的受益。难怪父亲不止一次胸有成竹地说,哪怕他走了,给我们的两万元钱也不要我们还一分……
我捧着保险单伫立无语,泪水禁不住泉涌而出,原来这张价值两万元的人寿保险单,才是真正属于父亲的“私房钱”!我的父亲,他竟透支了自己的生命,折合成一张寿险单对我们践诺——对他的那份父爱践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