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呜
1
1944年7月,我的父亲还未满14周岁。14岁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只能算是少年。可是,不满14岁的少年父亲,做出了决定他一生的大决断:上太行。
那年7月的一天,在山西榆次南庄村外,青纱帐高高支着,秋庄稼正在抽穗,一切都预示着今年又是丰收。父亲后来对我说,抗日战争期间特奇怪,一直与百姓作对的老天爷,那几年态度格外好,该下雨下雨,该刮风刮风,可谓风调雨顺。老天爷也可怜咱中国人。
趁着中午地里干活的人回家吃饭歇晌,我那少年父亲急急忙忙走出家门,沿街向东出村,穿过茂密的高粱地,向村外坝堰走去。
父亲走上高高的坝堰,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周围的情况。他四处张望了很久,除了庄稼就是庄稼。累了,他就坐在一棵榆树荫凉下默默等待。他背后是宽宽的水渠,渠水快乐地流着,这是他和村里孩子们耍水的好地方。父亲水性非常好,一个猛子扎进去,十几米外才探出头来,什么“狗扑蚤”,“死人漂”,都是他的拿手好戏。祖母怕宝贝儿子出意外,严禁他耍水,但就在祖母严厉禁止下,父亲水性越来越好。
但今天父亲不想下水,他没心思。年少的父亲已郁闷很久,他觉得他在家已经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他想走,铁了心地想走。他想一会儿若能见着“二掌柜”,说什么也要跟他表示不可动摇的决心。十四岁虽说不是大人,但也绝不是娃娃。
“二掌柜”名叫吕子兴,和父亲同村同宗,是八路军榆太祁路西抗日政府的代理县长。因为原来的县长吕惠民人称“大掌柜”,吕子兴便成为“二掌柜”。“二掌柜”四十岁左右,红红的脸膛,总是眯着细眼睛,脑子千般好使,为人和气,在榆太祁地区极有群众基础。“二掌柜”早年跟父辈在黑龙江一个县城里做染房伙计,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后来回到榆次,认识了村里的小学教师、地下党员桑凯如。桑凯如是榆次人,二十岁时去北京念了师范大学,入党后回晋,在榆次地区作地下工作。“二掌柜”就是在他的影响下,接受了共产党的教育,在三八年秘密入党。
“二掌柜”精明果断机智勇敢,抗战爆发后不久,即任榆太祁抗日政府代理县长,和“大掌柜”吕惠民一起,领导榆太祁百姓打鬼子除汉奸远近闻名。父亲的南庄虽属敌占区,但因为有吕子兴、吕惠民、桑凯如等一批人活动,人称“小延安”。但鬼子汉奸不喜欢,叫它“匪村”。
一九四四年夏天,鬼子汉奸活动得厉害,有时晚上也进村。“二掌柜”为确保安全,一般只在村外活动。而我的父亲今天到坝堰找他,纯属感觉。他给两个“掌柜”送信有两年,熟知他们的活动规律。果然不出父亲所料,过了半个多时辰,一阵庄稼声响过后,“二掌柜”和几个人露面了。
“二掌柜”本地农民装束,白褂黑裤。怕早晚凉,他披了件黑夹袄,腰里别着盒子炮和手榴弹,一见父亲就立刻从坝堰那边走过来,还问:“二东子,有事?”
父亲呆在这里好半天,热得直冒汗,见了“二掌柜”就说:“爷,我想跟你说我上太行的事儿。你不是说太行山里有陆军中学和太行中学,只要有人介绍都能上吗?我实在是想上太行,当八路。”
“二掌柜”很清楚父亲的心思,他知道父亲为了当八路已从家里跑过一回。现在听父亲的话,想了想说:“你的事我一直都记着。你先回家,‘大掌柜这几天山里受训,等他回来我们再商量。”
父亲一听就着急,他说:“我可不能再等了。昨黑夜我姥姥让人从车辋村捎过来话,说我二舅从克难坡捎来信儿,过些日子他就派警卫员到车辋,接我和两个表哥去克难坡吃兵饷。我二舅是阎锡山野战医院的大夫,我妈都跟他说好了。我妈不放心我一个人去太行,她说去克难坡有二舅照应。”
“那不行!你早就是咱们的人!”“二掌柜”有点儿急。他又想了一下,“你先回去,三天内我给你准信儿。”
2
我的少年父亲认识八路军、共产党是因为那些歌。
在父亲的南庄小学,除了那位桑凯如老师给他们讲抗日的道理外,还有一个人经常在学校小操场上挥手教放学的孩子唱抗日歌曲。
此人非常年轻,二十来岁,黑裤褂,头上包着晋中青年人爱包的大花手巾,腰里别着盒子枪。他来村里没几天,就和孩子们混熟了。他叫王维则,住哪里谁也不知道,但常来南庄,一来就住好久。他还经常到附近的村子里走街串巷。父亲后来才知道这是他的工作,他真正的身份是榆太祁路西抗日政府民运科科长,他走街串巷是宣传抗日。
王维则聪明精悍,会讲大道理,办事灵活。他特别喜欢小孩儿,经常能看到他和孩子们扎成一堆儿,孩子对他没大没小。每天下学后所有的孩子都会扑向他,王维则每次都等孩子们闹够了,才开始给孩子们讲道理:“中国,是咱中国人的,不是日本人的。日本国旗是个大红蛋,绝不能让它来中国捣蛋。别看咱年龄小,可不能当亡国奴,更不能做胆小鬼。等咱们有一天长大了,就要拿起刀、枪和日本鬼子干!”
每当村里放学的钟声敲响,王维则就会出现在学校操场上,孩子们一看到他就会欢呼着围上去,这个扯衣襟,那个抱腿,他如果不招架,就会被孩子搬倒。等闹够了,王维则就开始教唱歌,孩子们爱唱:
鬼子真叫狠,
鬼子真叫狠,
奸淫掳掠,
放火又杀人,
你看他,狼心狗肺多残忍。
还有一首:
青天呀蓝天这样蓝的天,
这是什么人的队伍上了前线。
老乡呀你们仔细听分明,
这就是那艰苦抗战的八路军。
父亲是从王维则嘴里知道八路军共产党是打日本鬼子的。鬼子谁人不恨?而参加八路军就能参加抗日,就能把日本鬼子从中国赶出去,这给不愿当亡国奴的父亲以极大安慰。别看南庄小,日本人没忘记他的奴化教育,孩子们要上日文课,一个日本老师每天从十几里外的东阳村来讲课。日本老师“几里哇啦”地喊,脾气还挺坏,谁念不来日语就打谁的手板。但即使打手板,父亲和几个同学还是在上课时用棉花把耳朵塞住。硬死不做亡国奴是孩子们的信条。
父亲生性内向不善言辞,但他不爱说话的天性,却被“大掌柜”看中。“大掌柜”吕惠民和“二掌柜”一样,都是父亲的本家爷爷。“大掌柜”人长得粗胖,红光满面,会左右手同时写字,还会刻图章,山西梆子尤其唱得好。
有一天“大掌柜”托人捎话,让父亲晚上到村外路口一趟。父亲有些纳闷儿,一个大人找一个小孩儿作什么?
待父亲赶去,“大掌柜”见他就说:“二东子,你能给我送信吗?”
父亲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知道“大掌柜”每天都在搞秘密抗日的事儿。现在让他参加,那是求之不得的事儿。
他立刻点头。
“大掌柜”见父亲同意,便看了一下自己身后,并把头稍稍低了些说:“每礼拜六下午,你先去二迭洞口大石头下拿信,然后按信皮上的地址送到。记住,是二迭洞。信一定要放好,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如果碰到麻烦,马上把信毁了。还有,这事儿不能对任何人说,就是你爹你妈也不能说。我有挂破车子,如果送信的路远,你就骑上它。可都记下了?”
父亲点点头。
父亲被“大掌柜”看中,理由有三:第一知道他相信八路军;第二小孩子不易被人注意;第三就是沉默寡言心中有数且从不张扬的性格。父亲是他看着长大的,可靠比什么都重要,这是敌占区。
从此,每逢礼拜六,十二岁的父亲取了信掖好,然后骑着“大掌柜”的车子往村外跑,从没出过错儿。但没有不透风的墙。日子久了,村里还是有人知道父亲通八路,便去日本人那里告密。
有天早晨,一个日本鬼子和一个汉奸,亮着刺刀把父亲从家里抓走,直押到村西头的村公所里。父亲被押着的路上便想着对策,要按“大掌柜”说的,一问三不知,反正敌人拿小孩儿是没有办法的。
果然审问父亲的日本人一见父亲进屋就有些生疑,他围着父亲前后左右直打量,说什么也不相信眼前这个黑皮肤、大眼睛的小孩敢给八路送信。他通过翻译问过来问过去,连哄带骗带吓唬,没用。父亲只是瞪着他的大眼睛摇头。
无奈,日本人认为可能是情报有误,便把父亲放了。父亲到家时祖母已哭得死去活来。都知道日本人杀人不眨眼,她以为父亲永远回不来了。
我少年的父亲就在给两个“掌柜”送信的日子里长大,并且明白和懂得不少革命道理。“二掌柜”悄悄送给父亲一本书,那书从书皮看是本经书,但翻开一看,才知是那篇著名的《论持久战》。父亲看了很久也看不大懂,但他懂得珍藏,他把它放在家里很隐蔽的炕洞里。
从两个“掌柜”嘴里,他知道在同蒲铁路东边有个太行山根据地,那里有八路军的总部,还有几十万抗日大军。他想有一天能去那里参加抗日。在父亲的心底还有一个想法,这也是促使父亲离家的原因之一,他想向全村的人证明:你们不要小看吕家,吕家不全是只会“闹嗜好”(抽大烟)的人,还有一个敢抗日敢给八路军送信,不怕杀头的人!而只有参加八路才能证明这一点。
那时常有一个八路军的小战士来南庄办事,父亲和他混得熟,羡慕他十五岁就成了八路,就跟他说参加的事。小战士眉毛一挑,漫不经心地说:“嗨,这还不容易,我知道八路军办事处在哪个村,我领你们去。”
“真的?”父亲真有些喜出望外。
但小战士又把眉毛放下来说:“但是你得真心,可不能半道上又后悔。我就遇见过几个没出息的,年龄还比我大,清早说得好好的,半道上变卦,说他想爹妈了。”
父亲立刻赌咒发誓,说是铁了心的。又说了些好话,那小战士总算同意第二天亲自引他去参加。
父亲回来立刻约了三个同学,去之前四人一起赌咒发誓,都说决不想家,谁想家就是孙子、小狗儿。
第二天一大早,四人从家里偷跑出来,在邻村大常集合。但还没等到小战士来,一个孩子拐弯抹角地说他没吃早饭,回家吃了饭再来;第二个孩子被听到信儿的哥哥赶来拽回家去。父亲和另一个孩子倒是挺坚定,但跟着小战士到了目的地,人家八路军的领导左看右看都嫌他们小,说他们没杆枪高,摇头谢绝。
平时不爱说话的父亲,那天也急了,跟人家死缠硬磨了半个上午,那个领导笑眯眯的就一句:“十二岁的小孩儿,怎么都是部队的累赘。”
中午时,祖父骑着自行车赶到。是祖母听到父亲偷跑的信儿,逼着祖父来找的。
无奈,父亲只好跟着祖父回家。父亲第一次参加八路的事儿就成了泡影儿。
回家的路上,祖父怕父亲从车上跳下逃脱,他要另一个孩子坐在车子后边,父亲坐在前边。
3
祖父一直有些怕父亲,因为父亲在家是个特别。大爷可以跟着祖父上当铺或去集市变卖家里的东西,父亲却不。面对家里越来越难的家境,他越发沉默寡言。谁也不知道他沉默后面有什么想法。
吕家是明清两代发展起来的庞大晋商群体中的一个“毛毛户”。但就是一个“毛毛户”的家产,也足够几代人享用。可惜晋商后代多数不成器,祖父就是如此。
祖父从小养尊处优,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一生惟一会做的事是:花钱。优越的家境让人失去生存的本能,甚至连守家的本事都没有。吕家的祖辈们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通过自己的拼搏,闯关东贩药材,挣下了偌大的家业。曾祖父在世时还备了盖五间楼的木料,只是因为去世早,才未得实现。他们以为自己的万贯家业会带给后世几代人幸福,谁知仅传到祖父手里就败了。
父亲从家庭变故中得出一个真理:先人给后人留下什么都不要留下钱。
其实,吃不穷喝不穷,坐吃也不会山空,唯怕一条:“闹嗜好”,而当时晋商的后代们,几乎没有不会干这个的。从十九世纪末起,晋商人家流行抽大烟,后来抽大烟上升为抽“料子”(白面,海洛因),抽“料子”毁掉了晋商最后的家产。祖父和叔祖父兄弟俩,因抽“料子”闹矛盾,矛盾无法解决便分家。
分家的盛况童年的父亲依稀记得:从各屋搬出沉重的明清样式的核桃木、紫檀木大衣柜;各式各样的炕厨、桌、椅、凳、屏风、香案等,论质论件在院子里一溜儿摆开;然后你家一个,我家一个。家具之后是古董:镶金嵌银的如意儿、壁喜儿,装满珠宝首饰的用金银玉石镶嵌的首饰盒儿,嵌着鱼骨兽骨的大穿衣镜,还有各式各样精美的五彩或青花瓷瓶、大小玉器。后院西屋存放着的衣物也堆了出来:清朝样式的皮大氅、皮袍子,几十件一一挂在绳上,或搭在里外院的矮花墙上,还有整包袱的绸缎夏衣,以及成匹成卷的绫罗绸缎。那些衣物全部手工缝制,缎面绸里,毛皮也极其珍贵。最后是银两钱票,以及祖上留在沈阳城里的铺号也作了分割。
父亲和大爷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他俩在那些衣服里钻来钻去,不小心把绳子弄断,一大堆衣服掉在地上,把他俩埋进去,理所当然受到大人的喝斥。村里的本家都站在街门观看,有手脚不老实的,把散落在地上的绣花手绢、绣花鞋、五彩丝线、银顶针什么的小物件儿捡起,蹭到大门口溜了。
分家后家败得更快,那些家产以极快的速度从这所宅院里消失。祖父先是陆续把上大几十亩土地和榆次城里的若干店铺卖了,接着是祖母的陪嫁首饰、家里的古董、衣物、家具。原先一个满当当的殷实富户,变得空空荡荡。到父亲懂事后,祖父每天做的事,就是在院子里转悠,寻找因粗心而漏下没卖的东西。父亲记得那些珍贵的家产,大件的让人上门估算,几乎是白给;卖首饰是让那些首饰贩子在一个笸箩里挑拣,然后论价;衣物则是送到离南庄村八里的胡村当铺。当铺老板还不错,每逢当票到期,他会从胡村跑到家里来劝祖母,要她尽快赎回衣物,因为其中一些极好极贵重的皮衣再放下去会被虫子咬了。可祖母哪有钱?
东西卖光了,祖父雇了几个人到家里,让他们踩着梯子爬到高处,把街门木雕大梁上贴的金箔一点点刮下,用刮下的金粉换大烟抽。这个最后的败家行为极大地刺激了一直反对祖父抽大烟的祖母,她对祖父的忍让迁就也到了尽头。一气之下,她喝了大烟土。父亲记得祖母躺在炕上脸色发青半死不活的情景。
祖父见状吓得急忙差人给祖母娘家报信儿。父亲的姥姥对父亲大舅说:“你去给我看看,若你妹妹没事,就回来;若你妹妹不行了,就把他们家给我挑了。”
祖母家是晋中榆次车辋村的常氏望族,远近闻名,虽说当时家道中落,但家族的声势仍旧浩大,祖父惹不起。后来祖母总算被村里人用土办法救活,但祖母被逼得以自杀来抗衡祖父抽大烟的事,深刻在父亲心里。
有天父亲和祖母还没有起床,村里一个外号叫“鬼吹灯”的敲门进来,有些惭愧地告诉祖母,“你男人夜天黑夜押宝,你这房子输给我了。我先告你们一声,你们暂时住着,但过段时间就得腾出。”
人的生命是灯,死时才被鬼吹灭。晋中人把帮人败家的人称为“鬼吹灯”。那时晋商的后代都会被“鬼吹灯”一类人盯上。他们先想办法帮你染上大烟,待你上瘾再帮你卖房子卖地卖光所有家当,在这个过程中,他会把你一半家产搂到他家。你成了穷光蛋,他才会离去。
失去房子,日子更加艰难。大家闺秀出身的祖母,从小也是过着被人伺候的日子,出嫁后除了吃男人祖上留下来的现成饭,没有起码的生存能力,眼看财产被男人挥霍,只能靠借贷度日。常常是该吃饭了,家里却连一丁点粮都没有。父亲常拿着簸箕一连走几家,没一家肯借的。不是人家小气,而是借得太多了,所有人都看得清楚,你们这种抽料子的人家,有借无还!
为借粮父亲常跟祖母闹,祖母一个“借”字才出口,父亲扭头就走,他说,我就是饿死,也绝不遭人的白眼儿。
八岁的姑姑不得不端起簸箕走出家门。
一天中午,父亲下学刚出校门,就见校门外吵吵嚷嚷人声鼎沸,还夹杂着“镗镗镗”的敲锣声。父亲站住看,只见村里男女老少都顺着锣声往老榆树下拥,树下围着一堆人,有村里的“民团”,他们正吆喝着把树上吊着的人放下。
大榆树下吊着的是叔祖,父亲的叔叔,他因为偷了人家地里的玉米,被民团抓起来打,并吊起来示众。
那时各村有村规,凡是犯村规的人,村公所的民团都有权处置。民团吊人吊多了便有经验,双臂朝后,脚尖刚刚能够着地,一上午吊下来,人差不多散架。若昏死过去,夏天泼冷水,冬天用香熏。叔祖被民团从树上放下来,就有人把他的上衣扒下,另一个人往他脸上涂墨汁,第三个人把他的手绑起牵着走,第四个人拿着圪针往他身上抽。没抽几下,他的背已鲜血淋漓,每抽一下,他的背就会哆嗦一阵。
父亲看到这场面不知如何好,他扭头想走,可是黑压压的人挤得他动也不能动,他觉得身上的血如开锅的水。猛然,他听到身后有同学喊:“喂,吕学正,又是你叔!游街的是吕学正的叔!”
父亲连头都没扭,一口气跑回家钻进西房再也不出来。自己叔叔怎么不心疼?更何况因婶婶不生孩子,家人原把他过继过去的,只是他们后来先败家,便不再提此事。本来借贷的生活就伤了父亲的自尊,游街更把父亲的自尊伤到了极点。没有尊严的日子,父亲一天都不想过。年少的父亲自尊心极强,而一个孩子的心理承受力也有限。父亲后来怕见人,怕蔑视的目光,怕冷言冷语,怕同学讽刺挖苦,强烈的自卑与强烈的自尊,如烈焰烧灼如虫子啃噬。
叔祖在分家时也得了相同数量的家产,可是两口子一起抽“料子”,败得更快,不到三年家产荡尽。每逢烟瘾发作,叔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抽“料子”的人六亲不认,并且失去常人所遵守的道德。他开头偷祖父家的东西,祖母为此没有少和他生气。后来便发展到去外边偷,而家家都防烟贼,他只好去地里偷。偷玉米南瓜高粱西红柿茄子,拿到邻村换点小钱。村里的人对这种“大烟贼”痛恨到极点,每次抓到便交给村公所往死打。
叔祖在那年冬天死去。他因为再次偷盗,被关在钟楼下没有窗户臭气熏天的小黑屋里。他的老婆不知去向,没人送饭。怕他饿死,村公所把他放了,但他已无家可归。万贯家财只剩一件无袖小褂,一条单裤子还烂成了布条。直到下大雪时,他还是那点衣服,全身冻得青紫,寒风凛凛中在街头巷尾缩着。没人可怜他,他也实在没办法让人可怜。一九四二年的第一场大雪时,他冻死了,死时二十八岁。
父亲记得那个飘着雪花的早晨,村里有人敲门进来对祖父说,你兄弟夜来黑夜死了,在后街上。
吕家的祖上有部分产业留在东北沈阳,因为有人作梗,每年该给的红利常不能按期给,祖父去沈阳要,但要来的钱,他在路上花干净了。怕对祖母交待不了,祖父只好躲在亲戚家。后来又是两年没收到红利,祖父便决定二次去沈阳。为了提醒他记得家中的老婆孩子,祖母让大爷跟着走。但祖父去了沈阳还是把家人忘了,一年多没有任何消息。他在沈阳日子过得很不错,靠着祖上的红利,好吃好喝很滋润,但他想不起家里的老婆孩子,待有一天想起时,四岁的女儿病死,不满十四岁的父亲,已到太行山去了。
被祖父接到沈阳的祖母,一看祖父过的日子便泪流满面,骂道:“你们在这儿过得这么好,却不管我们,我和孩子差点没饿死。”祖母在沈阳虽然生活好了,但却更加思念留在山西的父亲,她的眼睛因为哭泣多而一度失明,看了好多大夫才好。
一九四六年,在祖母的催促下,祖父不得不回到山西,专程赶到太行山里找父亲。祖父千里迢迢地跑来,并劝儿子说:“咱们家现在好了,你哥已在沈阳念了大学,你去了也能念。跟我走吧。”
但是十六岁的父亲坚决拒绝。
那时内战已爆发,祖父说:“就你们这几条枪,还想和老蒋打?人家有美国人!”
父亲坚定地说:“不信你就看着!”
祖父不得已走了。父亲后来跟我说:“我真的是没法相信他。那时,除了共产党,我谁都不信!”
4
三天后的晚上,“二掌柜”推开祖母家的院门。这段时间他轻易不进村,但为父亲的事儿,他回村了。
屋里已掌了灯,“二掌柜”进屋坐在炕边挖着旱烟对父亲说:“去太行的事定了。先送你去太行二中上学,学费由咱榆太祁路西政府供给。初二晚上,你到坝堰东边的守堰房去等,有两个交通带你走。那两个交通一个叫毕全娃,一个叫边三货。你只带铺盖和随身用的,东西尽量少带,晚上要过封锁线。”
停了一下,他又严肃地说:“从现在起,你就正式脱离生产参加革命了,你是咱榆太祁路西抗日政府的人。但现在你还小,还不能拿枪,但抗日也需要文化,等你在太行二中毕业了,就回到咱路西政府工作。你去了根据地一定要好好学习,咱八路军里需要有文化的人。我和‘大掌柜在这里等着你。”
我的少年父亲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
“二掌柜”扭脸对祖母说:“让二东子去吧。他在日本人那儿挂了号,汉奸这么多,谁知道哪一天他又被抓走。你看你家这情况,娃娃连书都不能念,又没个干的,不如上山,兴许能奔个活路。山里头我都安排了,他去了自有人照应。”祖母噙着泪点点头。
祖母最疼的孩子是父亲。原先父亲一说走她就掉眼泪不同意,上次父亲偷跑了她硬让祖父追回来。但现在,男人去了沈阳没信儿,小女儿前不久贫病而死,孩子在家连饭都吃不上。前不久娘家有人捎信,说二哥已跟人说好,家里几个半大男孩儿都可以去克难坡吃兵饷。可她做了半天工作,二东子就是不答应,说他给八路军送了一年多的信,已是半个八路的人,除了太行山,他哪儿都不去。没法儿,她只好依着儿子准备行装。太行山在哪儿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山里冷,便找人帮忙做了一床厚棉被。
初二到了。晚上,祖母亲自出门,才借来点白面,她淌着眼泪给父亲烙了烙饼。她难过自己没能阻挡男人败家的步子,一个丰足的家,竟落到这步田地。她的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滴在炉台上。儿子这次出远门何时回来,她真怕从此母子分别。看祖母的眼睛一直红肿着,父亲吃不下去饭,但祖母一定要他多吃,说今天晚上要走一夜路。
吃过饭,父亲背起用旧布裹着的被子,揣了一条新毛巾走出家门。祖母跟在后边一直把父亲送到村东大道上。
父亲一生都记得,那天傍晚的彩霞特别好,粉红色的缎带漫天里扯,它预示着明日又是丽日晴空。可是祖母明白,丽日晴空不属于她,在今后盼望重逢的漫长日子里,她的天空永远阴霾。
父亲要祖母回去,祖母不肯。父亲走了很远,仍感觉到祖母温暖的目光,他扭头看去,只见祖母仍呆呆地站立在村东口。即使离得很远,父亲似乎也能看到祖母满脸的泪。后来父亲又走了很远一段,当他再次回身眺望时,仍能看见祖母一动不动的身影。只是,在美丽晚霞的映照中,成了一副剪影,并且永远刻在父亲心头。
5
那个初二的傍晚,当父亲背着行李赶到守堰房时,“二掌柜”派来的交通边三货和毕全娃已在那里等候。毕全娃二十多岁,个子不高,但身强力壮。边三货三十出头,是个黑大个。这两人都是精明强干的普通农民。他们说,早就接到“二掌柜”的指示,今晚要送一个娃娃上太行。
天擦黑时,两个人一前一后把父亲夹在中间上路。两人都是本地人,做交通工作已多年。从延安去敌占区的大干部,或从敌占区去延安的大学生,少不了他们的护送。
不平常的工作使这两个人经验丰富,机智灵活。他们走路快,却不出一点儿声音。听觉也极好,走得好好的,他们会突然把父亲拽到旁边玉米地里伏下来,果然,过一会儿出现几个走夜路的。碰到人多的地段,他们干脆带父亲去钻青纱帐。
在守堰房时边三货就明明白白告诉父亲:“今天晚上任务很艰巨,半夜就得赶到北阳火车站。日本人防八路,同蒲铁路两侧都挖了深沟,那深沟都是一丈多宽两丈深,人根本过不去。只在北阳车站那儿留个口子,但那口子一天都有岗,但后半夜他会撤岗,咱们只能从那儿通过。过去后向南往太谷的土河村。土河是通向太行山的关口,鬼子建有炮楼,还有一个小队的鬼子兵把守。所以,必须在天亮前过去。今晚要走几十里路,你要有准备。”
尽管父亲早在心里做好了准备,但夜行军他从未经过。走了七里,北阳车站已看到,同时看到新起的炮楼正对着关口,岗哨来回踱着,能听到他不轻不重的脚步。附近没路,只能等,父亲和两个交通在附近伏下身来。还好,那个哨兵没等到时间就打着呵欠回炮楼了。
毕全娃低声对边三货说:“我先过,你们等一会儿再过。”怕父亲背着行李脚步重,他提起父亲的铺盖,拔出腰间唯一的武器,一颗手榴弹,轻手轻脚过去了。
边三货猫着身子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响动,便拉父亲一把,“跟着我,轻点儿。”一闪就闪出了庄稼地。
父亲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尽量学着他轻轻跟着,他的心突突突地跳。闯过这道关口,三人钻进路边的庄稼地,一阵庄稼叶子的摩擦声响,但人已远去。
父亲跟着两个交通黑灯瞎火地走过两个不知道名字的村,一路平安,终于在天快亮时到达土河村口。
土河村可不像北阳车站那么好通过,这是敌占区与根据地的边缘地带,是通往太行山的要塞,日本人守得严。这里的哨兵都不用所谓的皇协军(伪军),而是清一色的鬼子。
土河村在一道狭长的土沟里,父亲看了半天也弄不清周围的情况,但他感觉两边高坡上可能都有人家。
父亲从没熬过夜,除夕守岁也没熬到过天亮,而这次,不仅熬夜而且还走路,他有点困。
一条大路从土河村当间穿过,在村子的尽头也就是沟的出口地段有一座炮楼,这座炮楼如一条恶狗,居高临下虎视耽耽盯着村口,从这里通过等于从它的鼻子底下经过。父亲看到高高的炮楼里隐隐的灯火。
毕全娃停下来与边三货悄悄合计,还是刚才北阳车站的办法,但这次由边三货先过,因为边三货年龄大,稳妥。边三货说:“如果没动静就表示平安,你再领着他过。脚步要轻得不能再轻,万一村子里有狗,惊动了,就麻烦了。”感觉到父亲紧张,他又安慰说,“别怕,这条道儿我已经跑了好多回了,没事儿。只要过去,那边就是水泊梁山,咱的地盘儿了。”
三人闪进了村子,黎明前的黑暗以及沟状形的村掩盖了光线的来源,伸手不见五指。父亲跟着毕全娃,一步不落轻手轻脚地在村子的主干道上穿行,有时父亲不小心脚步声大了,毕全娃会指示他停下,三人认真地听听四周的动静再走。还好,可能是老百姓为了八路军把狗全灭了,四周始终静静的。一会儿,那座炮楼的影子已近在眼前,“叽里哇拉”的日本话也能断断续续听到。
为了保险起见,他们伏在一家人的门楼下细细观察。边三货说:“过去看看,到跟前再出现想不到的事儿,就晚了。”说完他闪在黑暗里。约有半支烟的功夫他回来了,低声说:“路口有个岗哨。”
毕全娃听了没说话,半天才说:“我记得大路底下有条岔道,去看看。”过了好一会儿,等得父亲和边三货都有些着急他才回来说,“不行,那是条羊道,没法走,尽是圪针刺,一走就被挂住,衣服都扯了。”
黑暗中两个交通急了。边三货抬头看看星星说:“再有半个钟头天就会亮,那时如果过不去就糟了。无论如何得过。走,过去看看,到跟前再想办法。”
三个人轻手轻脚无声无息地挪过去。
这是村口大路,路面微微泛着灰白,离他们十来米处就是炮楼,他们能感觉到那个哨兵在不紧不慢地晃悠,还能听到因为犯困而发出长长的气息。
黑暗中毕全娃示意他们退在一家街门里等待时机。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边三货不停地看天,天色已有些发灰,周围房子的影子已露出轮廓,一只公鸡开始打鸣,引得远近的公鸡都叫起来。这时两个老交通也有点沉不住气了,他俩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商量着看怎么退回去,先到哪个村,再找什么人,在那里等一天再寻机会。
但就在这时,突然炮楼里有人在叽哩哇啦地喊,路口的哨兵听到了有些不满意,他叽哩咕噜地答应着,提起枪,一阵皮鞋的“橐橐”声,往炮楼里去了。
这个岗哨为什么离开没人知道,但他的暂时离开却给了在这里等候多时的三个人一个难得的空隙。边三货当机立断,“全娃,你领着二东子先过去。我断后,手榴弹给我。”
父亲跟着毕全娃,迈开他少年的最大步子,用了最快的速度越过哨位,闪出村口。看不清身边有什么植物,但能嗅到它们的气味,并感觉到它们从身边闪过。二人急走了好大一截路才停下,气喘吁吁地伏到路边,直等到边三货也过来。
三人回头望望,确信后边没有人跟着,才放开大步匆匆赶路。走了很远他们仍能听到身后的日本人在喊操,还有集体的脚步声,那声音在黎明的山村里分外响亮,也令人恐惧。
6
父亲一觉醒来想不起自己在哪里。
走了一夜的路,人困到极点。早晨跟着两个交通到达同蒲支队的驻地长畛村,稀里糊涂地把两碗烟熏火燎的小米饭倒进肚里,便倒在土炕上睡了。睡了多久他不知道,醒来时已是傍晚,仍觉得头重脚轻。
听到隔壁屋里有人在说话,父亲渐渐醒过来。他爬起来,走过去,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坐在炕上。毕全娃和边三货,一个炕上一个地下,正和这个人说话。此人就是同蒲支队的队长杨毓贤,他和“二掌柜”熟。
杨毓贤对两个交通说:“人交给我了,叫你们‘二掌柜放心。但我这个太行二中还没开学,要等到过年。”他扭头对父亲说:“不过,既然交通已经把你送过来了,就不好让你再回去。过封锁线可不容易。不过你还小,呆在这里也没事儿可做。这样吧,离咱这儿不远有个白壁村,太谷县抗日政府办的高小设在那儿,现在已经开学。过些天我就派人送你去白壁,你先在那里学习,等明年太行二中开学,咱们再去。”
第二天,父亲站在山坡上和边三货、毕全娃挥手告别。
长畛村是太行根据地一个很重要的点。村子很小,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榆太祁抗日县政府、路西武工队、同蒲支队,三个部门都聚集在此。仅同蒲支队就有三个分队,五六十号人。如果再加上那两个部门,常来常往的就有二百来人。
长畛村子小住不下,离长畛村不远有几个山沟,山沟里有两个极小的村子,马林关和南山圪洞,那里还有些窑洞能住人。这两支地方部队的人马才住得开。
长畛村也是太行根据地向西的一个关口,许多重要人物曾从这里经过。刘伯承、彭德怀去延安开重要会议,长畛是必经之路。就在父亲住着的这些天,他还见到一二九师供给部部长杨立山,从河北涉县过来,打算往延安去。还见到一个日本俘虏,躺在担架上愁眉苦脸的,因为嫌父亲和通讯班的战士说话声大,便用日语大声叫骂。父亲本来不知道担架上的是什么人,听到他说日语才明白这是个俘虏。父亲和战士都说,你都这样了还想发威风。于是故意把嗓门放得更大。
杨毓贤把父亲暂时安排在通讯班住。他们住的院子是个里外套院儿。队长杨毓贤和副队长王立刚以及通讯班住里院,警卫排和伙食班住外院。
通讯班住的是间小南房,进屋右边是盘炕,炕上一领席,一排杂色的铺盖卷儿,窗台上一盏油灯;左边一排枪,那枪也是五花八门的:有捷克式、六五式、老毛瑟,还有一支冲锋枪。一个名叫游连太的战士给父亲介绍说:“这种冲锋枪是阎锡山造,不好用,打几枪,枪筒就发热,一发热子弹就打不远,尽往脚面上掉。”
虽说这些枪都很老,也不大好用,但战士们还是把它擦得锃亮。父亲问游连太,“你们就没有机枪?”游连太说:“怎么没有,有一挺轻机枪,日式的,去年缴获来的,警卫排用着呢。”
除了路西武工队、同蒲支队、警卫排、通讯班以外,有天父亲有了新发现,在里院儿的一间小屋里,竟然住着一个裁缝!
裁缝姓王,瘦瘦的,小个子,有三十多岁。看见一个半大孩子好奇地站在门口,他就跟父亲打招呼。父亲走进门去,发现这屋还有一个奇迹,一架缝纫机!那缝纫机不知什么年月造的,但还能转动。
王裁缝正做衣服。炕上一边是几垛灰布,一边是一大包棉花,中间铺着一迭布,布上已划了粉,炕头还有一把大剪刀,可能正在赶做冬装。他平日不忙,也就是二百来人的缝补工作。但每到春或秋时,他就忙乱好一阵,因为上百人的冬衣或夏衣他要赶做,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有天父亲看他不忙,就拿出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一顶帽子,说戴着大,要他改改。王裁缝一看父亲的帽子就喜欢得不行,因为那是一顶非常华贵的黑丝绒帽,无论是用料还是做工都非常好。
王裁缝接过帽子说,“改坏了反而可惜”,又说“这样的帽子到太行山里不实用,你若同意,我用一顶棉帽来换”。
父亲开头有些舍不得,因为那是祖母给的。但当他看到王裁缝翻出来一顶八路军用的灰棉帽时,立刻说行。于是双方交易成功。
事后王裁缝觉得自己占小孩的便宜有些不妥,便找出他用日本军用呢子大衣料做的一个挎包,样子不好看,但很实用。他说:“你知道八路军在根据地里有句话:抗日干部三件宝,水笔、挎包、表。现在你起码有了一样。”
于是这个黄呢子挎包跟着父亲在根据地里转了三年,里边装着父亲的日常用品:水笔、笔记本、牙刷和牙粉。后来一个跟父亲要好的同志要随刘邓大军南下,父亲把这个挎包送给了他。
父亲在长畛村住了十多天,待杨毓贤派人和白壁村联系好,通信员游连太便送他去。
白壁村依着山坡而建,村子小巧玲珑,树木掩蔽着小小的房舍。山下蜿蜓着清粼粼的一条小河,有媳妇在河边洗衣洗菜。
游连太领着父亲过了河,指指高坡上一座小四合院对父亲说:“看见那院子了吧,那里就是太谷县的抗日高小,你自己上去吧,找白校长。”
父亲与他挥挥手道别。(游连太后来在太原战役中牺牲。)
父亲沿着曲折不平的山路往坡上走,转了一个弯才找到那个小四合院。进去一看,发现是个窑洞院。院子不大,房子也没法儿和晋中平川上的青砖大瓦房相比。正房是窑洞,用砖砌了面墙;偏房是土坯和砖盖的。因为狭小低矮,显得很寒伧。院子似乎刚扫过,很清洁。
抗日高小的校长叫白照明,有三十岁左右,参加革命的时间已不短,曾做过路西政府的秘书。三十岁左右正是人身体最棒的时候,可这个白校长却被疟疾折磨得面色蜡黄身体孱弱,大夏天竟穿着棉袄,躺在一个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破躺椅上晒太阳。
看到一个小孩儿走进院子,他欠起身子问:“你是谁?干什么来了?”
听了父亲的自我介绍,他点头说:“知道了。”又沉思片刻说,“以后你再不能叫吕学正,要改姓,姓张,叫张学正吧。”看到父亲不解,他解释道,“咱这儿离敌占区太近,改姓是为了你家里人安全,以防鬼子汉奸得到信息,去残害他们。”
抗日高小有两个教员,一个是从四川来的大学生,姓唐;另一个是从冀鲁豫根据地来的女同志,姓张。
张老师二十多岁,个子很小,怀里还抱着个吃奶的孩子。她见到父亲便惊讶地问:“这么小的娃娃也出来了,不想家?”
父亲摇摇头。
她又问:“什么是减租减息?什么是对敌斗争?知道吗?”
父亲又摇头。
她笑了,“知不道?那好,明天开始跟大家一起学习就知道了。”
父亲奇怪她把“不知道”说成是“知不道”,后来听人说张老师不是山西人,她老家就这样倒着说。
看父亲还是个孩子,白校长照顾他跟着做饭的师傅睡,睡的是通铺大炕,没有褥子,大家睡在光席子上,盖着自己的被子。饭是清一色的小米,很少有菜,若有也是山药蛋。
这里说是高小,但学校里都是成年学员。他们大多数没有念过书,在这里既听老师讲革命道理,也学认字。
学员都是晋中地区各村的骨干,有村长、武委会主任、妇救会主任和民兵。大家年龄不一,地方不一,但同志间的感情亲密无间,大家为了一个目标走到一起,生活快乐而紧张。
每天早晨要出操,有时在门外的小操场,有时到沟底的河滩上。白天由两个教师教大家政治和文化,晚上张老师教唱歌。既习文,也习武,父亲在那时学会了打枪。虽说头次打枪被反作用力顶得一个趔趄坐在地上,但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父亲迷上了枪。因为喜欢枪,还差点儿出了事儿。
有天父亲回到长畛村,没事可做,便去西屋。
一进西屋父亲就来了精神,原来西屋里住着一批来休整的路西武工队队员,人人身上都带着家伙。父亲一进屋就看见炕上放着一支盒子枪,是路西武工队李队长随身所带,那枪黑蓝黑蓝闪着诱人的光芒,因为接到鬼子最近要扫荡的消息,枪是上了膛的。李队长正和几个人蹲在地上洗脸,没注意一个小孩子进屋,并且站在枪跟前。
父亲把枪从枪套里取出,摆弄来摆弄去,不知怎么就抠动了板机,只听“砰”的一声,子弹出膛,弹头碰到墙上返回来,从正蹲在地上洗脸的李队长的鞋后帮上穿过去。值得庆幸的是,子弹屋里转了一回,竟没伤人。听到枪响,从外边跑进来一堆人,都问出什么事儿了。
见闯了祸,父亲吓得愣怔着,不知该怎么办。
让父亲惊讶的是,闯了这么大的祸,竟没有一个人责怪他。李队长后来坐到炕上,脱下那只被穿了窟窿的鞋看了看,又把它扔在地上,笑着对父亲说:“你看你,把我的鞋打了这么大一个窟子,回家还得让俺婆姨缝,你不知道俺那婆姨有多懒。”
满屋的人都笑了。从那以后父亲知道枪不能随便乱动。
在白壁村抗日高小呆了不久,父亲先是染上虱子,后来又染上人人都躲不过的疥疮。
那疥疮让父亲一生想起来都胆寒。疥疮一般长在手指缝、脚趾缝和屁股缝里,他身上不久就脓胞摞脓胞,其痒难捱,拼命去抓,一抓就破,一破就流黄水,流来流去全身竟烂得没有一块好肉。有时脓疱好不容易定了痂,但浸透黄水的衣服也是铁板一块,定好的痂碰到铁板一样的衣服就破,痛得钻心。满身的脓疱疮害得父亲站不能,坐不能,躺也不能。没有医生,没有药,逼着大家自己想办法。有人说用火烤能好,于是每到晚上,屋里点堆火,大家脱光了站在火前烤,但没有减轻。又有人说吃硫磺能好,于是弄来硫磺夹在饼子里吃,吃得肚子痛,却不知道用硫磺水洗就能好。
入冬时,毕三娃来到长畛村,他给父亲捎来棉衣,那是祖母一针一线缝的。父亲摸了一下似乎感觉到祖母的体温。
毕三娃告诉父亲,“你爹从东北回来了,他把全家都接到奉天(沈阳)去了。你家输掉的房子,已被新房主‘鬼吹灯占了。”
父亲听了觉得万分冰凉,心里一阵凄然。南庄对自己来说,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冬天到了。这是父亲离家后第一个冬天。
不久接杨队长的信,说鬼子要冬季大扫荡,上级指示在白壁村学习的村干部们,赶紧赶回各自村里隐蔽下来。白壁村一下空了,学员走了一半,剩下的人和老乡一起去后山沟,住在夏季放羊的窑洞里。后山地形复杂,鬼子找不到。
鬼子要扫荡的情报很准。不出几天,有一个小队的鬼子摸到了白壁村,满村找不到一个人,便放火烧房子,搜山。父亲跟着校长和老乡在山里躲鬼子。这时白照明校长很着急,他对父亲说:“张老师去外边开会,就这两天回来。可她不知道鬼子扫荡的事儿,若碰上鬼子就糟了。你是不是跟几个民兵去迎一迎?”父亲跟着两个民兵走出后山沟。
三人悄悄走到离村很近的山坡上,观察了半天没有看到鬼子的人影儿。一个民兵说:“八成是走了,咱们下去看看。”正想下沟,却看见原本平静的河滩路上扬起一股尘土,一个鬼子骑着高头大洋马,背着枪狂奔,像在追什么人。仔细看,鬼子前边几百米处,是抱着孩子的张老师。三个人急得没叫出来。眼看鬼子要追上,张老师钻进路边一片高粱地。那时农民为了八路军活动方便,秋天收庄稼时只掐穗儿,不割杆儿。靠着庄稼的掩护,张老师立刻没了踪影。鬼子失去目标,就在高粱地边儿停下马,东张西望。
这时父亲身边的一个民兵把肩上自制的土枪拿下来,猫腰把枪架在一块石头上,瞄了一下,随着“咚”一声,山下那个鬼子应声从马上摔下,马惊了,丢下主人往村子里跑。三人趴着耐心等了半天没见有其他鬼子出现,便认定这个鬼子是单独行动。于是一个民兵回身给山里的人报告好消息,父亲则跑到高粱地边儿上喊张老师出来。
后来这个放枪的民兵受到县里嘉奖,“三八大盖”枪和鬼子脚上的大皮鞋归他所有,那匹大洋马上交。
7
躲过几次扫荡,年也快到了。我的父亲也满了十四岁,他掐着日子盼过年,因为过了年他就能去太行二中上学了。
一天同蒲支队队长曹秀兰带着分队回到长畛,含着泪讲述了他们在永康村的遭遇。
前两天曹秀兰他们执行任务后在永康村休息。早上曹秀兰起得早,发现天降大雪。他开门正要出去看看,却听到大门口有人悄悄说话。他摸过去一看,见房东正和一个皇协军鬼鬼祟祟嘀咕什么。曹队长立刻明白情况不妙,说时迟那时快,他没多想就摸出手枪,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把敌人的冲锋枪抓住,并扣动板机,子弹从敌人腮下打进,从脑袋后边穿出。房东吓得瘫在地上。听到枪响,屋里睡觉的战士们立刻冲出来上房,从房上向村外撤去。到了房上他们才发现他们已被鬼子和皇协军包围。曹队长立刻组织战士从房上迂回突围,当冲到村外时,发现有三个战士掉队了。原来,是一个姓雷的战士从房上跳下来时不幸崴了脚,崴得厉害,不能走路,亲如兄弟的其他武工队员不想丢下他,便返回去架着他。架着走就慢,敌人很快追了上来。为了不连累别人,姓雷的战士拼命推开其他人,拔出手榴弹,拐着脚扭头冲进追来的敌人堆里,与之同归于尽!那天的雪下得非常大,大雪把姓雷战士的尸体立刻掩埋。
不幸的消息接二连三。有天父亲从白壁村跑到长畛村,想找杨队长打问上学的消息,却碰到边三货来送信,边三货带给他一个更不幸的消息:“二掌柜”和王维则等一批人全部牺牲!
永康事件不久,腊月的一天,也是下着同样的大雪,“二掌柜”吕子兴领着路西武工队几个分队,到敦坊村开会,准备总结一九四四年对敌斗争,布置一九四五年新的工作。吕子兴准备开完会就到太行山里过年。
那天开会的人很多,大家分别驻在几个院子里。
这么多人马挤在一个村,消息很快被汉奸得知,开会地点被鬼子大队围得水泄不通。
一个分队长在房上发现情况后,立刻鸣枪示警。因为情况紧急,各队人马在听到枪声后各自组织突围。
“二掌柜”看情况紧急,组织周围同志突围。他从院子里冲出来,才举枪喊了一声:“同志们,往外冲啊!”即被埋伏在街口的鬼子机枪扫中,一排子弹打过来,他身上穿了十几个窟窿,胸腹部被打穿,热血喷涌而出。他向前一扑跌倒在地,殷红滚烫的血如小河一般流出来,把地上的白雪染红一大片。
王维则和鬼子拼死搏斗,被鬼子用刺刀活活扎死。同去开会的武工队长李子英、政委郭超,另外还有两个区长,弹尽后全部被捕,不久被鬼子杀害。但武工队的大部分人员突围成功。
天寒地冻的腊月天,他们的尸体很快僵硬了。鬼子走后,同志们在掩埋“二掌柜”吕子兴时,怎么都没法把他装进棺材。因为他扑倒在地后仍保持举枪的姿式,高举过头的胳膊被冻硬了,无论如何搬不下来。后来大家含着眼泪把他的胳膊硬搬下来才入敛。
听到这消息如千万个雷霆在头顶上轰鸣,轻易不掉泪的父亲哭了。温厚忠良的“二掌柜”,爱说爱笑的王维则,在父亲眼里他们都是好人。一连几天,父亲不能入睡,那几张他从小就熟悉的脸,在他眼前晃动。
随着“二掌柜”的牺牲,父亲的供给成了问题,榆太祁抗日县政府一下牺牲了这么多同志,能证明并且能供给父亲到太行二中上学的人全部牺牲。八路军是供给制,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到那里别说上学,就是吃饭都成问题。而现在惟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是杨毓贤队长,但他也在外边执行任务。父亲真的成了孤儿,他整天蹲在路西武工队的院子里一声不吭。
有人把父亲的情况告诉梁居高,他是武工队新到任的政委。当他知道父亲是“二掌柜”送来的人,现在因“二掌柜”牺牲被困在这里时,立刻派人把父亲叫到他办公地。他说:“小鬼,你看看你都愁成什么样了,就这副模样还想上太行?”
父亲抬头看看他依旧愁眉不展。
梁居高笑眯眯地安慰父亲说:“别急,我保证你能上学。像你这么小的孩子从家里跑出来参加革命,已经很不容易了,咱队伍就是你的家,怎么能让你无家可归?二中的校长我认识,我给你写介绍信证明你,你在学校的供给,由咱路西县政府出。过两天就走怎么样?”
父亲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弄呆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怎么,不信?你看这是什么?”梁队长晃着手里的一个信封说,“这介绍信我都写好了,你带着把它交给太行二中的校长。不过,你还有个任务,得带一个女同志上山。她从汾阳县来,叫雷文青。人家是个有文化的中学生,却看中咱八路军一个连长,不顾家里劝阻,跑出来要上太行寻她的未婚夫。没有人带她进山,在这儿住两天了。你俩就个伴儿。虽说她比你大,但毕竟是女人家,你要好好照顾。进山后都是咱根据地的地盘儿,不会遇到敌人。”
梁队长又拿起一支笔在纸上给父亲画着,“你们走的路线我都想好了,先去拉子坪,然后是圪麻洼、双峰和辉沟,辉沟是咱太行二专署所在地。你去专署文教科,让他们给你转介绍信,然后去下城南村报到,太行二中就在这儿。雷文青呢,你把她送到太行专署,自有人接。”
我那年少的刚刚跨过十四岁的父亲,高兴得不知东南西北,他从梁队长手里接过信,认真地放在贴身衣袋里,谢字都忘了说,扭头蹦跳着跑回屋里整理行装。
第二天一早,父亲背着行李,揣着梁队长的介绍信,领着姓雷的大姐,欢快地头也不回地向太行山走去。前边的路也许不好走,但对于离家半年并且经历过不少事儿的父亲,已不算什么问题。
太阳慢慢地爬上山崖,万道金光美丽辉煌,连绵起伏的太行山岭,浸润在金色光海里。我那十四岁的少年父亲迎着阳光向东走去。他浓密的黑发和漂亮的大眼睛都染上金色,就连脸上未脱尽的绒毛也挂了一层淡淡的金辉。他知道,他将穿上梦寐以求的灰制服,成为抗日大军中的一员。
8
父亲与雷大姐走了一天。
他们走过白壁、五科、阁子坪等村,在圪麻洼村吃午饭,在双峰村吃晚饭。走时梁队给父亲带足了根据地特有的饭票和菜金。他们到了村子里就去找村长,村长领他们去老乡家吃派饭,饭后他们交给老乡一些粮票和菜金。晚饭后他们又走了一程到达太行二专署所在地:辉沟,找民教科长把介绍信换过,住了一夜。第二天他跟雷大姐道别,独身走到一个名叫下城南的村子,太行二中就设在这里。
太行二中还没有开学,父亲是最早到的学生。其他人在此之后陆续到达。太行二中不是今天认为的中学,而是干部培训地。学生来自平西县、昔西县、河西县、太谷县、祁县、榆社和榆次等地。学生来了二三十个,都年轻,都是二十来岁,都是村干部,并有工作经验。
太行二中的负责老师叫张俊卿,山西五台人,却操一口纯正的北京话。他是燕京大学毕业生,文化修养、理论水平都很高。
另一个上课老师叫刘延武,湖南人。刘老师给大家讲党史、党的方针政策、《论持久战》、对敌斗争、根据地的建立与建设、延安整风,还讲劳动英雄郝二曼。
还有个姓周的老师,因为长得胖,同学们亲切地叫他“狼喜欢”。
教室在院子里,有块小黑板。父亲在班里年纪最小,虽说听不大懂,但他很认真地作了笔记。每天上完课后要分组讨论,每个人都得发言,学生们要结合自己的工作情况讲,是否有通敌现象,抗日意志是否坚定,有无打骂村民现象,有无乱搞男女关系的事情等等。
学校半天劳动半天上课,大家上山开荒,在荒地里种了南瓜、山药蛋,以补贴伙食。
父亲喜欢太行二中,这里的人与人都很亲密,无论老师还是做饭的大师傅,都对父亲很照顾。
太行二中的生活也很丰富。几个老师想方设法把学校办得像个学校。他们从敌占区搞来了文体用品。下了课,同学们在一起打篮球,打排球,敲扬琴,拉二胡,弹三弦。父亲天生对音乐敏感,无师自通,学会了拉二胡。
但在下城南村的好日子很快结束了,四月份,他们遇到鬼子的大扫荡,这是鬼子最后一次对太行二分区的扫荡。这次扫荡源于一件事。
八路军太行二分区一个侦察连,在打寿阳的芹泉车站时,从火车上俘虏了一批日本人,缴获了一批重要文件。这批俘虏中有个人据说是日本天皇的“外甥”。这个“外甥”去太原视察之后要回北京,没曾想走在半道被活捉。日本人为了救出这个重要人物,派出大批人马直奔太行二分区司令部所在地东沟村扫荡,但二分区人马早已带着那个“外甥”转移。于是没达到目的的日本人就在这一地区疯狂清剿。父亲说根据地的消息都很准,也很快。
太行二中得知日本鬼子要来扫荡的消息,老师们立刻把学生分了几个小分队,每队由一个老师带领。父亲他们这队人马是跟着张俊卿老师的。晚饭后出发,整夜都在大山里转。张老师怕有人掉队,吩咐同学们后一个要拉住前一个人的挎包。父亲年纪小,瞌睡多,拽着前边的挎包走着路就睡着了。队伍里有个人叫李补洛,本地人,对地形特别熟悉。如果没有他,大家说不定会遇到危险。因为另一个老师带的分队就与鬼子正相遇,不是发现早、跑得快,早就被鬼子全部抓住了。
天明时,父亲他们在一个叫王景的村子附近停下,张老师叫人去和村长接应,弄来点吃的。好多天后,在山里和鬼子转了几天得到鬼子撤退的消息,太行二中全体师生才陆续回到下城南村。
但一回到村里他们就呆了,村里大部分房子被鬼子烧毁。鬼子这次扫荡一无所获,走时便狠放一把火。父亲看到他们的房东坐在被烧毁的院子里痛哭失声,同学们不知怎么安慰,只好默默站着。但在心里,每个人都给鬼子记下一笔账。
回到村里同时也得到两个好消息:一是苏联百万红军攻克柏林;一是八路军打下了辽县、和顺两座城。
同学听了高兴得直喊。
但太行二中因为房子被烧,大部分学生没地方可住。于是学校搬到二十里以外一个叫店上的村子的大庙里。这时太行二中的学生越来越多,上边还派来一个校长,名叫薄怀奇。
薄怀奇讲课十分精彩,他曾给学生们讲怎样打败日本鬼子,讲联合政府,讲战争教育了人民,人民赢得了战争的道理。
八月的一天,薄校长召集全校师生开大会,向大家宣布一条极重要的消息:苏联红军八月八日出兵,一个星期消灭日本关东军!八月十五日,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日本人欺负了咱们中国这么些年,现在它投降了!它该滚回它老家去了!
全校师生一下子炸了锅,大家高兴得直喊!不少人眼含热泪,而薄校长是最激动的一个。父亲后来说,用什么言语都没法形容我们当时的喜悦之情!
学校为此放假,大家糊了红灯笼,挑着红灯笼游行。大师傅们还给大家改善伙食,吃了一顿白面。大家好久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还排演了自编的小戏,《兄妹开荒》、《女状元》、《招待所》。吃着太行山的小米,经历着太行山的风雨,父亲在根据地一天天长大。十六岁时,他加入共产党。他先后在太行二专署文工团、太行二专暑秘书室等地工作。一九四六年,他没能跟随太行山里的刘邓大军南下。一九四八年,他参加了正太战役。
一九四九年,父亲所在的晋中行暑与太原市政府合并。四月,父亲随他的同志们坐火车到达太原。待太原战役打响,父亲和同志们已做好了接管太原城的一切准备。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四日上午九点太原城被攻破,下午,十八岁的父亲和他的同志跨入千疮百孔的太原城,并准备很快建立新的市政府。
而我,他的第一个孩子,已在天外飞翔观望,等待并寻找着一个出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