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贵祥
以前没有电视的日子,佩佩和我只会听听音乐、看看身边的印刷品。我们两口子的家总是很宁静,又那样地与外边的世界隔开。我不能想像我们分开后,佩佩会立刻改变生活习惯,在她新的客厅里放上一台平面的大电视,还会安装有二百多条频道的e-cable。我想我应该要说服自己,那年夏天我参加那个比赛,我不会傻得是为了让佩佩在有线电视上看见我吧?
跟其他参赛者一样,我也不过是为了奖金和短暂的名气而来,我又何必拿佩佩作借口呢。但《板间房》的编导却不太愿意我们每一个人都这样说。
名与利当然很实际,三十刚出头的编导如是说,但你们试想想,现实其实是很复杂的,动机也不可能太单纯。我们是“真实电视”嘛,一定要呈现客观复杂的真实绐观众看,这样才OK。请说出你们的心底话吧。
于是我便对他们说了我和佩佩的故事。每一次我要单独对着镜头说话时,他们在场边都会故意提起佩佩。你觉得,佩佩假如在收看,她会怎么想呢?戴长方形新潮眼镜的女助导最喜欢用这样的说话撩我。有次我刚错失了获得额外奖金的机会,肚子又饿着,我真的被她搞得眼泛泪光。我见到她眯眯地笑了。
每一个《板间房》的参赛者都为了很独特的理由而来。有人为了爱情,有人为了治病,有人为了历练、见识、找故事题材或者寻亲。我为了佩佩。但有参赛者真的只为了名利。可能他们样子生得市侩,他们如是说,编导就再没有追问下去,任由他们的说话播出。那个叫ET的说得最莫名其妙:我喜欢看野生纪录片,那些狮子老虎好威风、好厉害,尤其在捕猎的时候。想不到我也可以在纪录片里!好劲啊!我的森林就在这个录影厂里!
纪录片?这些参赛者连自己在什么节目里也搞不清楚。我可以想像之后那一个月我是跟哪些人住在一起了。是的,我们是“九男女”——五男四女困在一个由木板搭成的房子里,连续朝夕相处三十天。制片厂临时搭建的木房子只有一个客厅、两间睡房、一个厕所、一个厨房,用具设施都十分简陋。面容凌厉的女监制说,这全都是为了仿造板间房时代,一屋数伙人的挤逼特色。煮食器皿要用火水炉,厕所是蹲厕,没有电热水炉,厕纸也粗糙不堪。我们私底下都在说,其实电视台缺乏制作费,搭景也一切从简。但没有人敢公然投诉生活艰难,因为大家都知道,女监制必定发火,取消投诉者的参赛资格。
连这些也忍受不了——我想像着女监制扭曲的脸容、尖声的喝骂——怎可能回到板间房时代?怎样再唤起这一代人奋发图强的斗志?你们哪里有资格做别人的榜样?
刚过三十的编导好声好气地安慰我们,这个真人Show制作严谨,仿真度极高,我们做了详细的资料搜集,务求完整地重建当年板间房的所有特点。你们所睡的木板床与帆布床,我们花了许多时间才找到哩。这些全是古董!你们应该为有幸参与这个制作而感到自豪!
男的参赛者还要穿上当年的唐装衫裤,没有拉链与皮带,那些裤子十分阔大,要用绳子缚紧。不习惯穿着唐装的年轻人就经常出洋相,蹲厕时往往把半条裤子掉进厕坑内弄脏了,非常狼狈,这也是摄影机最爱捕捉的镜头。
没有错,整间房子内有数十部摄录机,连厕所里都有。有些公然放在我们面前,有些则是隐闭的。没有人告诉我们摄录机的正确数目,助导只说所有摄录机都配有夜视装置,即使我们关了灯,睡在床上,一样看得一清二楚。还有“数量极多的”(引自助导说话)的窃听器,可收录任何一个角落的声音。我们当然没有任何异议。怎会有异议呢?还恨不得哩。而且大家早签了合约,二十四小时,持续三十天,在网上直播。另外每天剪辑三十分钟精华片段,包括采访我们每日的感受,在e-cable娱乐台的黄金时段播出。
佩佩,你应该知道,我是很有把握胜出的。正因为我是当中年纪最大的参赛者,即使我也未经历过板间房年代,但我仍然记得童年时候祖母的讲述,亦有幸在小时候看过现在已没有人看的粤语长片DVD。我比他们任何一个,更明白什么是板间房,什么才是真正的板间房精神。我不介意他们叫我做“阿叔”,有些更恶劣地唤我作“阿伯”。这也无所谓。这样我看来毫无威胁,就没有人要尽快把我淘汰出局。佩佩,如果你每天都在看网上直播,你应该明白,我跟那些女子的语言调情,只是为了拉票,为了建立同盟。当然,我也想让你认识到我成熟的男性魅力,不是那班年轻小伙子能企及的。也好让你明白你的损失。
Janet便是其中一个最喜欢找我聊天的女参赛者。我们日渐密切的关系,令我们一致地投票把那个最讨厌的狂龙,最早淘汰出局。不瞒你,Janet是一个肤浅的女孩,根本不是闲聊的好对象。几个月后我在最新出版的回忆集里,依然坦率地这样描述Janet这女孩:尽管她体态撩人,经常把唐装的衫钮在胸口处解松,露出紧致的乳沟,但走近跟她说话,总觉得味同嚼蜡。是的,她不过是一个身材美好、衣着性感的蜡像人。
小时候看白燕的DVD,已经惊叹往日板间房年代女人的丰盈身体,全不像今天女性的平坦瘦削。想不到《板间房》真的做了全面的调查,为了回塑过去,专挑身型较丰满的女参赛者,让她们包裹在小一个尺码的唐装衫裤下,为观众及我们男参赛者,带来历史的质感。
不要怪我,佩佩,我在回忆录里这样写,不过是为了迎合那个庸俗编辑的口味。你知我是个超女性主义的信徒。大学时代,我们一起选修Dr.Chan的Post-Gender Studies,大家都拿了A,你就应该相信我内在的诚意。
没办法,后来成了我好友的编导私下跟我说,没有噱头不成娱乐电视。况且那是个弱肉强食、彻底剥削别人,甚至出卖自己的年代。
你是指拍摄《板间房》的年代,还是真正板间房的年代?我问。
编导——其实那时他已不再做编导了——愣了一下。有分别吗?
起初,我们确实是分房睡的。佩佩,你记得这是你的主意吗?后来,大概一个星期后……你要明白,在板间房里,日子对我们已没有任何意义,我们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没有收音机,更没有人派报,观众对我们的投票取向我们完全不知道,大概可能没有七天那么久吧,我们便混熟了,也在监制的鼓励下。当然我们心知肚明这个比赛是关于男女欲孽的,便再没有执着要男的同睡一个房间,所有女的一定要睡另一个房间。不过是板间房,只有一块薄板之隔,睡这睡那、睡左睡右,或跟谁睡,会有分别吗?众多的摄录机已是我们的道德监察,最急色的狂龙也只是隔着衣服摸过小青的屁股一下罢了。
狂龙计算错误。观众当然喜欢看,但更爱站在道德的高位。
他成了第一个被淘汰的人。
我后来写回忆录,不纯是为了赚钱,我更想帮自己理解那一个月我是如何生活的,我是怎样在全城贪婪的眼睛下活过来的。我隐约觉得,但我没有在书里这样写,如果我能够搞清楚那三十天的意义,我便可以弄得懂我整个人生的意义。不是因为那三十天我过得最璀璨光辉,成了万人注视的大明星、大歌星,而是那一个月在一个象征人欲横流的封闭空间里,我度过了许多虚耗又没用的时光、不知为了什么目的而存在的光阴,那,那才是真实,那,那才是人生。所以我要感谢曾经与我勾心斗角的竞争者,也感谢曾投我一票或从没投我一票的观众,甚至感谢在网上聊天室骂我“死老鬼”的网友。因为你们让我知道什么是真实,什么是人生,无论是残酷还是温馨。我在序言中这样写。
玩担水游戏,雪碧跟我一组。雪碧先要撕破喉咙地大叫“楼下闩水喉”(板间房录影室当然没有楼下),让站得很远很远的人听见,我们的水喉才有水供应。我们要尽快把水盛满在木桶里,然后拿着盛满水的木桶飞奔往另一处,在限定时间内,哪一组运水最多,便算胜出。这种运水游戏必然令我们衣衫尽湿。男的,除了我,都是常常做健身锻炼的身型,个个肌肉暴现。女的参赛者因为一律不准佩戴胸围,监制说那个时代的女人哪有钱买洋化胸围,所以只穿薄薄的汗衫,湿身后,基本上与裸体已没有分别。
佩佩,请你不要胡思乱想。我那时候一点偷看她们的心情也没有。我相信所有男参赛者也是这样,专心一致地想着如何胜出而已,哪有空看她们的玲珑浮突呢?不知怎样,当我那一组已完成计时赛,等待其他组别回来时,我忽然感到背后有一个冷冷的身体贴近我。我侧过头看,原来是雪碧。她冷得面色发白,在湿衣衫下瑟缩着的裸体,教人怜悯。她低着头,目光却又看着我。我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我于是用我肥胖的身体遮盖着她的身体。没有摄影机可以再看得到她的全身了。那个时候,佩佩,我只想着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保护弱小的你。在这个水花飞溅、风雨飘摇的冷酷世界,你的身体依偎着我的身体,我们开始慢慢感觉到对方的体温。我用自己的身体将你包裹着,你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最中心的一部分。我感受到那该是三十天里最温暖的一刻。那一刻,我后来明白,亦是板间房精神的具体呈现。
在之后的游戏竞赛里,如做酱油、掷飞机榄、用长竹晾衣服等,我和雪碧仿佛有了某种默契,只要她跟我同组,我们都可以顺利胜出,获得额外的美食与奖金。我在两个月后推出的《板间房》DVD上看到雪碧这样对着镜头,描述我们的关系:他成熟啦、稳重啦,又懂得照顾别人啦,我与他相处,觉得好有安全感哩!对啊!有他在身旁,就像慈爱的父亲看守着我一样。你知啦,在这个敌友不清不楚的世界里,你会感到好孤单、好可怜唷。你不知道有什么人可以信赖啊。但有他在,情况就很不一样。我们可以结成盟友,对抗其他人。不过呢,我也非常明白,如果最后只剩下我和这个慈祥的父亲在板间房里,没法子,我还是会狠心地把他淘汰出局的。这是游戏规则嘛!最终,只有一个胜利者,夺得一百万元。
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呢?佩佩,我和你之间是不是所有东西都是千真万确的?参加了《板间房》后,我竟然对我们共同经历过、实实在在存在过的日子也产生了怀疑。那时候我完全陶醉在只有我们两口子的世界里,根本没有问过你是否也一样快乐。我看见你怔怔望着窗外出神,回想起来,你的注意力可能并不在窗内我们两个人的小天地里。
我在想,如果一段经历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它会不会变得不再真实?
你应该明白我参加的理由。
在数十部摄录机与窃听器,以及万千观众的见证下,这里的一切都会变成事实。狂龙对小青的欲念是真的,尽管他的过火行为可能只为了博出位、引起注意。小青与钟珍的仇怨是真的,两个女人的斗争与对立,把整个房子的空气也改变了,那是装不出来的,Janet的大喊十、ET的鲁莽冲动,都不是这些头脑简单的参赛者可以做假的。我只是对佐治仔的不动声色,不太肯定他的虚实。对于伟明呢,常常拉着人聊天,说是为了寻找写作题材,我是不会相信的。
我的回忆录快出第二版了,他的小说呢?怎么还没有写出来?小说家都是大话王吗?我一早就洞悉了了伟明的意图,不过是与所有人拉关系、找联盟,借机淘汰别人出局。每次他问我可否用我的过去作为他的小说材料,我都加油添酱,跟他说了很多很多我和佩佩二人世界的故事。
对不起,佩佩,你不要以为我出卖了你。我对伟明说了我和你如何用七天时间横越了撒哈拉大沙漠,如何模仿奥迪西斯的航程在地中海扬帆寻宝,又如何在南太平洋潜入深海追寻蓝鲸的迁徙路径。我跟他描述,你戴上潜水面罩的样貌是如何有趣。不要责怪我,佩佩,那个伟明实在虚假,我必须用真实去粉碎他以小说为伪装的谎言,于是我不得不把关于我们的秘密也告诉了他。
那一年我和你去了亚玛逊雨林,目的其实不是表面上的搜集稀有蝴蝶,只不过因为我们没有什么朋友,根本就没有朋友,于是就决定去亚玛逊逃避寂寞,即使我们那时十分富足地拥有着对方。旅途疲惫,我们不断向密林前进,差点忘记了蚊子,忘记了可怕的温差,忘记了以往的寂寞。那是个我不怎样记起的一次旅程,我也因此没有太多细节向伟明述说,这是你可以放心的。
当然我还对他提到我们遍访欧洲图书馆对证罗马法典不同版本的那次经历。佩佩,你知道,面对谎言,我宁愿坦白。
我照直对伟明说了,校证罗马法典的不同版本只是掩饰。我们已经很久不看书了,甚至连报纸也不看,遍访图书馆,纯粹为了古代书籍散发着的气味。每到一个图书馆,我们连书也不翻,只坐在那里闭目养神,闻着那种独特的味道。我还跟伟明说了,那次你在布拉格的图书馆,坐在窗前,应该就是别人说卡夫卡坐过的位置。五点钟的阳光照进来,外边白蒙蒙的一片,但你还是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仿佛完全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
佩佩,我可能错误地诠释了整件事。一开始,我们一起旅行,你就不是为了图书馆的古籍气味的。
我不厌其烦地向伟明、向《板间房》里的人,甚至所有收看节目的观众复述我们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也不过想证明,这些故事真的曾经发生过,在你我之间。佩佩,如果你也在看这个节目,我也想让你引证我的记忆,明白我的想法。只有我们共同的记忆,才有魔力令我们度过的日子变成真实。我眼泛泪光地对着镜头说。三十来岁的编导举起拇指,满意地笑了。
我在我的回忆录里写道:看着一个一个人离开,板间房这个大家庭由热闹变得冷清。我作为这个家庭的“长者”,有点像父亲看着儿女们远走高飞,不期然涌现出一点点不舍的感觉。
读者们不要以为我虚假伪善,即使大家过去的关系不尽融洽和谐,但又有多少个有血亲关系的家庭真的会和谐融洽、毫无争议呢?《板间房》确实给了我家的感觉。
有时候过分真实,反而令感觉变得有点虚幻。特别当参赛者一个一个地被淘汰,我不用再疲于奔命去对付他们,多了时间静下来,面对着无数个摄录机的镜头反射,我竟然开始怀疑,板间房内究竟从来有没有其他人住过?他们会不会只存在于我想像的世界里?
如果不是想像而是记忆,我的记忆是否准确?我是最后离开的一个?抑或是最先抵达的一个呢?
假如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谁又会与我建立共同的记忆,确定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佩佩,我不知你在哪里,但我希望你正在收看。我开始惧怕找不到你存在过的痕迹。如果你也不存在,我又怎样证实过去曾经发生的呢?
不是这样的,绝不是由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在板间房内,说着我自己编导的故事。
不是。
因为不能隔音的房间让我的话被你听到,那便成了真实,是我和你也没法子改变的真实。
(选自《香港文学》200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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