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毓真
黄河在蒙古高原掉头南下,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在黄土高原上撕开了一道口子,就出现了著名的晋陕峡谷。黄河在晋陕峡谷挥洒着她的雄姿和气势。
那一年冬天,我和结婚不久的妻子,走在晋陕峡谷的一条古商道上。
家乡的风俗,结婚以后,一些重要的亲戚是必须走的。要到妻子的亲戚家,必须走这条古商道。
峡谷里西北风很坚硬,打在脸上像刀子刮。这里的老百姓把这种风一律叫做“穿沟风”。所谓的“沟”就是晋陕峡谷。这个沟也太深太宽了。
我妻子的娘家村在黄河边上,这里的老百姓叫黄河是老河。一个很艺术化的名字,让人感到亲切、温暖,而且很有深意,很厚重。是老百姓创造了艺术,一点都没错。
最近几年,上面决定在以临县碛口为中心,辐射周围几个村庄开发旅游扶贫试验区,包括我妻子娘家村——李家山。这个宁静、古朴的小山村便开始了骚动与不安。著名画家吴冠中先生在李家山采风时发现并高度评价了这个有艺术价值的小山村。他说:“从外表看像一座荒凉的‘汉墓,走进去却是很古老很讲究的窑洞。古村相对封闭,像与世隔绝的桃花源。这样的村庄,这样的房子,走遍全世界都很难找到。”吴冠中先生还在这里画了许多速写。这就使这个极为偏僻的小山村进入了一个新的美学等级,提升了李家山村的艺术价值。
那个时候,这个小山村还在寂寞中度着日月。
从李家山出发,路过有名的黄河大滩——麒麟滩,便是一条在悬崖峭壁上开凿的南下连接晋南以及更遥远的南方的一条古商道。也是一条纤道,是黄河上水船船工拉船的纤道。妻子显得很兴奋。一路上讲这讲那,都是他们村还有她小时候的故事。她说,每年一到雨季,黄河发大水时,他们村的人就在麒麟滩上“捞河柴”。“捞河柴”是他们村人以及这一带黄河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每到捞河柴的时候,就像正月里闹秧歌那样红火热闹。我一直在想,黄河发大水是黄河发疯发狂的时候,要捞到河柴,必须靠近水,甚至要下到水里。面对无情的洪水,面对被洪水吞没的危险,居然说像正月里闹秧歌那样红火热闹。对于他们的这种感受,我始终感到很困惑。难道他们不知道水火无情意味着什么吗?这也许是他们对“捞河柴”这种生存方式的另一种诠释;是他们对“捞河柴”的另一种感受,他们心目中的捞河柴就是这样。
关于捞河柴,我曾经在一个短篇小说里描写过,后来在我的六集电视剧《老河》中也表现过这种场面。我是以沉重的笔调表现这种生活的。只能说明我对生活理解的肤浅与偏狭;只看到生活的一面,没有看到生活的全部;或者说没有看到生活中最深层最本质的东西。
中国有句俗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古以来,中国的老百姓大约就是这种生活状态。晋陕峡谷的老百姓靠的是这一河水,“吃”的也是这一河水。当然,“吃”的方法和路子是多种多样的,其中有一种“吃”法,那就是捞河柴。
这里远离炭窑,集市上的炭价又很高,一般老百姓是烧不起的。因此,每年雨季,人们就等待、盼望黄河发大水。黄河发大水,这里的老百姓就有好活法。有一河好水,就有一河好柴。烧在前,吃在后,烧比吃要当紧。当黄河上游的甘肃、宁夏、内蒙等地遭暴雨袭击,洪水卷着泥沙、树木、柴草、煤块等物滚滚而下,来到晋陕峡谷。这个时候,全村的男女老少全部出动,大呼小叫地拥到河滩去捞柴。男人们脱得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当然也有少数人穿着裤衩。在这些捞河柴的男女老少里面,自然有他们的姐妹、女儿或者儿媳妇。在这种特定的环境里,似乎没有了男人与女人的区别;似乎没有了羞耻,也没有了野蛮与文明的区别。一切显得自然、随便,又是那么合情合理。好像人活着就应该是那样。
捞河柴用的工具非常简单,就是些耙子、钩链、用麻绳编织的网。捞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技巧,只要敢冒险就行。
捞河柴最可怕最凶险的是“还河水”。“还河水”就是第二次洪峰,第三次洪峰。这一带的老百姓把这种现象叫“还河水”。河边上的人说,“还河水”下来时,没有惊天动地的吼声,往往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在毫无动静中到来的。如果没有河边生活经验,不知不觉就被“还河水”吞没,这样的悲剧曾经发生过。生活在河边的人有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还河水”下来时,首先感觉到有一种阴森森的气息扑面而来,紧接着有一股浓烈的泥土味直扑鼻腔。当地人叫这种气味是“沤泥味”。有这种感觉和气味,人们就很准确地断定,“还河水”下来了。人们以最快的速度撤离到安全地带。当“水头子”——也就是洪水的前峰,过去以后,洪水趋于平稳,人们便蜂拥着来到水边或进入水中,继续着生死较量。
捞河柴时,女人们一般不下水,这不是歧视女人,而是出于对女人的爱护。冒险的事不能让女人干。她们只是在河边搬运男人们从水里捞出来的柴和炭,以及一些她们拿得动的东西。女人们是不会脱光衣服的,而是穿着短裤和背心,或把裤腿挽起来。河水和汗水打湿了她们的短裤和背心,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农村女人不美的线条。
他们说有一河好水——他们把无情的洪水,说成是“一河好水”。一年的烧火问题全解决了,今冬明春就歇心了。如果有一年,老河没有发大水,就意味着这一带遭了灾荒,人们就会恐慌和不安。这个冬天可怎么过啊!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悖论,黄河发大水,意味着有的地方遭受了洪涝灾害的袭击,人民的生命财产遭受了损失,有的甚至流离失所。洪水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灾难和痛苦;而这里的人得到了实惠,得到了好处。他们是以兴奋、激动的心情迎接洪水的到来。同样一件事或同样一场灾难,有人不幸,有人幸运;有人遭殃,有人得到好处。这大概就是生活的全部。
妻子说,捞河柴的场面热烈,情绪欢快,情景十分感人。密密麻麻的人在大滩上前后奔忙,像蚂蚁搬家似的。洪水和捞河柴的人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古老而又原始的画面。
面对无情的洪水,面对生死较量,胆小怕事、畏首畏尾的农民,在这里不存在了,而表现出的是一种强悍和勇敢,乐观和自信。他们当然知道洪水是没有意识没有感情的,洪水可以毁灭一切,甚至夺去人的生命。可是,人们照样要在河边上活着,照样要捞河柴。如果你第一次参加捞河柴,都会被那种场面,那种情绪所感染。
捞河柴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谁也不知道。也许,从有人类就有了捞河柴。
对于捞河柴这样一种生存方式,应该如何评价,如何理解和认识,我不知道。也许,人类遥远而漫长的历史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妻子上小学时,有一次捞河柴,还捞到一支钢笔,是金星牌的。女子家自然不敢下到水里,只能在洪水退回去的河边上“捞”一些树根树枝,还有少量的煤块。对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得到一支金星钢笔,意味着拥有了财富。好几天都在激动与兴奋中。有一次上树摘枣,钢笔从开了窟窿的衣服口袋里掉了出去,就再也没有找到,她心疼了好长时间。生活就是这么个逻辑,就是这么有意思,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得到也会失去。
麒麟滩,也就是李家山人捞河柴的大滩——一个很独特很有意味也有点浪漫色彩的地名。这是李家山村很响亮的符号;是李家山村的品牌;是李家山人祖祖辈辈引以自豪的名字。方圆的人说起李家山,就知道麒麟滩,说起麒麟滩,就知道麒麟滩的故事。麒麟滩面积很大,有三百多亩。不仅地名独特,它的来历也很有意味很动人。说的是,清朝雍正年间,六月初一的晚上,李家山一户李姓人家的一头牛生了一个怪胎,酷似鹿,但身上长着鳞。村里人就认定是怪物。正在这个时候,这家主人的媳妇突然肚疼如刀搅。这女人怀胎十月,要生了。但出现了意外——难产。难产意味着有生命危险。有人就说是这怪物作祟。这家主人非常恼火,拿铁锹去砸,那怪物逮着铁锹咬了一块,一口就吞下去。人们惊惶失措,拿起棍棒,一拥而上,一顿乱棍将那怪物打死。与此同时,这家媳妇也生下了儿子,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儿子就死了。恰好来了一位深通世故又识字断文的老先生,他摇着头,非常遗憾地说,牛生麒麟猪生象,骆驼生的四不象。这牛生的是一只麒麟。古话说的“麒麟送子”,就是这个意思。这是天降祥物,是吉兆啊。你们把它打死,不仅孩子落不住,皇家知道了,肯定要追究责任,甚至会判你满门抄斩之罪。人们大惊失色。主家就偷偷把麒麟埋到黄河滩上。当日晚上,黄河上游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盖滩的洪水在晋陕峡谷咆哮着。第二天,洪水退后,埋麒麟的岸边淤出了三百多亩滩地。李家山人就把这块河滩叫做麒麟滩。
写到这里,我在一种复杂的情绪中打开字典,翻出麒麟的解释:“麒麟,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动物,形状像鹿,头上有角,全身有鳞甲,有尾。古人拿它象征祥瑞。”
中国古代是否有过这类动物,仅仅是传说,大约和龙的情形差不多。李家山牛生下麒麟的传说,是真是假,李氏家族的“宗谱”上确有记载。一辈一辈地传说着,津津有味,不厌其烦。没有任何人追究过它的真假。在我小的时候,我的老家也留传着李家山牛下麒麟的故事,感到很奇异,问大人们,麒麟是什么样子,都说不出准确的形状。我就在心里描绘着,始终是模模糊糊的。
故事到这儿并没有结束。打死麒麟的这一家,从此就在胆战心惊中过日子,害怕有一天,朝廷派人捉拿他归案。在惊恐中,全家逃亡陕西,从此一去不回。这是一个苦涩的而且有点悲剧色彩的传说。然而,有人说这是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说动人,也还有些动人之处。但不怎么美丽,即使美丽也是忧伤的美丽,或者说是美丽的悲剧。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李家山人从此有了一个捞河柴的好场地。现在又成了旅游观光的好去处。这是老天馈赠给他们的一份厚礼。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拍摄我写的六集电视剧《老河》时,我领着剧组主创人员,到碛口采外景,又一次走近麒麟滩。那是秋天,麒麟滩奇特绚丽的风光,让艺术家们惊叹不已。剧中“捞河柴”一埸戏就在麒麟滩拍摄。临县著名文化人郭丕汉王洪廷先生用优美动人的文字描绘过这里迷人的景色,我就不细说了。
过了麒麟滩,走一段平缓的石砭路,一座峥嵘险峻的大山挡住了去路。这里可以说是另一个天地。晋陕峡谷显得更加狭窄、深邃,黄河绕过麒麟滩,掉头向东,又很潇洒地朝南而去。在这里便出现“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的情形。黄河在东岸的河槽里,身躯变得很瘦弱,但吼声却惊天动地。
那条古商道就是在这陡峭的悬崖上开凿的。抬头仰望,直碰眉梢的山,完全没有了黄土高原呆板、浑圆的馍头状。经过千百年风雨的砍杀。这些山变得峥嵘冰冷、陡峭险峻;低头俯瞰,是浩浩荡荡奔腾南下的黄河。站在古道上,一仰一俯,便感觉出了大自然的伟大和气势来。
古道崎岖陡险,路面狭窄。宽处不足两米,要比人们形容的羊肠小道险恶得多,有人说“危如蜀道”,还真有点“难于上青天”的意思。如果一失脚,或有人推你一把,掉下去,真是九死一生。事实上就没有还生的希望。这是一条“走南路”的古商道。说到“走南路”,便想起“走西口”。过去,我们这一带外出谋生的大约有两支队伍。一支是走西口,也叫走口外。另一支是走南路。落脚点主要在晋南一带,哪里盛产棉麦,是富庶之乡,在哪里好生存就在哪落脚。当然还有走向更遥远的南方。“走南路”没有走西口名声大,也许是因为那首动人的民歌《走西口》,使这个历史现象名扬四海,而“走南路”没有民歌,所以,“走南路”悄悄地走进历史又悄悄地消失在历史中。走南路的人不一定都走这条道,有句话说,条条道路通罗马,就是这个意思,但是,黄河行船,上水船的船工拉船时必须走这条道。船工拉船有时也另辟蹊径,因为拉纤走的道必须靠近水面。所以,纤夫拉船时攀登的石梯、石板路,更加狭窄陡峭,更加险要。那些巨大的石头上和绝壁的石梯上还留有纤绳磨开的横沟和纤夫的脚印。可以想象出,当年纤夫拉纤时是何等的艰险。当然,今人是不拉纤了,以现代交通工具取而代之。我和妻子走这条古道时,一路没有见到一只上水船。至少在这一段路上,纤夫的生活从历史上消失了。在我第一次走这条古道的20年后,一首《纤夫的爱》火爆登场,唱红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词曲轻松、浪漫。尤其是两个男女歌手,运用了夸张的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把纤夫的爱表现得缠缠绵绵,轰轰烈烈,充满浪漫色彩,令人羡慕。晋陕峡谷一带,纤夫就是船工,也叫扳船的。船工在过去属于穷苦人中最穷苦的那一族,生活在最底层。在这里留传这样一句话:“炭毛埋了没有死,船工死了没有埋。”炭毛是指挖煤工人。这两类人时时刻刻处在生死边缘,虽然活着,就已经死了。炭毛还活着就埋掉了,船工已经死了,只是没有埋。这是这两类人苦难生活的写照。这类人不能说没有爱情,即使有,也是苦涩的,忧伤的,甚至是悲剧的,不会浪漫到哪儿去。我不是说《纤夫的爱》不好,从词曲到演员的演唱,都夸张得非常美。但那是艺术,毕竟离生活远了点,至少远离了晋陕峡谷船工的生活。一个女人好上一个死了没有埋的船工,整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能浪漫起来吗?一个船工,不是在恶浪里搏斗,就是在绝壁上攀登,累得要死,怕得要命,他们的情他们的爱,能在纤绳上荡悠悠吗?
这条古商道像一条冻僵的蛇,蜿蜒在陡峭的山崖上。船工的号子声,骆驼的驼铃声,骡马的嘶鸣声已经远逝,那条死蛇一样的古道也在寂寞中一点点消失。只有这山这河依然如故。伟大的永远是大自然,任何人为的东西都在大自然面前变得渺小。
在我写这篇短文的时候,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推出了一个栏目:“21世纪的中国人”。这个栏目以独特的视角,全方位展现了临县碛口李家山的历史人文、自然景观、民情风俗、村落形态以及21世纪李家山人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我真佩服中央电视台的敬业精神和开阔的视野,在这么辽阔的国土上,居然能发现和挖掘出李家山这个极其偏远、在地图上根本就找不到的小山村。到了这一代——21世纪的李家山人,“捞河柴”的生活已经不存在了,成为遥远的历史,成为记忆中的碎片。他们的目光投向了更加遥远的地方。他们从麒麟滩、从古商道走出来,走向了外面的世界。而对我妻子他们那一代人,或者追溯到更遥远的过去,捞河柴似乎还在昨天,而且是那样刻骨铭心,是他们追求美好生活的重要手段。我们都不能够准确地评说捞河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一代人干一代人的事。通过捞河柴,可以映照出黄河人强悍、健全的人格力量。
妻子12岁那年,黄河没有发大水。这在历史上是少见的。这就意味着这里遭了“灾”,今冬明春的烧火取暖做饭出现了危机。“没烧的”便成为贫困人家的主要矛盾。李家山离炭窑很远,只能在碛口或孟门集上高价买炭。放寒假,就和她的一个远房嫂子到孟门集上担炭——他们村离碛口只有5里路,离孟门15里。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到孟门担炭?孟门偏远,离炭窑也近。孟门比碛口的炭价每斤便宜5厘钱,100斤是5毛钱。12岁的女孩子顶多担30斤炭,这样算下来,到孟门担一次炭,统共节省1毛5分钱。中国农民的精打细算天下第一。为节省1毛5分钱,来回多走20里路。而这条路又是崎岖陡峭的古商道。我是山里长大的,走山路是我的强项,然而走在这条古道上,真正感到头重脚轻,两腿发软。1992年,我带着《老河》剧组,又一次走在这条古道上。走了不到3里路,导演说,太险要,怕出事。拍了几个空镜头,就撤回去了。当年,一个12岁的小女子和一个年轻媳妇居然担着炭,行走在这条空手都难走的古道上。这种极其艰难的劳动,是需要毅力的,需要一种坚强的毅力。否则,寸步难行。
妻子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现在担着炭再走这条道,肯定不行。人类进步了,但人的生存能力退化了。
那时候,妻子家里穷,担炭走时吃一碗小米焖饭,也没有干粮要带。15里路上打来回,实在是艰难。嫂子家有劳力,秋后还能分到几十斤红枣。担炭走时,嫂子就在衣服口袋里装几把红枣,作为一路的干粮。路上,嫂子给她红枣吃,不是一把一把的给,而是一个一个的给。嫂子吃一个,给她一个。好吃的红枣进了嘴里,就像化雪一样,一瞬间就无影无踪了,嘴里只剩下坚硬的、两头尖尖的枣核了。“扑”地一声,枣核滚落在古道上。嫂子听见她吐掉枣核,就又给她一个。几次下来,嫂子急了,说:“啊呀,你吃得好快呀!”接着又说:“你不要吐掉枣骨子,就在嘴里噙着,你要不听话,就不给你了。”——枣核,在我们这一带叫枣骨子。很坚硬,用石头或锤子使劲砸,才能砸碎。嫂子又给了她一个,吃完照例又吐掉了。嫂子就埋怨她:“叫你不要吐,叫你不要吐,你怎又吐掉了!”她说:“由不得呀。”她感到很委屈,红枣太好吃了。嫂子又给了她一个,嘱咐她:“这回长点记性,听见了吗?”她“哎”了一声。这回她真的没有吐。时间一长,又尖又硬的枣核噙到嘴里确实不好受。她就悄悄地放在手里面,扔到地上,这样就没有任何动静了,也就免去了嫂子的埋怨。她知道,嫂子口袋里没有多少红枣,她让留着慢慢吃。就像过日子一样,要讲究个细水长流,不能有今日不顾明日。
快到孟门镇了,嫂子说,吐掉吧,就最后一个了,给你。她欢快地“哎”了一声。
她和嫂子为了省几毛钱,来回多走20里路,走的又是险道。用现代人的目光去审视,用现代人的价值观去理解,那真是不可思议。20多年前,人们的观念普遍是,“工夫气力不花钱”。这是中国老百姓、尤其是我们这里的老百姓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是教育那些调皮捣蛋,干活偷懒,不懂过日子的人常用的一句话。舍得使用不花钱的工夫气力,就不会饿肚子。历史走到今天,观念完全变了。工夫是什么?工夫就是时间,时间就是金钱。气力是什么?气力就是劳动力,也可以叫生产力。劳动力就是资源。时间和资源都是金钱。旧式农民把工夫和气力降低到一文不值的地步。完全看不到自己的价值。但是,我们不能离开历史看人的观念和行为方式,更没有理由和资格轻薄地嘲笑他们。
妻子和嫂子去孟门担了几回炭,吃尽千辛万苦。她节省几毛钱买了一个铅笔盒,而嫂子节省几毛钱,买了一块印花毛巾,也就是这里人说的羊肚子手巾。过去,这里的妇女在头上扎毛巾是一种时尚,也是一种习惯。嫂子在供销社买下毛巾后,非常高兴,拿着到处夸。那确实是一条鲜艳漂亮的毛巾。但是,嫂子往头上扎的时候,把漂亮的面子扎到里边,而把暗淡的里子扎到外边。她在等待、盼望一个隆重的日子。等到那一天,她要把漂亮的面子扎到外面。在这样的日子里炫耀她的花毛巾,表现她的富有,展示她的美。从她扎上毛巾的那一刻起,她就做着一个梦,一个美丽的梦。结果,这个梦没有实现。她等待、盼望的日子没有到来,那块毛巾的正面最终没有得到展示。两年后,我妻子要到碛口镇念中学,走时,到嫂子家去告别。嫂子正在院里的铁丝上搭那块刚洗过的毛巾,毛巾上补一块手片大的粗布。那块粗布补丁就像俊女人脸上的一块疤。特别扎眼。嫂子在毛巾上扯扯说,这手巾经不住扎,一眨眼的工夫就开花了。一副很心疼很遗憾的样子。嫂子心疼毛巾在不知不觉中就“开花”了,她遗憾美丽的梦没有实现,漂亮的正面没有得到展示,她没有等到一个隆重的日子。
当然,嫂子的梦最终还是能实现的,她有儿子,有女儿。比如儿子迎媳妇,女儿出嫁,这自然是非常隆重的日子。她还会买一条毛巾扎在头上吗?随着时代的变化和发展,妇女头上扎毛巾已经成为历史,展示自己的美也不是一条漂亮鲜艳的羊肚子手巾。比如买一件漂亮的羊毛衫,比如买一部手机——嫂子应该买一部手机,联系儿女婚礼的有关问题。然后,到碛口、孟门赶集上会,就像当今年轻人似的,穿着羊毛衫,手机吊在胸前,时不时接个电话,或打个电话。
妻子念中学后,就再没有参加捞河柴,也没有到孟门担炭。越是念书,就离家越远。远离了家乡,也就远离了“捞河柴”和“孟门担炭”,远离了古老的近似原始的生活方式。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走近了文明?我认为,这是一个很难解释的命题。
我和妻子在古道上走了将近3个小时,一路上没有碰到一个行人,更别说运载货物的商队了,也没有一只上水船,也就没有了在纤道上拉船的纤夫。在这里,远离了喧嚣,远离了人潮汹涌、文化密集的现代化城市,呈现着一种遥远的荒凉和寂寞。只有一块石碑,一块嵌在崖畔上的石碑似乎在诉说着什么。石碑已经残破不堪,字迹模糊。——说来也怪,碑上那么多字,只有“道光”二字能够辨认。皇家的洪福真是齐天!由此可以说明,这条古商道是清朝道光年间开凿的,具体年代已经看不清了。也许,那个时候,鸦片战争已经爆发,道光皇帝忧愁的目光注视着南方;也许,那个时候,林则徐正在流放新疆的路上艰难地跋涉着。大清帝国已经开始走向衰落,而在这条古商道上,在古商道下面的黄河上,运载货物的商队络绎不绝,船夫的号子声此起彼伏。这些南来北往的商队和船只驮载着财富,驮载着风险,驮载着商业文明,来到碛口,或者从碛口出发。驮载出一个以碛口为中心的东西南北商业大流通,驮载出一个“物阜民熙小都会”的碛口。
这条古商道从历史上走进来又从历史上走出去,这大约就是历史的选择,时代的需要。古商道又回归到远古时代的宁静与寂寞中。只有古道下的老河终年流淌,奔腾不息。在晋陕峡谷的河边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十里路上九架碛。”在这里最能印证这句话的正确性。“无名碛”上的黄河水发出了隆隆的、有时又是鸣鸣咽咽的吼声,漩涡一个接着一个,排空而起的浊浪翻滚着、追逐着,发出的吼声特别怪异。老人们就说,这是老河的哭声。老河要是哭了,肯定翻船。有一年,老河哭了一黑夜,第二天,二碛上就翻了船,一船人,除了老梢,没有一个出来的。老河里的冤魂太多了!我仔细听那鸣鸣咽咽的声音,好像有谁吹奏一种叫埙的古代乐器,但更像哭泣声,尤其像老年人的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