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日记

2005-04-29 14:57温宜芬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5期
关键词:噩梦明白放学

温宜芬

童年的记忆是不快乐的,除了受癫痫所苦,相貌不讨喜也是原因之一吧!自然没有妹妹的美丽,也没有小弟的聪明机智,没有一天我可以脱离这与生俱来的宿命,就像医生对我的终生宣判。母亲理所当然成为那封闭世界里的恶魔,她很少抱我,一开口就难免责难。一句“笨蛋”,让我这一生都聪明不起来;锐利的双眼,是我以为无法结束的磨难。

即使二十年后,在外型上已经成熟的我,依然在无助的梦境中彷徨,重复着曾经小女孩的情绪,如此真实的开始。

大部分的时候,她都是辽远低温的,有时也有突如其来的热情,常常我被迫从睡中惊醒,听了一番简短的教训之后,必须练习一点也引不起我好感的钢琴。每一个在我手上的音,都显得痴缓而漫长,类似噩梦的慢动作,格外折磨。抑制住那昏沉的迹象,也不明白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中学时代,或许因为本性的脆弱,或许只是因为荷尔蒙,我发狂似的叛逆。一开始只是放学后在外流连忘返,渐渐的我习惯一整天和朋友介绍的朋友一起鬼混,那种感觉不可以说是不好,因为她的嘲讽被奋力地丢向脑后,以为终于摆脱这场噩梦。连怀孕对于一个初中女孩的震惊,都被那种反抗的一丝得意所掩盖。即使我决定忘记医生告诫所谓癫痫遗传的可能性,而执意要生下一个小生命时,母亲更强势的口吻仿佛回到多年前的原点,我仍然是那个自惭形秽的傀儡。

医院里的必经过程,无论如何我坚持不要她的陪伴。冷冰冰的手术台上只有紧闭双眼中的泪水是滚烫的,下体的疼痛隐隐约约,对于开始和结束,我愈来愈糊涂。

以后的日子,我不再“混”了,因为早已失去这仅存的气力。依旧上学、放学,只是因为我的怪异,也不再有人同我往来,而我竟是一点也不在乎的。尽管躲进那不能再狭小的世界,容不下快乐,也容不下悲伤,只有偶尔想起在母亲手掌心中翻滚的大半岁月,仍觉触目惊心。

也是从那以后吧!我便没有仔细看过她了,即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对于她的容貌可以说是感到很陌生。高中联考失利,我便毅然负笈北上念专科,因为没有一天我能忘记提醒自己离她远一些。

北上的日子没有想像中的轻松,尤其是当你决定要自己养活自己的时候。除了办理助学贷款,生活上的必要支出亦是可观。没有一刻轻松过,早上在豆浆店帮忙,下课后又在自助餐店工作。我让自己忙碌,试图给自己许多拒绝返家的理由。果然我没有动用邮局里妈妈为我准备的每一分钱,心里想着把钱丢在她身体上的快感。

专四那年,母亲因为肺癌末期住进台大医院,在我原本就忙碌不堪的生活中,我真的不明白究竟该哭还是该大笑一场,或许只有更残忍的漠然吧!

在医院时,常常讶异于那个掌控我的女人早已不在,躺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躯体罢了,空洞的眼神里早失去昔日的锐利,我想她终于不能够再伤害我一毫。

六个月后,她在极度痛苦中走了,我依旧是那个失去灵魂的女儿,她没有说什么。

当我在整理柜子的时候,我发现了那一本墨绿色皮的日记。我不敢相信她是有感情的女人,我不敢相信她甚至可能相较于我更是脆弱。

我终于明白,原来我才是她美丽世界中最不该出现的伤害。在她和现在的父亲论及婚嫁之时,她被一个没有名字的男人强暴了,更不幸的是,她决定生下我。虽然父亲秉持着美丽的誓约接纳了她,可是她再没有快乐过,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对我有那么多复杂的情绪?为什么她看我的眼神中有那么多我无法明白的困惑?

这么多年,我怀疑母亲对我的爱,今天才明白,原来我的存在就是基于她无悔的爱。她为了我,展开了长长一生的搏斗;她为了我,必须面对噩梦的一再重演。她早就在决定生下我的那一刻,给了我她的一切。

现在我只想抱抱她,感觉妈妈身上一定有的馨香,而且要告诉她一句“我爱你!”回应她生命里全心爱我的印记——只是还是迟了一些。

(选自台湾《人生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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