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健
三婶儿
三婶儿是故里二奶奶的儿媳妇。
听人说二奶奶一辈子生养过三个娃娃,老大老二没有超过五六岁便先后夭折了。老三倒长得粗壮结实,五六岁时二奶奶提心吊胆,怕过不了这个坎儿,整天求神拜佛祈求老天爷保佑。村里有个好事的神婆,给二奶奶出主意,说,只要给老三找个童养媳,阴滋阳欠互补着,三娃会平安跨过这个坎儿的。
二奶奶当然信以为真的,一刻儿也不敢耽搁,颠着两只粽子脚,十里八村,前川后山地四处托人,终于在后山的一个贫寒人家,觅得一个柴禾妞。
柴禾妞黑干黄瘦,又弱小得可怜,几缕泛黄的头发,更附托了她的病态,就像后山的旱坡上,那一棵缺粪少水的谷苗儿。柴禾妞虽瘦瘦小小,却大三娃三岁。晋南素有女大三的习俗,二奶奶亦坚信女大三抱金砖的至理。这样,柴禾妞一夜间便成了张家的童养媳,成了三娃,也就是我的三叔预备的媳妇。
六岁的三叔有了九岁的童养媳,真的跨越了两个哥哥的死坎儿,一路顺风地长成个半大小子。
晋南农家,童养媳是和女佣人小丫环没啥大的区别。那时候,二奶奶的家道在故里是颇为殷实的。二爷爷在县城经商,虽说生意不大,却也得花了心思和全部的精力,而家里,便由了二奶奶去操持。因有为数不少的土地,就终年雇了长工,收秋打夏时,还得雇邻村的一群短工帮忙。柴禾妞到张家后,除了收拾家务的一些粗笨活路外,二奶奶便悉心教她针线活儿,缝补剪裁和各种农家饭菜的做法。针线活儿和厨房活儿的赖好,是衡量一个乡村媳女的最好标准,也是一个女子立足家庭影响邻里必不可少的本领。二奶奶是个细心人,她给张家留下了传宗接代的三叔,也给故里留下了无所不会的好名声。从纺线织布,量体裁衣,纳鞋底,上鞋帮,到蒸馍发糕,晒酱淋醋,面食炒菜,囫囵花儿馍,还有绣枕巾剪窗花做乖巧的小老虎……二奶奶的手,是乡人熟知的实用而工艺的楷模,故里因了二奶奶这等妇人的一双双巧手,变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了。
瘦小的柴禾妞因了二奶奶的悉心调教,几年下来学会该学的手艺。二奶奶颇有些欣慰地说:“妞妞行了,咱这个家,你可以慢慢地学着掌管了。”
柴禾妞没有因二奶奶的赞赏而改变自己,她除了言听计从地按照二奶奶的吩咐做事外,如同刚来时一样,早起迟睡,早起给二奶奶报个早安,睡时给二奶奶报个晚安,端尿盆,送尿盆,隔三差五地温了一木盆水,给二奶奶洗澡擦背,剪趾甲揉脚。她天性静默,不多说一句话,眼睛里却出活儿,整天价低了头,里里外外地忙碌。柴禾妞长到十六岁的时候,三叔十三岁了。二奶奶请了亲戚朋友,乡邻乡里,热热闹闹地给他们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柴禾妞便成了我的三婶儿。
成了张家媳妇的三婶儿身份有了些变化,身骨却依然瘦瘦小小,依然日日厨房里进,织布房里出,依然尽心地侍候着婆婆,照护着丈夫。所不同的是,她穿着过门媳妇的衣裳,干净,周正。细心的乡人还发觉,三婶的一张苦瓜脸儿上,被拜天地的喜气,染出一缕淡淡的潮红。
三婶儿的脸上就挂了这淡淡的喜悦的潮红,更勤恳地料理着家务,更周到地伺候着家人,也更细心地操持着一个殷实家庭里小媳妇的一应活计。
三叔其实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毛手毛脚,楞头楞脑的样子,结婚对于他,无非是和柴禾妞搬一块住了,以前一直是和二奶奶一起住的。以往睡觉前,是二奶奶吵嚷着叫他洗脚的,如今是柴禾妞不声不响地把一盆温温热热的洗脚水端到他跟前了……和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一样,三叔能吃能喝能睡,水渠边的杨树一样,噌噌噌地疯长着个子,无忧无虑,缺心少肝。
三叔对三婶儿呢,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反正和过门前一个样儿,三婶儿首先是他的一个贴身丫环,其次呢,也好像是他的一个姐。
这样的半大小子,有谁会为他担心呢?
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应当说,这是一个家庭大大的意外。
成亲的第三个年头,三叔十五岁那年春上,一支队伍从村路上走过,隔了好几畛子地,三叔像一只壮实的野兔,追着那支队伍跑了。
后来人们才知道,那是一只八路军的队伍。
那会儿季节已一步步走向清朗,浑黄浑黄的田地里,早有一片片翠绿的点缀,油菜花儿黄得让人心醉。正在田地里安排长工干活儿的三叔,望见了油菜地那头儿有一长列队伍走过,前面的已拐进了山弯,后边的已快离开了油菜地。三叔早就心仪地望着,脸上旋出了鲜有的表情,就在后边的队伍也即将没入山弯的时候,他突然咬咬牙,就野兔一般朝部队追去……长工们后来对二奶奶叙述道,他们从未见过磨子少爷那样不管不顾地奔跑,跳地埝跃地垅像头追赶猎物的小豹子,磨子少爷最后消失在山弯那边去了。山弯那边也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儿。
磨子是三叔的小名儿。
长工们说给二奶奶的时候,三婶儿就在二奶奶身边,她停下手里的活计,瘦瘦窄窄的小脸惨白惨白的,她意识到出大事儿了,此时像一只极可怜的小母鸡,眼窝眨呀眨地,瞅着她的婆婆,我们的二奶奶。
二奶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从不慌乱的她也没了主意,派家里的伙计快快到县城召回二爷爷,想一些挽回的办法。
能有什么好办法呢,二爷爷打点一些银两,派人打听三叔的下落,再慢慢从长计议。
兵荒马乱的,什么年月哟,谁知道以后会有什么事呢。
二奶奶心里怕怕地想,却不敢把想法说出来。
二奶奶红了眼窝忧愁的时候,三婶儿默默地跟了叹一口气,她不会说宽心的话,只是轻轻地给二奶奶捶背,更体贴更殷勤地照料着二奶奶。似乎三叔的出走是她的过错了。
这时候,家人与乡人的眼窝都扫描到三婶儿的身上,看三婶儿干干瘪瘪的肚子上,没有任何突兀的内容。家人都想,假如三婶儿给三叔生下一半个崽子,抑或怀上个崽子,也会收收三叔的那颗心的。扫描的一对对眼窝就变成了责备。
三婶儿就理亏地埋下头去。
家人转念一想,三叔一个十几岁的毛娃娃,可能还不晓男女床笫之事,夫妻二人,是不可以单单埋怨女方的。家人一对对责备的眼窝,便渐次地谅解和柔情了,眼窝里也眨出一些些怜悯。看着这个小模小样的小妇人,觉得她也实在可怜。
三婶儿埋下去的头,却依然没能抬起来。
自三叔走后,三婶儿便低了头出出进进,原本就默默哑哑的人,现时话更少了。
乡村的时光,在忙碌与悠闲中流逝着。
在以后的几年里,由于战乱和局势的动荡,二爷爷在县城的铺面被迫关闭了。
二爷爷从那会儿起回到了乡下。
乡下的光景立刻便显得窘迫。
二爷爷不善农事,再加上也上了年纪,理所应当地该养老赋闲。
家里不得不精减人员,经再三商议和斟酌,卖去部分土地,只留下一个不可或缺的长工。这样,三婶儿除了忙碌一家人的饭食和所有家务外,还时时得走到地里去,去疏苗儿,去锄草,去打底叶儿,去八月的煞煞白的棉花田里,一包又一包地摘棉花。
乡人常常看到,在张家还算肥沃的庄稼地里,有三婶儿的瘦小身骨在作着有关劳动的各样造型,或蹲,或站,或弯着那一条细窄的腰身,她比锄把还细的胳膊,用力地拉了锄把在除草,她比谷捆儿要窄许多的肩膀,却一次次扛了谷个子走往秋场上。三婶儿失去红晕的瘦脸上倒时时挂着一串串汗珠儿。二奶奶经常苦中打趣说,磨子家的脸儿上能掉下八月的黄豆儿。
磨子是三叔的小名儿,磨子家的,是二奶奶和二奶奶一辈的乡人,对三婶儿的称谓。
麦苗青了。谷子黄了。
门前的老椿树,年年春上都探出长长的枝子,吐出长长的叶子,给村巷留一片浓荫,给乡村荡一阵清香。
日子虽清苦些,但在三婶儿和全家人的勤勉里,过得还是有滋有味儿,像椿叶儿一样散发着清清淡淡的馨香。
乡人各自忙碌着各自的生计,各自过活着各自的光景,三叔的事儿,就遥远得有些缥缈了。
春上,有些微的风,拂动着故里的村舍和遍野的庄禾,风里就传来乡人的口信,口信断断续续的,但却表达着同一个内容,三叔,在战乱中阵亡了。那时候,三婶儿正在自家的田土里疏着谷苗儿。疏谷苗是个吃力又细致的活儿,用眼,用手,用心,还得用全身的力气。三婶儿腰弯得发酸,腿蹲得发涩,刚刚坐在地垅上小憩的时候,风儿就把这口信带到她的耳朵里。
“阵亡!阵亡?”
三婶儿偏过脸儿来擦擦汗,听来人的叙说里不时出现这两字,就疑疑惑惑地问一句:
“阵亡是个啥儿呢?”
口信者原本是忌讳说那个不好听的字眼儿,见三婶儿半天听不明白,就戚戚地坦率地解释说:
“阵亡就是在打仗中殁去了,死去了——”
哦——
那一刻儿三婶儿的脑子里白成了一片,像那一刻儿头上的天,浑白浑白的。瘦小的身躯不自觉地站起来,呆呆地栽在地垅上,栽成一棵瘦小的杜梨树。许久了三婶儿无力地瘫下去,哑哑地却尽情地哭着,一颗颗涩巴的泪珠把三婶儿一张寡瘦的脸,洗冲得红胀起来。天黑下来的时分,三婶儿走到村旁的黄鹿泉,把满脸的忧伤和泪迹洗得一干二净,尽量平静着回到家里。
三婶儿要严实地封锁噩耗,她不能让公婆承受打击。三婶儿要一人咀嚼这个突来的痛苦。
三婶儿依然埋了头,家里家外地忙碌着。细心的乡人发觉,三婶儿自那时起更沉默了,还发觉,她的脸上倏忽间就布上了好几道纹路,枯黄的头发呢,也被那个口信染得灰白起来。
故里的日子,在忧愁和伤感中度过着,当然,还夹带着几缕隐隐的侥幸的企盼。
三婶儿的企盼是潜意识的,如同大旱中的禾苗盼着万里无云的天空里,会忽然刮一阵风,会忽然下一场大雨一样。
雨,伴着乡村的风刮来了,是口信者送来的喜雨。
那会儿,三婶儿正在自家的场院里浆着待织的长线,线是一冬里熬夜纺好的,三婶儿在故里是一把纺线的好手。冬日夜长,是三婶儿纺出的一缕缕白花花长线儿,把冬夜缩短了,静寂的冬夜里三婶儿摇着纺车,舒缓着手臂,制造出了纺车的音乐,三婶儿在倾听着纺车的鸣响中,又制造出比夜更长的一团团银线儿,千条万条的线儿们就结实起来,柔韧起来,按到织布机上,只消月余,手快的三婶儿就使它们变成了一帘长长的布匹。
口信者依然是神秘兮兮的样子,将三婶儿叫到一边,敛了嗓子说:
“以前是口误,现在有确切的消息,说你家磨子压根就没有阵亡,而是负了些轻伤,然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跟上了大部队的,如今你家的磨子可不是过去的那个毛头小子了,磨子的官儿已升任团长了。”
“一团人。”
口信者说:“一团人哩,千军万马呀,可比咱一村子人多得多呢……”
喜悦如同场院的浆线,千条万条铺陈在三婶的眼前,又呼呼啦啦布满三婶儿的心里。三婶儿没说什么,直拉着口信者的手,拉到二爷爷二奶奶跟前,让他大声地复说了一遍。
喜悦立时就溢满了张家的院落。
后来的日子是平静而充实了。
三婶儿的脸,虽说一如往常地寡瘦,但眉稍里,皱褶里,却有详和的喜色氤氲,就像他们过着的日子,因为喜悦而充实,又因为实在而平静。
说话间就到了这年的腊月。
进入腊月的乡村,已有了浓郁的年味儿。
三婶儿瘦小的身骨扛动着腊月的繁忙。
制年衣,购年货,浆洗被褥,洒扫庭院,烹炸煮煎。窗花儿早早贴上的时候,神子早早供上的时候,除旧迎新的氛围也早早地在三婶儿的手里酝酿好了。就等着喜庆的炮仗响起来,就等着喷香的饺子吃起来,新的一年,兆示着风调雨顺的新的一年,便又在乡人的渴盼中开始了。
年的双腿走到了除夕这天。苍黄的天忽地起了一些风,风撼动着大门口刚刚贴就的红红的对联,啪啪地有了声响。
这时候三婶儿的眼皮忽地跳起来,一会儿左眼,一会右眼,二奶奶也跟着惑然,左跳财呢,右眼跳……她不敢说出来,心想这大年三十的,会有什么事儿呢?
三婶儿和二奶奶包饺子,包到傍晚时分,乡人的炮仗已零星地燃起来。风停了,在缓缓地静等一个欢乐的时候。
这时候院门啪啪地响起来,使屋里的人一惊,乡人有谁还会在除夕串门呢?
“妈——,开门,我是磨子,我是磨子,我回来啦……”
“是他——”,“是磨子——”。
两个女人几乎同时起身,同时步到院里,同时拉开院门的门拴。
一个高大魁梧的穿一身笔挺军装的中年男子身后,是一个同样挺拔苗条的白净富态的女人,女人的身侧,是两个半大男娃儿。
事情就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猝不及防,在这除夕到来的时候。
精明的二奶奶一眼就看出,磨子是带着他的城里的洋媳妇和两个儿子回来了。
那时候二爷爷早已得了老年痴呆症,猛然间见了多年没见的儿子,他先是抱了他的胳膊呜呜哇哇大哭一气,哭得山摇地动,涕泪横流。二爷爷的哭自然感染了全家,男男女女以泪洗面;继后二爷爷就拉了三叔嗯嗯地笑,三叔走到哪里,二爷爷也跟着笑到哪里。
从看到三叔引了女人和孩子,三婶儿的脸就煞白煞白了,脑子里嗡嗡地响着一窝蜂,之后就麻麻木木的,她给三叔一家人倒水、下饺子、炒菜,干这一切都是机械性的。那会儿三婶儿没有思维,她只觉得心里堵得慌,虚汗从她寡瘦且多皱的脸上拉下来,她用袖管揩着,她已经忘了该拿毛巾……三婶儿却依旧殷勤地招呼着三叔的一家,加饭、添菜,像侍候二奶奶一样……
三叔的大儿子说:
“这位是爷爷,这位是奶奶,那这个人是谁呢?”他用一只胖胖的小手指着三婶儿。
二奶奶愕然,不知如何回答,三叔也一时愣怔。还是三婶儿自己说:“好娃儿哩,你就唤我姑姑吧……”说罢三婶儿的眼圈红了,一串泪珠儿趁势流下来。
这是三婶儿最难熬的除夕夜。
三婶儿原本住在北房和二奶奶相对的西侧屋里。三叔的一家人贸然回来了,她把干净暖和的屋子让出来,自个儿住进了堆放杂物的冷冰冰的南房里。
夜深了。除夕夜是守岁的夜。
故里的炮仗密密麻麻,在空中炸着欢乐与祥和,炸着喜庆和幸福;故里的爆竹也炸出了二奶奶家的尴尬与无奈,炸出了三婶儿此时的痛楚和辛酸。
二奶奶颠着她年迈的粽子脚,在通明的灯影下,来到她平时极少光顾的南房里。
“磨子家的,咱,咱就认命吧,人来到世上,就是受罪来的,你可得寻思开哟,别人能不要你,我可离不开你。磨他人大了,心野了,当妈的我管不了啦……”
二奶奶劝着三婶儿,自个儿倒抽泣开了。拜天地前,二奶奶一直叫三婶儿妞妞子,拜天地后,就一直唤她磨子家的。二奶奶哭着说:
“这个死人磨子,出去就黑了良心,人,总得有个先来后到的规矩么……”
三叔也到三婶儿的冷屋里,他先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又说多年交通不便无法和家人联系,就没有一点点音信。他后来说他们二人当初是娃娃亲父母包办的,虽说拜了天地但法律上不承认,和没结婚一样。她说三婶多年来对二老的照顾无微不至,就当他磨子的亲姐姐吧。
三叔城里的女人也来到三婶的屋里。这女人高大白净,一头蓬松的长发,她穿着皮鞋,个头儿就显得更高了。她说话绵软细腻,讲的是一些三婶儿似懂非懂的道理。她和颜悦色地说:
“童养媳是旧社会的产物,是剥削制度的产物,你其实是这个家庭的牺牲品,你的年纪并不算大,完全可以离开这个家庭,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幸福是等不来的,就像你多年等待张磨一样,等来的只是一场恶梦,一次致命的打击,一个永远的伤痛。幸福要靠自己去争取……比如说,在前些年你完全可以和家里的长工好上的,即使偷情,也是一种反抗,一种自我命运的抗争……”
三婶儿只听懂了一句让她和家里长工相好的话,她红肿的眼睛看了一眼这个抢了她位置的女人,才发觉这女人漂亮的脸上,有一对很厉害很恶毒的眼睛,三婶儿不敢看那两只刀子一样的眼睛,她软软地低下了头,又哀哀地抽泣了。
一晃就过了初五。
这中间三叔曾和二奶奶商量,要带二老到他工作的那个东北城市里居住养老。二奶奶深深叹口气说:
“你爸他老成这个憨样儿,到了外面不好照顾,我们也受不了大东北的冷,再说了,我们走了,不忍心丢下磨子媳妇的……”
在三叔一家探亲的日子里,二奶奶一直称呼三婶儿是磨子媳妇,真的,在眼下这情形里,三婶儿不仅是她的儿媳妇,还是她的亲生闺女。二奶奶不愿意跟三叔到东北,最大的原由是离不开三婶儿。
“你去吧,磨子,好好干公家的差事,看到你一家和和美美的,当妈的我就放心了,家里你不用操心,有磨子媳妇照顾着,我和你爸就会好好的……”
这是三叔一家走时,二奶奶留给他的话。
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这是故里的一句俗语。恢复了平静的日子还是在拮据与窘迫中一天天过去了,过得有滋有味,也有声有色。
三婶儿又成了以前的三婶儿,她寡瘦的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忧伤,她的忧伤就在那个除夕之夜被泪水洗完了。
乡人发觉,三婶儿的脸上又多了皱褶,且头发也灰白起来。
故里的闲人老五也风闻了三叔的探家,且知晓三叔早娶了城里的洋媳妇。鳏居多年的老五思虑再三,还是步到了二奶奶家,拐弯抹角地,说出了他的想法。
末了闲人老五脸皮涎涎地说:
“我倒没有别的意思,上岁数的人啦,还要咋样,我是觉得磨子媳妇太委屈,太憋屈,多半辈子活寡不能再守下去咧,我、我、我就是觉得我俩应该嗯嗯……”
二奶奶很宽容地笑一笑,说:“这事儿我这个老婆子哪里作得了主,你还是找磨子媳妇说说吧。”
闲人老五怀着乡村一腔少有的热忱,也怀了强化了的欲望,找到了正在地边拔草的三婶儿。
三婶儿很奇怪,她很少和老五这样的闲人交往的,尽管在一条胡同里。
三婶儿绝没料到老五有和她成亲的想法,就如同她没想到拔草会拔出一根纳鞋底的针。这怎么可能呢?三婶又气又笑,说:“五哥尽说笑话哩,我和磨子早就是拜了天地入了洞房的人了,你怎么能有这个想法?你要闲得没事了,可以拔拔地边的草啊,你看这草荒得不得了。”三婶儿说罢拧过身子噌噌地拔草,再不去搭理老五了。
老五还想说什么,看三婶儿那一条气愤的脊背,只好讪讪地离去。
三婶儿是在二爷爷去世第三年、二奶奶去世第二年后生重病的。病中她一直想要一张三叔的全家照,她想在死前再看一眼三叔,可惜的是照片寄回来的时候,三婶儿就殁去了。三婶儿的坟堆紧靠在二爷爷二奶奶的高大坟堆侧,像瘦小三婶儿的身骨一样,坟堆也是极清瘦的一条儿。
多年后我们在清明节前去上坟,上完爷爷辈奶奶辈的所有坟茔后,有人会忽然想起什么,说:
“还有三婶儿哩,三婶儿的坟头呢?”
真的,风吹日晒雨淋后,三婶儿原本就瘦小的坟头居然没有了,看不出一点点突兀的标志。我们小字辈就寻觅半天,判断半天,比划半天,用脚步丈量半天,确定了大概位置后,才小心翼翼地给三婶儿磕一个头,给三婶儿烧一炷香……
球痴小锁
乡人都唤他球小锁。
球小锁不叫球小锁,叫秋小锁。
只因了秋小锁会打篮球,又打得特别好,对篮球的痴恋超过了他的小命,乡人就叫他球小锁。
在秋球之间,乡人的发音还是有区别的。
球小锁一副瘦小身骨,干瘪脑袋随意地栽在细弱的肩上,极不打眼的样儿。
球小锁老母死得早,和老爹两人过日子,日子就过不出一点点条理。饭是对凑着吃,衣是凑和着穿。家里便乱七八糟,身上便破皮烂片。人前人后的,成了大小伙儿的球小锁显出的仍旧是卑微和委琐。
让球小锁心理增添卑微的,是他家那个黑色的成分,还有,他老爹那些永远也说不清的历史。
这样,球小锁就成了村里的可教子女,就首先享受干脏活儿累活儿的优厚待遇。比如给生产队出猪圈,出羊圈,出驴马圈;比如,把各家各户的茅粪掏出来再挑到地里去。
生产队的猪圈和驴圈里,时时生发出球小锁吃力的铲粪声,吭哧吭哧的;乡村光洁的土路上,常常点缀着一条挑了粪担的单薄脊背,脊背弯弯的,不堪重负的小样儿。
球小锁像故里山坡上的一棵草儿,因没长在田野里,乡人就没锄掉它的必要,又因了它长在荒坡里,乡人也没多去看它一眼的必要;这样,球小锁就荒草一样生存着。
让乡人留意他的,是在公社举办的一次农民运动会上。
故里翟村在河东一带是个大村落,大村落就得有个大村落的架势,光人口多还不算,事事处处得走在全公社十几个村子的前面,尤其是开运动会这样露头露脸的事。
农村运动会也有很多项目,篮球是最能证明各村实力、也最能给村里长脸面的一项。
球小锁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村里的篮球队已挑好了队员。那会儿他正往地里担茅粪,浑身像有一股电流在涌动,平时那颗失灰灰的心,这会儿如草坡上的兔子,蹦着跳着。慌忙中把两桶茅粪泼洒在地里,就一口气跑到村里学校的操场上。
操场上,被挑选的十几个农民,当然这会儿成了篮球队员,正接受村里民兵营长的训话。民兵营长颇喜打球,他既是领队,又是队长。
“刘哥——”球小锁叫;
“刘哥——也让我参加咱村球队吧。”
球小锁哀求;
刘营长先闻着一股浓浓的大粪臭,臭味后面,冒出球小锁一张脏污的脸。
“你——?你捣什么乱,不好好挑大粪跑这儿干啥?参加球队,看你个鸟样?让球打你吧……”大个刘轻蔑地撇一撇嘴角,骂他。又惊讶这小子今儿咋就吃了豹子胆?
下面有人笑,怪怪的,嘲弄的那种。
又有人对大个刘说:“前几年这小子还上中学时,倒见过他打球,嗯,还像回事儿。”
上初中时小锁曾是校队的主力队员,那会儿又没有校际间的什么比赛,偶尔耍一耍,无法引起乡人的注意。
“是么?”
大个刘回过脸来。
大个刘见小锁一扫平素的卑琐,又听有人这样补说,一张方形大脸子就舒缓下来,顿一顿,道:
“先投几个球儿,让老子看看——”
球小锁就把一对脏破的鞋子甩到一边,忽觉得不妥,又提了鞋子,整齐地并放一块儿。赤了双脚,狐子一样快疾跑到球架边,拣起新买的篮球。他深情地注视着久违了的篮球,细小的眼窝一扫往日的黯淡,有麦苗一样青绿的光,在球儿的周身流荡。
球小锁拍着球儿,先轻轻拍几下,极爱抚的样子,慢慢就快了,就重了;两手像有两根无形的线儿,把球儿牵过来,带过去,前面,背后,左侧,右侧,腿叉间,运来运去,球儿在他手里,如一只活泼听话的小狗儿,很灵性地做出一些实用又好看的穿插来。也仅是短短的分把钟,小锁觉得自己的腿脚和双臂不似掏大粪时那般僵硬,筋骨在短暂的拍打中也活泛了许多。这样,赤足的他运了球儿朝球架疾去,一个轻巧快捷的三大步,打板入筐。那球儿在篮中旋了几旋,就顺从地落进去了。球小锁换了一个方向,运球又是一个三大步,这回他没有打板,在身体跳至极高的时候,高举右臂托了球,轻轻放进篮筐里……球小锁并未停下,他从左中右三个不同位置中距离投篮。他是跳投的那种,拍着球,忽然跃起,身体微微后倾。
他出手很高,球儿在空里划一个柔和的美弧,极准确地闯入篮心儿……
其他队员一时看得发呆。让众人惊讶的是,这么一个从不被乡人正看一眼的小角色,居然还有这几下。
大个刘的双眼忽闪一亮,他知道没有一定基本功,是做不出这等动作的。大个刘嗬嗬笑着说:“没想到你小子还有一手,老子就留下你,当个替补队员吧,可得给老子好好打哟。”
这样,球小锁就挤进了故里的球队。打一天球,生产队里给记十分工,每日中午还在大队部的食堂里吃一顿饭。饭菜里偶尔有几块豆腐和几片猪肉的。小锁觉得自己进了天堂。
乡人整年过着苦焦日子,且忙碌,且劳累,农闲时也不见得悠闲。今年有别于往年,农闲季节农民运动会,全公社的各村巷里,满荡着过年般的喜气。
篮球赛场就选定在故里翟村,一是因了村子大,观众多,二是场地宽敞且平整。这就大饱了乡人眼福,老汉娃娃姑娘媳妇,更多的是故里的小伙子。大凳子小马扎,黑压压围着球场坐了几大片。
大个刘率领的球队,因了天时地利人和,就进入了决赛,大个刘心里明白,能闯进决赛,球小锁功不可没。
替补队员球小锁一开赛就没被人替换下过场。他在场上打两个位置,一是后卫,一是左前锋,这要看具体赛事而定。打左前锋较单一,位置固定,只要有好的接迎,好的穿插,抓住时机上篮便是。前锋也是个显功的位置,大伙拼死争活夺得一球,首先想到传给你,你得分的机会就多于他人。乡人看球赛其实是看个热闹,能看了门道的极少。看热闹就看谁进球多得分多,得分多了自然显露脸面的。打后卫则不然,后卫统领着全局,也调动着全局,像村里的革委会主任,是村里的首脑中心一样。后卫的球传得到位了,线路跑得顺畅,整个球队的血脉就活泛起来,教练的策略与意图,后卫是最见效益的实践者。
在半决赛和决赛的重要赛场,大个刘就安排球小锁打后卫。
决赛这天,观众人山人海,不仅仅是故里乡人,各个赛事已毕的队员,也都前来观阵。
两支球队打得难解难分,比分咬得贼紧,人盯人战术,容不得有半点松懈。整个上半场都显得拘谨艰苦,比分拉不开,战术放不开。
中场休息时,球小锁对大个刘说:“刘营长,咱得换个打法,硬拼不行,咱的实力不如人家,咱得巧打,改打联防吧,兴许能把比分拉开哩。”
大个刘早没了主意,说:“就依了你吧,反正是不可以给老子负球儿的。”
打联防果然有了效果,速度跟上去,三调两调,球儿运来传去,叼住空子上一个篮板球,比分立时就开了。
对方贼精明,不等你超过五、六分,便叫个暂停,也改换战术。比分,又紧紧相咬。
对方此时把两个得分的前锋紧紧死贴,不给一点点机会。而拦卡球小锁的,又是一个高个队员,大且壮,力量也凶也猛,几次争抢中,把瘦小如猴的球小锁,撞得飞到场地边上。
乡人看到,球场上的球小锁双目圆睁,眼仁暴突,身条灵巧地穿插在许多粗壮大汉之间。个儿矮,却有极好的弹跳,对方传给前锋的球,他有超前的预感,在疾跑与弹跳之间,似乎有一个提前量的微妙计算,高高地跃起,倏忽间就抢断了来球儿,让乡人看得开心痛快,叫好不绝。
最后的几分钟,因比分紧咬,也到了赛事的高潮。球小锁看到前锋指望不上,抢断后索性自个儿带球突破。谁料拦卡他的大个也是个高手,左拦右挡,使小锁没有出路。众人着急,小锁更急,忽见面前的大个子弯下腰来,张圆了手臂拦他,两条长腿也跨得好大。小锁一个激灵,有机可乘了。他虾起腰来,球儿运得特低,脖子一缩,像一只地鼠从大个子裆下钻过,带着球儿直奔篮下,一条龙带将下去,快速流畅,惯性使这个三大步显得神速突兀,但见小锁一个鱼跃,将球儿轻轻地送入篮心儿……
乡人大笑亦大惊。大笑小锁破天荒地钻人家裆突破,大惊小锁这一连串越山跨水的起伏动作。
小锁的入球是战局的转折。对方有了急躁,急躁了就易慌乱,一慌乱就出差错,失误连连,不是接球失手,就是投篮不准。小锁反而沉稳下来,又充分地调动了中锋和左右前锋,自个儿掏空子再进几个远球。结束的锣声一响,居然超出了十多分。
球小锁名震故里,从此后乡人就唤他球小锁了。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如同乡人劳作间隙一个甜美的盹儿,忽地醒来,欢乐就去了,接下来,又是漫长单调的劳作。
除了挑粪出圈,球小锁便和社员在大田作务,不同以往的是心里有了些指望。暗暗地盼着,来年的农民运动会。有了心劲,活儿就做得卖力气了。
忽一日,大田的另一头,民兵营长大个刘领了六七人,在路边唤他:
“球小锁——球小锁——,我们和庄村联系好喽,到那儿打场球赛哩,快跟老子走哟——”
大个刘的嗓音悠悠然然的,像一条带子,紧缠着球小锁;大个刘的叫声急急切切的,如同一根钢针,扎刺着球小锁。
大个刘和球小锁所在生产队的队长关系不铆,互相不尿球。大个刘就撇开队长,在田头大唤球小锁。
一听有球赛,喜悦就荡满小锁全身。涎涎的,厚着脸皮,来到队长跟前请假。
对民兵营长大个刘,队长不好深得罪,又怪那家伙的无礼,要用我的人,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心里恼恼的,对球小锁的请假,便不爽快。
“你看着办吧,要去呢,这一天的工分就没有咧。”
球小锁左右为难,要打球,全天工分就丢了,老爹会骂死自己的;要不去,就失去一次比赛的机会,咋能不去呢?球小锁朝队长卑谦地一笑,跑向了地那头。
……
球小锁在故里一带就有了一些名气。
乡人见了小锁的爹,会比往日多出几句话:
“哟,你家小锁,球儿打得好着哩——”
小锁爹对儿子极不屑的样子,皱起两道淡疏的眉,苦着一张核桃脸,愤愤然说道:“哼,庄户人歪门斜道,不踏实作务庄稼活路,打球能顶了饭吃,还是能有了衣穿?”
言毕,弓了一条瘦削的老脊背,卑微而愤懑地离去。
后来的日子,球小锁仗了他的球技,一度就有了饭吃,也有了衣穿。
那些年县里体育活动开展得频繁,“五一”和“十一”,各机关各厂矿之间赛事不断,这使得各单位的有关人员,四处物色篮球高手。
先下手为强,县化肥厂就派下人来,和村干部交涉着,欲把小锁办到化肥厂去,当个合同制工人。
村干部却不答应,心里醋醋的,说小锁爹有历史问题,小锁是个可教子女,许多贫下中农的子女都在村里受苦哩,咋能放他去工厂哟?
来人极耐心开导说,可教子女,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在农村是接受农民的教育,到了工厂是接受工人教育的,只要不放松教育,不是一个理儿么?干部们见来人极固执的,铁定了心地要人,便动开脑筋,说当合同制不行,临时借用还可以考虑,小锁在我们村,可是个强壮劳力的,不是说借就可以借走。你们用人要紧,我们也只好发扬风格,谁让工农是一家呢!工人大哥的利益当紧了,自然就先牺牲农民伯伯的利益咯。不过,厂里每年得照顾村里几大车化肥的。来人咬咬牙,答应下来。
走了一个荒草一样的球小锁,村里每年能换回便宜的化肥,乡人的精明和算计还是略胜一筹的。
球小锁就如鱼得水地活跃在县城里的赛场上。
有了较好的伙食,有较宽松的环境,球小锁的一张娃娃猴儿脸上,腊黄就一点点驳去,红润便一点点浸来。有了固定的训练,悟性很高的球小锁比在乡村又有了长进。化肥厂的球队,以前只是个三流球队,因了球小锁的加入和超常的发挥,居然打进了县联赛的前四名。
球小锁参加的每一场球赛,都能给县城的观众带来一些惊喜。
一场接一场的比赛,把球小锁锻炼成了一个很成熟的后卫。
他会根据对方的实力,来调动队员和穿插运球,无形中左右着战局,球队就围绕着他,开展每一场球赛。
县体委主任还有一帮老教练们,都看上了球小锁。不久,球小锁被抽到了县篮球队。
那些年,每一个地区县与县之间都有循环赛,连训练带比赛,常在两个月左右,一年两次,合起来就有四个月,再加上县内各机关间的比赛,化肥厂内各车间各班组间的比赛,那就更多。球小锁几乎成了职业球员。
没有赛事的时候,小锁就抽空子回村看望老爹。孝敬老爹的唯一礼物,就是他各类比赛时发下的球衣,秋衣秋裤,绒衣绒裤,背心裤头的,他穿不了,就带回三件五件的。
老爹那会已很老了,背与腰厉害地驼着,却穿着一身崭新的、印有化肥厂字样的球衣,不伦不类的模样,走在乡村土路上,常引来一片好奇目光,惹来一阵暧昧哂笑。
“你家小锁出息咧——”
乡人送去一个软软的笑脸;
“也算是咱村闯出去的人才咧——”
乡人脸上的表情杂七杂八的。
“不正干的东西,就一个心眼打球儿,球儿强过了他的爷儿老子,除了这,啥也拿不起咧,出息个啥呀!”
被运动服包裹的胸腔里,便暴出猛烈的咳,沙哑而苍老的那种,细辨,却能听出那含糊的咳中,居然还蕴藏有一缕豪气。
球小锁也多少把球衣送予大个刘一二件,报答恩德的意思。大个刘就整日穿着县篮球队的球衣,很威风地走在故里人来车往的官道上。
球小锁的球儿早已在县城打出名气,体委主任就多方活动,打点关系,终于占了化肥厂一个合同制名额,办成合同制工人。领着化肥厂工资,人却被抽调到县体委,成了专业的体育人员。
没有赛事的时候,球小锁就一人在球场上苦练投篮,一投就是两三个小时,近距离,中距离,远距离,还有两边零度角。近距离练勾球儿和磕板;中远距离是青一色跳投。他不允许自己在投出的十个球里,有两个出现偏差,有了偏差了,就从头再来。
县城的夜,死静。球小锁从不一人在屋里静呆,顶了满天星星,他会在球场上练。季节不冷时,他会脱了鞋子,光足踩着凉凉的场地,在一个大大的长方形里,度来走去。用心去丈量,他深切爱恋的球场,用心去体悟,这静默而灵性的圣地。在篮筐下,他久久地呆着,眼窝不眨地盯了那一圈黑黑的圆。那个圆也像一只夜的眼,很企盼地注视着他。小锁知道,那可是个神奇的魔圈儿,你用血肉和真爱钟情它,便会把你投出的每个球,都吸入圈儿内的。小锁的心就不平了。移了眼窝去瞅更遥远处的那一枚圆圆的月,他想把月摘下来,一个跳投,投进那个黑黑的圆里。
更多的时候,球小锁是脱掉球衣,铺在地下,爬卧在球场上。他的四肢紧紧地贴了地面,额头也似乎触着地皮,他觉得身下有咚咚的响,是后卫运了篮球,寻机突破的那种带球的响声。他又怀疑是自己的心跳,便静下细听,终于听清是地心传上来的,一下又一下,隐隐的,不慌不忙的,却一下又一下击叩着他的心。小锁就把瘦削的胸脯紧贴地皮,让心跳附合着地心的叩击,他用心去倾听,去感受,去全身心琢磨这激越魂魄的圣音。有时候,他就在这种爬卧的聆听里睡去了,睡得好稳好沉,是凌晨的寒露淋湿了他,冻醒了他的。
球小锁进了县篮球队,球队如一只充了气的饱满篮球,蹦着跳着,有了活力,连续几年在全地区打出了惹眼的成绩。
球小锁是在一场至关重要的比赛里摔伤了小腿的,准确地说,是毁了右脚脚踝。对方在最后的拼抢中,故意犯规弄伤的。那时候他的小腿处于麻木中,还感觉不到痛,但是无法行走了,他坚持着要自己罚球,让队员将他扶到罚球线外,一条腿支撑了全身。另一条腿虚虚的只是一个点缀。他稳稳自己的情绪,揩把眼窝四周的汗水,他知道,这两颗球,进一颗就和对方平了,再进一颗就超对方一分。比赛还有20几秒,只要全队卡紧对方,不给上篮机会,就会赢得这场比赛。
第一个球如愿以偿罚进,他听到场外爆发的雷一样掌声。忽然,脚踝处钻心地痛了,让他打一个趔趄,一条腿蹦了两蹦,金鸡独立状。他只感到汗水拉下来,却看不到自己的脸儿煞白。
咬咬牙,他拍了两下球,托起来,凭着手腕的力,球儿弹了出去,身子却一仰,倒了后去,他的后背着地时,空中的球,听话地飞入篮筐……
那场球他们胜了,球小锁却不知道,至胜的那个球也是他篮球生涯的最后一球了。
小锁治疗二十天后出院,他的右脚腕脚踝由于骨头碎裂,已永远不能打球了,走路也有些摇晃。他成了一个跛子。
球小锁心灰如铁,人一下子成了一颗放了气的篮球,里外全瘪了。那个寒冷的冬季,让他欲哭无泪,彻骨透凉。
告别篮球,球小锁的价值一落千丈,县体委无奈将他退回到化肥厂,有了残疾的他当了个看门房的,也兼收发报纸。人们看到一跛一跛的球小锁,常常颠着轻重不一的步点,把报纸信件送到每个领导的房间里。
无事的时候,球小锁一人常在化肥厂空阔的球场上枯坐,呆呆的,像一根树桩;也偶尔站起身来,轻轻重重的步点敲打那片深情的场地。
化肥厂后来的日子一天难过于一天,如同小锁走路的两脚,步履维艰的,终于,厂子解散,工人下岗,原本是合同工的球小锁,只有卷铺盖回家。
故里却不见球小锁的影子。对于小锁的下落,乡人无从谈起。
小锁的老爹已老得不成样子,人一老就憨了,像是老年痴呆。他整日在村口憨憨地站着,口里含含糊糊地说:“这小狗日的,城里不行就回来么,回来咱爷儿俩日弄庄稼咯……”
当乡人快要忘记小锁的时候,小锁却有了下落,那个下落也真叫乡人伤心。
那是县城一家大企业,为宣传自己的品牌,邀请了省级四支有些名气的篮球队,专业术语叫甲A球队,在县城的篮球场四对面比赛,打三个晚上,一晚上两场。这样高级别比赛是要收门票的,甲票一百,乙票伍拾。就这样,依然人山人海,观者如云。最后一场结束后,工作人员清理场地,才发觉西墙根下有一团儿模糊的黑,走过去才知是一个刚刚死去的人,他的双目却圆圆地睁着,很有些怕人。
经现场观察,又从死者新骨折的双腿看,死者是从外面两丈高的砖墙上掉下来摔坏的。人们猜测,他一定为了躲票而跳下来的,是跳下来还是在墙上看着看着不小心掉下来的,谁也说不清了。
早已退休的县体委主任很费劲地认出了死者,他很吃惊地说:“这正是前些年在咱县队打球的球小锁么,是他,是球小锁。”
后来是大个刘领了几个乡人把球小锁拉回故里的。封口那天,球小锁的两眼仍然圆圆地睁着,大个刘拨拉几次也没能合上。大个刘奇怪地看时,就发觉那僵硬的瞳仁酷似一颗篮球,心下一时大惊,想了想,又想了想,便款款跑到乡镇商店里,买一颗新崭崭的篮球,装入小锁的棺木。
球小锁僵硬的双目,终于顺从地闭合上了。
铁匠老铁
那些年,故里动听的音乐并不是上工的铃声。尽管铃声也脆响也悠远,也能撞进人的心里去,可铃声太催人,催人下地、催人开会、催人去做许多并不想做的事情。故里的铃声常叫人心里发毛。
那些年,故里动听的音乐是从铁匠老铁的场院里传来的。那是打铁声,叮叮当当的,有时很紧凑的,有时很舒缓的,有时呢,紧凑和舒缓在一起裹着,缠着,就缠到一条条村巷里了。便有闲适的老汉和忙里偷闲的汉子们,伸伸懒腰,或打一个呵欠,款款地迎了叮当声响,朝着老铁的铁匠铺儿步去。
老铁的场院不比其他乡人,其他乡人的场院里,点缀有浓浓的生活的物象,有猪圈、有鸡窝,猪在圈里拱,鸡在满院跑,桃树下还拴有一头山羊或两只绵羊。老铁的场院旷阔却无它物,无猪,无羊,无鸡。院当间,三棵高大的椿树伸展开去,三棵树的支杆就充当了一架高大且简陋的棚子的枝干。棚下,自然活动着铁匠老铁和他的两个儿子大铁、小铁,当然,还置放有打铁的一应用具,火炉、铁砧、风箱、铁盆、大锤、中锤、小锤、大钳、中钳、小钳……在这诸多的用具一侧,堆放着准备回炉的各样废旧铁器,有残破的家具、农具、灶具,还有许多不好归类的废弃铁物。这一切都无序地堆于木棚下,等着有朝一日,铁家父子的眼窝,光顾了它,铁家父子的大手,翻拣了它,回炉,烧炼,然后锻打成乡村最实用的物品,一柄锄头或一弯麦镰,一页犁铧或一把菜刀……
乡人是不惧日头和风雨的,何况整日与生铁、熟铁厮混的铁家父子。场院上空借了高大的树身搭一木棚,一是有雨的日子不误打铁,二是给前来送活儿和观活儿的乡人一个遮阳避雨的好场所。
饭后的晚上,铁锤的击打声像根绳子,把许多的乡人从土屋拽出来,牵引到老铁的木棚下。
远远的,老铁场院里的那一炉炭火,会映红大半个院落,随了夜色的浓郁,火红就愈加扩大。
烈烈火色的四周,是一张又一张乡人的脸,苍老的自然多皱,年轻的相对光亮,从多皱和光亮里,会闪出一只只眼窝来,把夜色也眨得生动。
眼窝们关注着火炉和围绕火炉的铁家父子。进入角色之前,父子三人为锻打做着一应准备。老铁眯缝着双眼,眼皮下却挤出一缕光线来,扫描一下炉火,察看着此时的火候。铁匠留心炉火,有着审时度势的意味儿,炭火的“闷”,炭火的“翻”和炭火的“旺”,均要看对铁器燃烧的成色决定。一块毛糙的生铁,放进炉膛里了,这便需要些许时辰的“闷”。铲一锨饱满的烟炭,送进炉膛,倒置于铁块四周,或干脆将生铁覆盖。烟是浓郁的黑,大团大团地冒过,渐变得乳白起来,苍蓝起来,红红蓝蓝的火苗儿,从黑青色的炭下窜出,弱弱地舔舐铁块,这就是烟火的“闷”,是对炭块自身的“闷”,也是对生铁的“闷”。“闷”过舔过,炭火渐次地明朗开来,由幽黑变得青蓝,火红从膛心朝四周扩张,这时候便要第二道程序“翻”。
“翻”是炭火由“闷”到“旺”的过渡,闷的时辰久了,炭火会锈炼在一起,炭与铁也会暖昧在一块,遏止火势的进程。每此时,匠人的手会掂了火棍,或一根笨重的通铁,适时地插进炉膛,掀翻炭盘,捣碎粘连,火势腾一下,有了新起色。“翻”的过程,仅凭炭火自身的力量尚不够,得凭借外部风的力,这就忙碌了那面高大的风箱和吃力拉风箱的一只手。这只手,通常是铁匠老铁的手。
老铁的手,拉着风箱的木把,看似不轻意的样子,却从容沉实。有呼呼的风势助着火势,蓝的火苗和红的火焰,一起欢快浓烈地窜出,在铁块的周身缭绕,炭火与铁块均呈了彤红的那种,火势便达到了“旺”。只有旺旺势势的火候三袋烟功夫的烧燃,那块毛糙的生铁,才可以烧透烧熟的。
锻打前的老铁留意着火候,是在风箱前的木杌上坐着的。大铁小铁不可以坐,大铁朝水盆里再加些许水,为稍后对铁块的冷却,做着必要的准备,顺便再把三人使用的铁锤,仔细察看一下,看锤头与木把的连接,是否有哪怕一点的松动;小铁则清理着脚下,拣拾起被截掉的一片钢板或一节铁棍,把部分尚未锻打成形的器具,朝木棚的最后边置放,小铁还忙中偷闲地放开眼光,看木棚四周,渐渐多起来的乡人,一张十分年轻的脸,便涌起瓷亮的黑红。有乡人的围观,小铁就盼着早点一显身手,走进对铁块锻打的紧张里。
同人们的想象有所出入,老铁没有惯常打铁人的粗壮和膘悍,相反的,老铁单薄削瘦,寡寡的长条脸,鲜有表情,像故里落霜时节,依然悬挂的老丝瓜,任一腔熊熊炉火,化不掉表层的霜冷。
老铁的一对眼窝,却是职业性专注的眼窝,眼仁是泛红的,那是被多年的炉火烤炽所致。而眼白却涂着厚厚的青,那是铁器经了冶炼,忽又进水冷却的颜色。这时刻眼窝微微眯了,盯着火炉,盯着火炉中被偶尔翻转的铁。被高度燃烧的铁,在旺火中被烧到了极致,老铁的眼窝就睁一下,左手探了火钳,将铁块夹出。被烧软的铁,像一块泥,溅着火星,密密麻麻的,被老铁夹到铁砧上,老铁的右手就掂了一把小锤,试探性地敲一下砧,再敲一下,然后击在铁面上,他击打得并不重,只起个引领作用,引领之下,大铁和小铁的重锤,便先后击打下去。
老铁是导演兼主演的角色。他默默的,用极简单的动作,引导、启发和指挥着他的两个儿子。乡人看到,削瘦的老铁,却有着树根一般粗硬的胳膊,胳膊上青筋暴突,如同故里的几条青蛇,在紧紧地缠绕树根。他裸着上身,肩上和胸上,在他挥动铁锤时,就滚动着可怕的疙瘩肉,过来过去的,像惊慌的老鼠,在他的皮下窜动。
大铁和小铁异于老父,首先是身材,兄弟二人虎背熊腰,炉火旺旺地照着,腰身和脊背,一齐呈了古铜色,汗油滋滋地涌出,流动,滴下来,在火光里表达一些劳作的艰辛。异于老父的还有,大铁和小铁的表情,比老父要生动,比老父要活泛。没有乡人观看的时候,大铁和小铁就依了程序,依了老父的引导,按部就班地击打,该轻不重,该重不轻;有了围观的乡人,乡人又不尽是老汉和汉子,还偶尔点缀着姑娘与媳妇,大铁和小铁的心,像此时燃烧的火炉,也像激溅火星的铁块。依了老父的指点,轮起重重的大锤来,便轻轻巧巧,如媳妇们穿针引线,也如同汉子们播种摇耧。
打铁是个力气活儿,也是个手艺活儿,三人合作的活路又是个眼色活儿,大铁和小铁依了老父的小锤,体会着老父的意图。就在尺把见方的砧上,发挥了自个儿的想象;就在丈把见方的场地,夸张了打铁的力量,这种夸张是有节制的,因为面对着需要锻打的铁,面对着时时锻打他们的如铁的老父。
三人打铁,节奏感要靠撑锤者把握,需要三人间自然形成的默契,它是经过了一段时日的磨合,更是心灵的感应和沟通。
老铁的脸,常常是那种不动声色的平板,即便是在锻打铁器的激烈中,脸也是一面冷却过后的锄面,绝不会迸溅一星半点的表情火星。乡人的谈论和围观者的赞叹,他似乎压根儿就没拾进耳朵,他像他锤下的那面铁砧,除却锻打发出的叮当声响外,本身永远保持劳作者的耐力和缄默。
老铁轻易不骂他的儿子,儿子打得稍有偏差或节奏不合拍了,他用小铁锤就能敲打出他的不满。小小铁锤,同样敲打在铁砧上,它表达的意思却不尽相同。有停顿、有提醒、有警告、有等待,还有别人看不到的,大铁和小铁能感觉到,感觉到了,就得快快地,依了老父的意愿去打,把自己的动作,纠正一下。有时候,老父的心思他们一时不好理会,手里的铁锤,就打得犹犹豫豫,动作就拖泥带水。老铁便拉下原本就属于长条形的脸,绷着,青着,任旺旺的炉火,也烤不红那一层铁青。右手的小锤击着,在锤与锤击打的空隙里,他只甩一句话——
“打铁,要用你的心去打的!”
大铁和小铁在打铁和不打铁的时辰,常常这样琢磨着:要用自个儿的心去打铁哩……
老父的一句话,让大铁和小铁在以后的日子里,学会了动脑筋,知晓了打铁这样的苦累营生,仅有蛮力还是不够的。
对故里的乡人来说,热闹和好瞧的是,铁家父子锻打大家具的时候。
大家具是大铁器,家户用的较少,大都是村里的磨坊和油坊里使用的器皿。
一块硕大的被炼烧通红的铁,老铁双臂运了大钳,夹到了大砧上,大砧的底座是一粗大的槐木木桩,柔韧耐用,坚硬结实。木桩上嵌着扁平的大铁砧,它原本是四方四正的形状,接受铁锤的锻打和承载铁器的岁月,使它的四周一点点翻卷下去,周边也显出了回缩下压的态势。使人感叹锤头的威力和铁匠父子的厉害。
铁块放上铁砧时,四周的人,身上和心里立即热了,是那种被近距离烤炙的热,还有,这种热带来的些微惧怕。都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空出一个大大的圈儿来,看圈儿中的铁家父子,如何摆弄这怕人的通红的铁块。
铁家父子的身影,火光里先有一个生动造型,都掂了手中的锤,都看着火红的铁,眼窝在选择着,寻找一个下锤的击打点。父子仨,无论高大粗壮,无论干巴削瘦,都光了膀子裸着上身,让铁的炽热,涂一些古铜的油亮。这是很沉寂的一瞬,这一瞬因了静又显出漫长,漫长里能听到四周的乡人,敛了气的呼吸,能听到炉膛里,火焰的叫啸,能听到那块被烧软的铁,在大砧上扭曲的呻吟,还能听到老铁或是大铁小铁的胳膊关节,在等待中,嘎巴嘎巴地脆响……
终于,老铁的小锤,在轻击铁砧的边沿,一下、二下、三下,拉开了击打序幕,那是缓慢而轻微的提示,这中间,大铁的大锤加进来,小铁的大锤加进来,均是试探性的,不轻不重的。
渐渐,老铁的小锤加重,加重的同时亦加快,在小锤锻打过的地方,便有大铁小铁的重锤击来,速度也随了老父的节奏,快速起来。数锤过后,大铁和小铁步子朝后移着,拉开了击打空间。随了老父一声沉闷的咳,大铁小铁手中的锤,便抡大了幅度,两颗青黑的锤头,从红的铁块起飞,在空中划着一个有力的圆圈,又蹦在红的铁块上,交叉着起飞,交叉着落下,交叉着夯打,大小三颗锤头击出轻重不同的声音,叮——当当,叮——当当,形成乡村夜晚的独特音乐,结实、短促、响亮、动听。
这是展示铁家父子的大好时光,这是大铁小铁最能一显身手的美好机遇,两柄沉实的锤,在他们手里,抡打出轻松,抡打出花样,抡打出实惠,抡打出力量。每一锤下去,就有火红的星子朝了四周飞溅,而大铁和小铁的胸脯与脊背,是阻挡火星的宽阔的墙壁,火星溅到墙上,滋滋地一响,那是火星和皮肤表层汗水的接触,产生的最初反响,红火星子弹过来,地烧一下,冒一缕细气,火星就变青,就发黑,嗖嗖地落下去,场地上便有一层薄薄的、青青的、雪的铺陈了。
乡人的眼窝,被铁家父子的锤柄,抡打得晃悠起来,平静惯了的心,被锤柄舞得欣喜,就惊讶铁家父子,能把浑身的力挥发得如此豪气,还有,在这种豪气下,感受到的一种快乐,就是乡人说不出的那种唤作艺术的玩意儿。
铁块再大,也是惧怕锤头的,何况是铁家父子,那样猛烈紧凑的锤头。火红在铁块上尚无褪尽,形状已是面目全非,它不再是以前的铁块,但离某器皿的雏形还有距离,它就是那么一种要被反复冶炼和锤打的、并不时改变面貌的过度中的铁。
大铁和小铁的任务,是把铁块制服,即,生铁打成熟铁,把原本那么一个粗糙笨重的东西,再打成某器皿的雏形。剩下的,就留给老铁去侍弄。
老铁不慌不忙,人依然沉默得如一疙瘩青铁。右臂挥打着锤,左臂则不时翻动手中铁钳,每一次手的翻动里,锤下的铁就有一个变化,每一锤下去,铁就接近要锻打的形状。
老铁是乡村匠人,老铁也是故里艺人,不是说老铁能制造乡村的音乐,不是。面对一块原生态的生铁,他首先要精心构思,构思其未来的面目,锻打之后的模样,这需要他优美而合理的想象。锻打的过程是安排和布局的过程,也是过滤与组合的过程。大铁和小铁的大锤是完成这一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情节,老铁的轻轻重重的小锤却是点缀情节的细节。这一切都是在创造中,老铁的价值在于不停顿地创造,如同一个乡土作家,不断书写乡土小说一样。
老铁一对粗大的手下,锤打出乡村最灵巧的家什,锤打出实用而漂亮的工具。大件如犁铧、耙子、方头锨、圆头锨、大镢、小镢、锄头、刨锄、大镐、小镐;小件如麦镰、草镰、耙牙、大铲、小铲、瓦刀、泥压……还有家用的菜刀、剪子、火铣、火棍、炉圈、炉盖、猪槽、羊铣、脸盆、鸡盆、马勺、铜勺……老铁打出的活儿结实、灵巧、漂亮、实用。许多家什是很讲究形状的,不少乡村的匠人活儿打得结实,却笨重有余,灵秀不足。乡人的眼光也是很懂审美的,对物器的评判也不乏挑剔或挑三拣四。老铁的活儿却不然,似乎每一个物件上,都体现着他的内秀,即使是一些笨重的用物,如犁铧镢头之类,本是无须精细讲究的,老铁也把它们打造得结实而好看,有棱有角,当平则平,该凹就凹。每个侧面的光滑里,都布满着老铁的细腻与精到。至于许多的小件物什,特别是家用器皿,老铁是将其视作艺术品,去细细侍候了,如脸盆、菜刀,如炉盖、镰刀,如泥压、瓦刀。精细是需要精力和功夫的,正如作务田土庄禾需要功夫和精力一样。不同的是乡人将汗水滴到绵软的田里,而老铁把心血花费在坚硬的铁上了。
乡人深爱乡土的同时,也深爱着作务乡土的家什,乡人把家什看作自个儿的手臂,或者胜于手臂。活儿干完了,先不去洗手脚,先要把锨呀铲呀锄头呀瓦刀呀擦拭得干干净净,打磨得利利索索。很自然的,乡人对工具的爱,会追溯为对老铁的爱,这种爱,把土地和工具,把工具和牲口,把牲口和乡人,就这么紧紧地拉拽到一疙瘩哩。
干完一整天活路,观赏完铁家父子的劳作,乡人带着满足从老铁的场院离去,场院的两扇木门便被关闭。大铁去封炉火,小铁去收拾场地,将生铁熟铁分开,把各种模子分类。老铁则坐在炉边闭上眼养养神,或若有所思地吸着他的旱烟袋。待儿子们收拾利落,很是顺从地坐在他跟前,老铁的眼缓缓睁开,眼睁开,嘴也张开,他开始总结这一天的得失,讲兄弟二人多少锤头打在了点儿上,多少锤头偏重和偏轻,又有几锤头打得歪了斜了。一整天兄弟二人的锤头,和他们的汗滴一样密集,但锤锤都跑不脱老铁的眼窝。兄弟二人便惊讶老父的细心与留意。老铁在乡村静谧的夜里进行归纳和评判,有时是和风细雨的,有时却狂风暴雨,那是针对儿子的失误和偏差。老铁激动的唾沫星子,像他手中的小锤,溅在大铁和小铁的脸上,却重重地击在他们的心里。这样每每击打一次,兄弟二人就多了几分自觉,对眼前的一堆生铁一堆熟铁,从心里生发出一些些体悟。
日子像铁匠炉膛里的火,使劲拉着风箱,火苗就旺势了。老铁不敢松劲地拉着风箱,生意和乡人的光景一样,折腾出几分红火和热闹。
十里八村的乡人,也寻了打铁的音乐,颠颠地跑来,肩头挂一口破锅,或手里掂了半截铁杵,让铁家父子们,给锻打一弯镰刀两口脸盆和三张铁锨的。铁家父子的名声,如同动听的锤点,被乡村的风,飘得好远好远。故里也因了铁家父子,被河东一带诸多的村落所知晓。
光景水似的淌着,密密集集的,像铁家父子劳作的汗滴。几年下来,大铁和小铁在老铁的调教下,居然都有了老铁一样的技艺,靠这一身技艺,大铁小铁可以出师带徒,另起炉火领班子了。
乡人都说,这下,铁家可要大兴旺咧!
从老铁的脸上,却看不出兴旺的那种喜悦,他依然铁青着脸,依然在一天的活路忙完后,严肃地总结着,认真地调教着他的大铁和小铁。
这中间有件事,使他们铁一样严谨的生活,生发了一些变化。
城里成立了一家钢铁公司,公司内有一个铸造分厂,新任厂长是老铁的旧交,准确地说,是早年间老铁一块学徒的师弟。他们相处得亲兄弟一般。后来,师弟放弃了立炉招徒的乡村匠人活计,在城里闯荡多年,如今,倒混出个模样来了。这一日,作为不速之客的师弟,如今铸造分厂的厂长,带了三瓶汾酒两条香烟和一肚子的真诚相邀,出现在铁匠老铁的木棚之下,火炉之前。
望着眼前依然沉默如铁,依然挥汗打铁的师兄,师弟的一对眼窝,倏忽间就被泪水浸红了。
“师弟——,你咋就就,咋就来到这里了?”
老铁显然被惊喜击打,放下锤头的双手,不知所措地在围裙上搓揉。
故里村落虽大,却山高水远的,偏僻荒凉。乡人眼里的城市,简直是人间的天堂。从天堂里来到这穷乡里的师弟,着实让老铁惊异。
“是铁家父子的好名声,牵引着我寻来的。”
师弟厂长打一哈哈,握紧了师兄那一双树根般的粗糙大手。
这一天,铁家木棚下的炉火,破例地早早封炉,铁家场院的木门,破例地早早关闭。铁家父子好酒好菜,款待老铁的师弟,大铁小铁的师叔,远道前来的铸造厂厂长。
酒过三巡,师弟厂长的一张脸,红成了故里八月的枣儿,借了酒的豪气,坦言道:
“师兄,我今儿来,可不单单是为看你的,我是来借,借,借人的。”
“借人?!”
老铁不解,大铁小铁也一团困惑,忙着给师叔夹菜,忙着给师叔倒酒。
“我这一借,可就不还啦,”师弟厂长嗬嗬一笑,看着铁家父子憨厚诚实的脸。“师兄,我是来借你的,让你到咱钢铁公司的铸造厂,像城里人一样上班哩;像厂里的老师傅一样,领班带徒哩!”
城里人?上班?带徒弟?
老铁真有些措手不及。再铁砧一般实心眼的他,也懂得,按师弟的话去做,就意味着老铁身份的改变,老铁的下半辈子将作为职工,作为师傅,在城里度过了。
“这,这,这可真是,这——”
老铁一时结结巴巴,无言以对,拿一对怅怅的眼窝看大铁和小铁。大铁埋了脸吃饭,夹菜的筷子却颤颤抖抖的;小铁涨红了一张脸,眼光却热热地看老铁。
“师兄,你好好想想,并不要你马上答复,我明天要到后山去招工,十天八天返回来,到时你给我个准确话儿。”
师弟走了,却把一个难题留下来,十天八天的,要让老铁解答和决断。
其时,老铁并不老,四十六七的样子,只是多年的打铁岁月,将他锻打得沉默而苍老。靠他的内秀和经验,到了全新的铸造厂,不出一二年,定会作为出色的师傅,定会带一班合格的徒弟……,老铁的心,此时像炉膛的火一样,呼呼煽煽燃起来。
这把年纪了,还要进城做甚?俗话说三十还不学艺哩,再说,自个走了,丢得下这一大堆铁匠摊子?割舍得下那一腔烈烈的炉火,富有灵性的锤头,还有整天缠绕耳边的叮当声响?老铁的心,此时像那一堆未曾整理的废旧铁器,横七竖八的。
老铁有些混浊的眼光,落在了埋头干活的大铁小铁身上。
大铁小铁都有一面宽阔的脊背,都有两条粗壮的胳膊,都有一身的好力气和一手的好技艺,不同的是,大铁心眼瓷实,小铁心眼活泛,对铁器,也都有属于他们自个儿的悟性儿……老铁在心里,暗暗一笑,曾经混沌的目光,被乡村的及时雨冲洗得明净起来。
大铁小铁照常干着一应活路,这同以往别无二致,只是把师叔新新鲜鲜的话题拾进了耳朵,把老父奇奇怪怪的表情拾进了眼窝后,人就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一个悄无声息的期待,如同故里的五月榴花,竟然在各自的肚里饱满地开放。新鲜和新奇的城市,远比眼前的铁和铁一样生硬的父亲,更充盈别样诱惑。他们踏实地做着活路,他们使劲掩饰着表情,两颗年轻的心,忽忽悠悠倾斜了,锤点打下去,就不似以往那么准确和集中。
十天八天像十个八个时辰;十天八天又像十年八年。终于,师叔厂长从后山回来,路过故里。
“师弟,你若看得起你师兄,你就引了你这俩不成材器的侄子吧,到你的手下,该锤就锤,该削就削。我只是想让他们,去过一过不同我的日月,我就厚着脸皮求你一回了。”
老铁说过,像锻打了一件大铁器,一身一脸的汗;
师弟明白了师兄的心,缓缓的却使劲地点一下脑袋;
“还不快给你师叔跪下!”老铁的声音严厉却爽朗,他看大铁小铁齐齐给师弟下跪作揖,其实是完成了他们那个时代的拜师仪式。‘老铁目光绵软地送走了师弟,以及师弟身后的大铁和小铁。
铁家的场院一时间空落起来。
乡人不解,问老铁,儿子们就能出师带徒了,咋撒手放走了他们?
老铁悠悠地答,此一时,彼一时哩,太兴旺了,也就快不兴旺咧。
乡人依然迷惑。
老铁未曾招徒,火炉仍旧燃着,铁砧仍旧支着,抡动他的小锤,力所能及地锻打着小件物什。
很快地,在镇上的商店里,在村中的供销社里,便有大批铁器家具和家用物什回来,摆在那里,一排一排的。
乡人是图个便捷的。等用了,块儿八毛买一件,还能挑选,还算便宜。一来二往,就有些冷落了匠人老铁。
冷落老铁的同时,猛丁地醒悟过来,才知道老铁的话是有着预兆的。
乡人并不明白,这一批又一批的货物,就是大铁和小铁上班的铸造厂里,机器造出来的。
乡村的音乐虽然稀疏起来,却并没有消失。叮叮当当节奏分明的锤声,仍执着地随了乡下的风,在村巷里缭绕。
异于以往的是,那两扇大场院的木门,不知何时起悄悄关闭了。那动听的锤打声,是从门缝里挤出来的。
匆忙或悠闲的乡人远远看了大木门,就奇怪,奇怪失了买主的老铁,还在不停地锻打些什么。
叮当——叮当——叮当——
一年,二年,三年……
关闭的大木门和清脆的叮当声,成了故里的一团叮当作响的谜。
某一天,细心的乡人听出,音乐一样的锤声停下来了,乡村上空,除了悠悠山风,就是静谧的天籁。
咋回事?
是报丧的大铁小铁引了乡人打开木门的。
那时,殁去的老铁已被儿子们抬上了土炕,乡人看到,老铁的脸,失却了往日的铁青,红润与平和的表情,永远凝固在上面。
让乡人惊讶的是,老铁的土屋里,摆满了他几年里打就的工具物什:一排犁铧;一排钢锨;一排锄头;一排镰刀;一排钉耙;一排铲子;一排瓦刀;一排……
有乡人数过,每一排都超过了一百件的。
“我的老爹呀——”
大铁小铁猛烈地哭起来,那是撕心裂肺的哭嚎;
“我的师兄呀——”
师弟厂长也红肿着眼窝,那是哀哀的悲伤;
乡人的眼里都蓄满了泪。
乡人的心里都颤颤悠悠的。
根壮老汉
根壮老汉出得门来,清凉清凉的山风,把他苍灰的发,掠成一团草了;从山峁边弹出的日头,晃呀晃的,把一对老眼窝,割成一条缝了。缝儿慢慢地张开,大了,就有一大片嫩嫩的翠,挤进来,灰黄的眼仁,被染得浓绿,就像昨晚他做的,那个有关大山的梦。
使劲儿咳两声,很有底气的样子,把翠绿中的山鸟儿,惊得飞起来,飞到山的苍茫里。
又是一个爽朗的天!
根壮老汉笑一笑,勒勒裤腰,勒出许些的豪气,豪气就牵带了两根长长的腿,走到那条细瘦山路上,开始他一天的劳作。
细路是一条带子,把山腰缠绕。换一个地场看山,山还是座秃山,土黄土黄的,绿,只是土黄中的一小点。
哎,这日头,这黄黄的日头,是日头把大山,把土地晒黄的,咋就晒不绿呢?狗日的呢……
细路上走着的根壮老汉,一人怪怪地想。其实,他也知道,一场跟一场春里的风,能吹绿草木百禾,却贵贱吹不黑他满头的灰发一样。
从根壮住的土窑,到埋有树苗儿的大土坑,足有半里山路。这半里地,根壮闭着眼也能摸到。
当初选这么远的土坑,来贮存那一排树苗儿,根壮是动了老脑筋的。大热的天里,整个山,都旱成一个烫疙瘩咧,这土坑里,却活泛着成群的黑蚂蚁,在潮湿里,悠悠地爬。根壮就知道了,这土坑一带,有旺旺的水脉,它和山那边斜坡的山井,是一族一线的。根壮老汉就浩叹,这大山的神奇,还有,这水的神奇。这么高的山,在山的一个斜坡里,就有一眼山井,井里就有清清的水,有甜甜的水,你说怪不?
那次,儿子上山给他送来面米,父子坐在山坡里,他问儿子这是咋回事?儿子在城里上一个林业学校,放假来山里看望他。
儿子说,地球是圆的,地球转动着,地下水就顺着水脉流动……
根壮像听天书,山上的水,对他仍是一个很固执的谜。
带了一团儿谜,根壮老汉就下到土坑里,很谨慎地提起一棵树苗,又用土,把其它的树苗根子埋好,便朝了那一簇翠绿里步去。
一族翠绿,点缀在浑黄的山上,是颇惹眼的。根壮每每提了树苗走着,眼窝就谗谗地,就贪贪地瞅,一颗年迈的心,就绿绿地浸一些柔意。
这是一大片新植的幼林,上坡是山楂和红果树,中坡是柿子和核桃树,下坡是根壮老汉今年要植的毛白杨。毛白杨刚植三十株,那是根壮老汉开春半月栽下来的。故里的这座东山,气候异于他地,每年春里,根壮能在山里栽三个月的树;到了秋里呢,又能植三月的树,一年六个月,一百八十天,一天两株,就可植三百六十株,这就顶了一天一株。根壮老汉想再活十年,这山上,就又多了三千六百株树,整个这片山梁,你看那个绿吧……
根壮老汉想着,两脚已踏进下坡。那里,一排新植的毛白杨,摆动着柔柔的枝条,接迎着他。除了树,坡里还有一把钢锨,在日头下闪着一些亮;还有一条担子和两只水桶,桶口幽幽地,泛着一些黑。根壮老汉的工具就放在这儿。他知道丢不了。乡人是很少来这里的,偶有一半个来了,砍柴的或挖菜的,也知道属于山里那个种树老汉,没人去动它们。
天淡淡的,云绵绵的,蓝的天和白的云下,根壮老汉掂了钢铣,在挖今天的第一个树坑,老汉挖树坑,要挖三尺深三尺见方的。他不管多小多细的树。根壮细高的身影,随了土坑的渐深,也渐渐陷下去。
山坡的土,就是这样,一尺内呢,是黄绵土,二尺内,是沙石土,三尺下面,那就说不来了,有大块小块的石,还有非石非土的东西,把锨刃也硌得生响。生硬的沙石不敌根壮老汉的耐力,耐力是一点点生发的,通过根壮老汉的两臂,传到锨柄,又通过锨柄,挥发在锨刃上。当然,还有他左右脚的蹬力。劳作中的根壮,能清清地听到,锨刃切断杂物的脆响,遇有顽石了,他用锨角试着挑,小石一挑,便挑出来,大石挑得松动了,他便用粗大的手,搬它出来。根壮老汉把坡上的黄绵土,一锨锨填进坑里,那可是肥肥的绵土,日头不知晒过多少年了,里面掺和了羊粪鸟粪,还有许多野兽的粪。乡人说,山坡一锨土,胜过一车粪哩。根壮老汉填进二尺的黄绵土,就下去用脚踩,用锨把儿把角角落落都弄得实实在在。绵土被踩下去一截时,根壮老汉就把树儿栽上,把刚翻出的潮湿的土,拢在了树根下,拢在树根四周,小树立起来,他又填土,踩踏,再填土,再踩踏,用锨把在树下细细地、用力地挤压……根壮觉得这株树植得瓷实了,就把树坑四周,弄成弧形的,外高里低的那种,在以后落雨的日子里,能蓄一些山坡的泻水。
接下来呢,是该放下钢锨,挑起水桶了。根壮还不哩,他要拔袋烟喘口气,在暖暖的坡上放一泡老尿了。
山坡上无一人。只有高远的日头,和日头下的这一片幼林。根壮老汉还是往旁侧挪了几步,背对了亮光光的日头。在一株树下,他松下裤裆,掏出来,努了几努,一柱黄黄的液体,才射在树根下的土里,土里,立时有一团气,冒上来,又雾一样快快地荡开去。似乎是尿净了,又好像没有,根壮使劲努着,还是有残剩的少许,滴落在裤腿上。
哎——果真老了么?根壮往回收拾着,一边想。
日光暖暖地,照在坡里,也照在根壮山坡一样的脸上。吸着烟,眼光就透过苍蓝烟雾,投放在更远的坡上。一缕缕烟雾,扭着他清晰的思路,回到故里,并不遥远的昔日……
那些年,故里东边的这座山,并不是现今的秃山,东坡北坡和斜坡,遍布着高的树木和低的灌木。斜坡里,是长有百余年的松树,高大挺直的那种,唤叫落叶松的,一年四季里,都是郁郁的,青青的。北坡里是乡人最熟悉不过的柿树,还有桑树,一春一夏,都是翠翠绿绿的,秋里呢,黄的柿子和红的桑果,把东山装点得像村里俊俏的小媳妇。南坡阴,大方的日光却绝少光顾这里,这里就生长一些叫不上名儿的灌木,一丛丛的,杂杂乱乱的,远远看,却像一大片绿毯,悬挂在南坡里……乡人把这座山,叫做东山,更乐意唤作绿山的。常常在故里的村路上,有乡人这样问,今儿去做啥?答说,绿山去拾些柴禾,或到绿山去弄些菜叶儿。声调朗朗的,润润的,是绿山上的绿把乡人的心,浸得滋润了……
那些年,根壮还是壮年汉,粗胳膊粗腿,如绿山上的松树,布满着力量的疙瘩。凭了一身力气,乡人选他当了林业队长。林业队长是领了一帮乡人,在绿山上伐树。起先,用锋利的斧头,后来,用手拉的锯子,再后来,使用了飞快的电锯。电锯的叫啸声在东山弥漫时,一片又一片的绿,如一汪一汪的水,从东山悄悄流走了。
斜坡的松,放倒一车又一车,运到城里卖了;北坡的果木,也砍倒,除做了乡人用的犁呀耙的粗笨把子,枝枝梢梢全成了乡人炉膛的柴禾;南坡的灌木也没放过,一把大火烧了……上面说,要把东山,变成一层层梯田呢……
树,就一天天,一年年少了,山上的绿,一片一片地褪了,而他根壮家原本光光的墙上,花花绿绿,贴满大大小小的奖状……
那些年的东山,是他根壮显身手的地场。粗粗壮壮的他,专对付粗粗壮壮的树。抡起锋利的斧头,精气神全聚在斧头上了,斧刃对树身的切入,是稳准狠的那种。被切开的树心,流出白白的汁液,根壮漠视了,那是树的泪,是树的血……高大的树,带着呀呀的呻吟,那是无奈的撕心裂肺的哀鸣,它轰然倒下了,带着浓浓的绿和硕大的冠。每每这时根壮都有一种快感,征服者的快感,像在故里所征服的一个个女人。他喜欢那些漂亮而硕大的女人,把她们一个个放倒在土炕上,在她们的身上起伏,倾听那种深深长长的呻吟……他有胜者的傲了。
饥饿的日月里,乡人带着活命的欲望,爬到东山上,拔山坡的草,摘树上的叶儿,剥榆树的皮,是草是叶是一层层树皮,帮乡人度过了困苦的日子,脸肿了,腹胀了,命却保下来。是绿的山和绿的树,使乡人有了存活的保障。可是,这一切,砍树的根壮全忘了,他砍树,把自个儿的心,和青绿的日月,一股脑儿都砍掉了。
唉,真是作孽,作孽咧……
往昔的这一切,像烟云一样从眼前飘过时,根壮的一颗脑袋,便沉沉地低下。对秃的东山,对那面土坡,他愧,他悔,他肚里那一盘肠子,早悔得铁青啦。
低沉中的脑袋,又一次抬起来,抬起来,根壮定一定心,吐一口气,很深长的。起身把身子上的土,使劲拍几下,似乎把不快的往昔,也抖落掉了。挑了水桶,就悠悠地朝斜坡走去。
斜坡真是片好坡,春风这么猛猛地刮着,日头这么暖暖地晒着,几年过来,就从过去的被砍过的朽烂的根下,长长短短地,长出幼松来了。根壮老汉看着高高低低的幼松,像看到自个大大小小的一群孙子。他的心里有一股浓浓的甜意掠过。有苗儿就不愁长哇,有苗儿就不愁长哇!他说着故里的一句常说的话,皱皱的脸上,就有几分光亮。
踩着日影,其实是踩着日头下自己的身影,根壮老汉挑着水桶从细瘦小路朝斜坡爬,只爬一截儿,就到了斜坡的一个山凹,山井,像山的一只眼,就长在山凹里。以前,山井里有旺旺的水,人在井口蹲着,伸了手,就能掬起一捧来,送到嘴里,凉、纯、甜,还有一种,大山的幽香也在水里,喝下去,从皮肤到心里,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是舒服痛快的,乡人会生发一声叹,说,美咂了……
伐树的日子,山井的水,奇怪地少了,是一天一天地少,等到斜坡的松树砍完,北坡的柿树、桑树,还有少量的榆树全锯掉后,山井就成了一眼黑枯的洞。乡人觉得日怪,却不知道缘由,根壮心里怕怕地,搬了一枚石板,轻轻盖在井口上。
多年后根壮已成老汉。根壮老汉决计上山栽树时,先一人悄悄来到斜坡,先找那眼被他覆盖了石板的山井。光阴使石板早已断裂,掉进井里,井口周边的砖呀、石呀,也随了石板,一起填进里面。还有枯干的树根,还有老死的山鼠,还有莫名其妙的一只鹿的角。根壮老汉就在井口,枯枯地坐了许久。许久后站起来,拿了带来的锨、镐,还有耙子一样的两手,朝外清理着井身。杂物一点点搬起来,扔上来,清理上来,井壁复原了,原有的筒状,三尺下去,五尺下去……根壮老汉如一只穿山甲,他要从口子上,一直穿下去,要见到潮湿的土和粘粘的泥为止。
井下的时光是静止的,根壮不知挖了多少时日,当绝望要降临时,希望却出现了,他两只出血的手,欣喜地触到了潮湿,瞬间,潮湿的泥就软了,像黑黄的面团儿。根壮老汉快快地爬上来,搬来一片石板,盖住井口。坐在井边,他的心咚咚跳着,像昔日的掘金汉,守着一口宝藏,更像一个灾区的饥民,护着一缸玉茭。
地气回来时,水脉也回来咧!根壮老汉坐着兴冲冲地想。那些年砍树砍跑了地气,风水轮流转哩,今儿,地气回来咧。
隔了三日,根壮搬开了石板,石板下,是一眼的好水,水已升到砖棱上,离井口,也仅有三尺高了。他的眼,立时清亮起来。跪在井口,朝下探着,清亮的水面,映出一片老汉的脸,笑儿笑儿的,七七八八的皱纹,被水面慰藉得柔和了,平缓了。
从那会儿起,根壮老汉就别了家人,别了村落,倔倔地,孤孤地,住到故里的东山上。
是山井的水,滋养人哩,是山上的气,润泽人哩。根壮老汉住进山里,浑身觉着好清爽,往日的咳,渐渐地住了,沉重酸疼的老胳膊老腿,利落轻松起来,走山路,不觉着喘了。出一脸一身的汗,山风,就是最好的毛巾,把他的老皮肤揩得好舒坦。山上的日头也洁净,像小娃娃一样嫩红的脸,不掺一点点假,就那么笑着,跳着,从山的东头,蹦到山的西头,在蹦跳的一大圈里,把山,把坡,把石,把坡上的他,还有他那张老脸,晒得热烘烘,烤得黄澄澄的。根壮老汉在山上,就觉着自个有了精气神儿,眼窝也亮了,兴致也高了,往日笨钝的老耳朵呢,在山上便能听到刮风声,风吹过他植的红果树柿子树林的声音,还有,在乡村看不到的好多山鸟,在林子里,在山井边,脆亮婉转的叫声,那可真是和唱歌一样哩。平时在村里,在家里的土炕上,睡觉总是睡个半截截,如果前半夜睡着,后半夜就一直醒着;如果前半夜翻来覆去,后半夜才可迷糊一阵儿。根壮老汉知道,人一上岁数,瞌睡就会少,比不得年轻人的。老人的夜是难熬的夜。自从到了山上,每天掏两个坑,栽两棵树,挑六趟水,出几身老汗,跑十几个来回,夜里躺在土窑里,一觉就美美地睡到天亮了,狗日的,和年轻那会儿一样,也做梦,清清楚楚地,白天还能想出个头头道道来。这会儿,根壮老汉挑起满满的两桶水,从山井边朝了林子这里走。桶是旧式的老铁皮,深、粗、厚,水在其中,稳当当的,不荡,不溢,不洒。根壮挑担的步点,节奏不紧不慢,他是随着步点在悠呢,这一悠,担子显得轻了,身子随和了,同时,轻轻地晃悠,又在催促着腿脚,不停点地朝前迈动……,这样,山坡挑水,就不一定是件辛苦事了。
根壮老汉栽好树的土坑,要倒进三担水的,三担是六桶,前两桶倒进去,一眨眼就渗没了;三四桶倒进,渗得便缓慢;五六桶倒进呢,隔夜才可能渗下去,这一渗,就和地下的墒,接上茬子哩。树要栽活,水要浇到,当然,还要看土质呀,养分呀,气候呀。根壮栽树一栽一个活,像他婆娘年轻时养下的娃子,养一个活一个。这要看你在心了,把心全操在这上面,没有不活的理儿。
山上的后晌,是前晌的一个重复,依旧是两根长长的腿,两只粗大的手,在坑里取苗儿,在坡里刨坑,在山井挑水,粗粗圆圆的水桶里,各自装了一颗日头。第一趟,日头黄黄的,在水面浮着,第二趟,日头桔红的,在水面荡着;第三趟呢,日头血红红的,在水面涂着,把最后一桶水倒进坑里,就把一个后晌倒进去了。根壮老汉就择了一块山石,坐下,老脸朝西,吸着烟,看山看坡,看山那边的落日。
这会儿的山,还有山坡上的树,坡上的草,坡上的石,均被远处的落日,染得红红的了。许多的山鸟,在一片红里划着弧形,很优美的样子,翩翩的双翅,在空里悠然地翻飞,又把一个后晌,给卷到林子里了。根壮老汉看到,有三只五只的山雀儿,朝他前两年植起的幼林里飞来,啾啾地叫着,像要在林里过夜。根壮美美地想,三五年过后,他的林子,就成了小小的气候,那会儿,什么样的老鹰山鸟大鸽子,也会飞到他的林子里。
日头说话间就栽进山下了,剩一些薄薄的残红,涂着西天,衬着山坡,把坡里的根壮老汉,也衬在里面……根壮老汉的心,被揪一下,使劲揪一下,像有一根拴着的线,被下沉的日头,拽疼了,根壮老汉想到了自个的年纪,自个的寿命……
常常在细瘦的山路上,面对了新植的幼林,根壮就想,他能在寿命的尽头,完成那个数目么?
砍倒过多少树,现今儿就得栽植多少树的。
那些年,林业组长的他,领着全村的青壮小伙,砍了满山的树,这个账,没法算了。可他根壮自个儿,亲手砍了多少,他这个数目,就得一棵一棵地栽上哩。
根壮老汉笨拙地懂得,动弹一天,就离那个数目近一截了。根壮老汉一颗赎罪的心,也会好受一点。
当然,根壮老汉知道自己的日头,会在山头多多游移游移的。
这样,根壮老汉既紧迫又悠然地,在浑浑黄黄的东山上,开始了固执的蠕动。
入夜。东山的夜是又一番景致。风,从树稍上来了,从草丛里来了,从山坡的滚动里来了。沙沙的,像故里的老汉,对东山的永恒诉说,又像是东山,在接纳一个故事,平凡又真实的故事。一弯月儿,悄悄地,露出洁净的脸儿来,当然,有时这张脸儿是圆的,它和斜坡的山井对望一下,笑着,把清清的晖,涂在山山峁峁。清晖里,那一片幼林,幽幽地很朦胧,也很神秘的,像在山坡里滋长和漫延。兽类的叫,也很迷人,无论短促或是悠长,都能融汇在山的话语里。根壮能辨出,哪是野獾的叫,哪是禾鼠的叫,哪是早已罕见的,山狈山狐的叫了。
根壮老汉会静静地听一会儿,坐一会儿,夜有些寒时,他才步入自己的小土窑。小土窑简陋且干净,一面土炕,一应灶具,一套铺盖。窑后,还有一口新崭崭的棺木,棺木用松木做就,小窑里就散发着浓浓的松香味儿。让人惊讶的是,棺木盖子敞开着,里面还铺了新新的被褥。
根壮老汉知道,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自个儿已一把年岁了,枝枝杈杈的事儿,得防个万一。哪天身骨不适了,哪天有了什么预感,他会展展地躺在棺木里,悄悄地走到那一个幽静里的。让家人和孩子们,就葬他在这孔土窑里,这里,能看到那一片幼树,长成一片大林子,他的灵魂会走进那片林子里,驻留在林子里,一棵一棵的树,像他的一群儿子,一群孙子,在儿孙们中间,他的心,会年轻起来。融进这一片浓浓的生命里,根壮老汉从此不再有孤独和沉寂,他会整日整夜地,倾听大山和树林的对话,倾听悠悠山风和密密树木的交谈。当然,还有树和树的絮叨。他会参加进来,对山坡,对石头,对树林,诉说他一肚子的心事,表达他永久的情怀……他游走在山坡和林子间,也守望在山坡和林子间。
夜愈来愈深,根壮老汉的土窑里,会有一团儿梦弥漫开来,浓浓的,绿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